第19章 但聞葉落,不見花開 (1)
昨晚的睡眠質量不錯。孫菀醒來時,頭腦較往日清醒。屋子裏的光線很暗,她判斷不出時間。她想伸手夠床頭櫃上的鬧鐘,但他的手将她的腰纏得很緊。
她疑心還早,不忍弄醒他,暫時安下心來,輕輕将臉貼在他的手臂上。他均勻的氣息噴在她頸後,每一下都能在她心底牽引起奇異的觸動。
薄被之下,他們光裸的身體蜷成S狀,緊緊貼合在一起。孫菀想起某位行為學家的著作裏提到,這是情人間最恩愛的睡姿。
她一點也不想細究她和他是怎麽忽然之間從相敬如賓到如斯恩愛的,因為認識他後,已經習慣了這樣不合乎常理的“忽然之間”。也許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背後,埋藏着無數水到渠成的理由。
孫菀保持那個姿勢很久,終于覺得熱,她小心翼翼地将小腿移到被子外。身後的人動了一下,少頃,他的手便由她的小腹移到她的胸口,在那裏撫弄游移,“熱。”
孫菀點了點頭,悶聲問:“幾點了?該起了。”
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拿鬧鐘,四肢就被他纏綿地鎖住,兩片灼熱的唇從她的耳後,移動到脖頸,再到肩胛骨。
經過昨夜的數度纏綿,她的身體已經不再抵抗這種親昵的舉動,反而對他産生了一種依戀。所以在他低聲呢喃“愛你”時,她的身體先于羞恥心一步,轉過去擁住了他。
他十指插入她的長發間,無聲吻她,很順利地進入她的身體。他試探着将她的身體折成更契合的姿勢,她不迎合,也不拒絕。他很耐心地将戰線拉長,看她顫抖失控的樣子,那樣的她真實而脆弱,方方面面都滿足了他對她的征服欲。
結束後,他們面對面相擁,彼此沒有說話,屋子裏寧谧極了。孫菀曾在內心設問,世人都愛說天荒地老的相守,莫非不會嫌膩。但這此刻,若能被他如此擁抱至天之荒穢、地之衰老,她一定會甘之如饴。
但她畢竟是個警醒的人。趕在他再度有力氣糾纏她之前,她支起胳膊,将鬧鐘拿了過來,目光看清時間的那一刻,她不禁掩唇,“天!”
“怎麽了?”身後傳來他懶懶的聲音。
“你的鬧鐘是擺設嗎?”孫菀躺回床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掀開被子下床,從他櫃子裏翻出一件白襯衣套在自己身上。
“去做什麽。”
“做我們的午餐。”
下了樓,孫菀拿起茶幾上的手機,電話果然被打爆。她赤腳走去盥洗室,傾一杯漱口水咕嘟咕嘟地漱口,确定口齒清楚後,才回撥老夏的電話。
那邊,老夏壓低聲音說:“幹嗎去了?大會都不開了。”
“我在……做采訪。”
“什麽采訪?小樣兒別诓我,下午我要‘有圖有真相’。”
孫菀咬了下唇,往門外看了一眼,“早晨上班路上,我看到餘小菲那個緋聞男友在……逛超市,所以就忍不住去跟了……”
“超市?”老夏來勁兒了,“餘小菲家附近的超市吧?他都買了什麽?有沒有買那個。”
“哪個啊。”
“就那個啊!男女間用的那個啊!拍到男主角買那個,比拍到夜探香閨還勁爆。”
孫菀深吸了一口氣,生硬地說:“沒有。”
“行行行,下午早點過來,挂了!”
孫菀将手機丢去一旁,快速沖澡換衣,去冰箱找出雞蛋煎好,又翻出幾片吐司,将雞蛋夾進去擺盤,對樓梯口處收拾得煥然一新的卓臨城招呼道:“吃飯。”
卓臨城走近,瞟了眼桌子上的午餐,意興蕭索,“就這個?看來體力勞動的報酬真的越來越廉價了。”
孫菀臉一紅,抓起一個簡易三明治塞住他的嘴,“快點吃,吃完陪我去辦事。”
孫菀所說的辦事,便是讓卓臨城去超市擺拍一組照片。卓臨城起初有千萬個不樂意,卻被孫菀一句“你要為自己的錯誤買單”堵了回去。
進了超市後,卓臨城徑自推着車往生鮮區走,挑了幾盒牛肉、小排後,他用網兜撈出一兜牡蛎,對跟着他抓拍的孫菀說:“晚上我要吃奶酪焗牡蛎,不要蒜蓉,少放檸檬汁。”
他話音剛落,那些正在看螃蟹、海虹的主婦,全都湧到了牡蛎前。
他又走去蔬菜區,狀似視察,“我不喜歡吃芥藍、苦瓜、胡蘿蔔,尤其讨厭茼蒿和茴香。”
他随手往車子放入菜心、花椰菜、西紅柿、牛肝菌,如沐春風地看向孫菀,“如果你能把這些菜做好,我會更愛你一點。”
孫菀不耐煩地放下機子,“卓先生,麻煩你拿出一點被偷拍的自覺來!”
然後便是水果區,他見孫菀久久停留在一只熟透炸開的榴蓮前,頓時如臨大敵,“你敢!”
孫菀抿唇,雙眼微彎,難得露出點壞笑,“超甜的,不騙你。”
卓臨城推車向前,自言自語似的丢下三個字:“惡趣味。”
孫菀将機子收起,快步追上他,伸出一只手同他一起推車,“那你告訴我,愛吃什麽才不叫惡趣味。”
“比如這個、這個……”卓臨城果然不出意外地拿起一盒草莓、一盒大櫻桃。
孫菀瞥了眼盒子裏紅粉妖嬈的水果,哂道:“外貌協會!”
卓臨城不動聲色地握住她搭在推車上的手,将那盒櫻桃舉到她面前,神秘兮兮地說:“我猜你不喜歡吃櫻桃。”
“你又知道?”孫菀斜睨他。
卓臨城嘴角勾起一絲暧昧的笑,湊近她說:“你吻技超差的。”
孫菀一臉漲紅地怒視他,“這和喜不喜歡吃櫻桃有什麽關系。”
“我聽說會接吻的女孩子能用舌頭把櫻桃梗打結。”
孫菀呼了口氣,沉下臉揶揄,“我看不是聽說,而是試過吧。”
卓臨城舉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經說:“我保證只是聽說。”
孫菀斜觑他一眼,擡手将他的無名指扳下去,莞爾,“還是這種手勢更适合你,我簡直想拍一張拿來回味。”
卓臨城順勢将手收回,虛掩在唇上,輕咳了一聲。
直到彼此将車推到收銀區,孫菀仍在咬唇暗笑。排隊等待的時候,卓臨城撇下她,走去了一旁。
眼見前面隊伍尚長,孫菀索性打開相機,一張張浏覽起照片來。不得不說,卓臨城确實上相,連這種高清廣角鏡也一點兒沒折損他的姿色。她看得入了神,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小姐。”收銀員将她的思緒從相機屏幕上拉回,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轉身去拿車裏堆成小山樣的食物,這時,某人忽然返回她身後,順手将數盒某物放去了收銀臺。
排在孫菀後邊的人紛紛伸着脖子觀看,孫菀窘得想死,紅着臉瞪他。卓臨城一臉無辜地反問:“怎麽啦?難道這次買得還是不夠。”
這睚眦必報的奸人,實在可惡!孫菀發誓,以後再也不要來這間超市。
那天過後,卓臨城變得很戀家,除非有必要的應酬,晚上七時前一定回家。孫菀不習慣每天回家後都有他的日子,那意味着她必須要打起精神做飯伺候他,而他的嘴又是那樣刁。好在他偶爾也會幫着刷碗、清理廚房,若哪天孫菀實在累,他也不吝親自下廚,或是帶她滿京城尋覓好吃的。
慢慢地,不習慣反倒變成了喜歡。
晚飯後的時光,他們往往一起去陽光房裏侍弄花草,偶爾在花花草草中随蔡琴的歌跳一支貼面舞。末了,兩人便擁在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或者一起讀本小說。當然,這些老邁的相處節奏,必須是以卓臨城願意遷就孫菀為前提的。倘若卓大少爺哪天心情不好,又或是心情太好,他就會按照自己的節奏,軟硬兼施地拐她去不同的地方做愛做的事情,有時候是浴室,有時候是廚房,有時候是餐桌……無論上一刻她看上去多麽端莊冷靜,只要他想,下一刻她就會被他弄得無法自持。
偶爾也會有小争吵,比如,卓臨城對某個島國有與生俱來的敵意,孫菀卻很喜歡島國的音樂、動漫,對那邊頗有幾分愛屋及烏,這種時候兩人就會開始互掐,直到戰火完全消弭在枕席之間;又比如兩人聊《紅樓》,孫菀喜歡寶釵,卓臨城偏愛黛玉,孫菀說寶姐姐“豔壓群芳”,卓臨城便攻讦寶姐姐“寡淡無趣”,進而發表長篇大論道——國人自古是很講究情趣的,室可以貧,但不可以陋;美人可以素,不可以煞。趁着孫菀沉思之際,他便得寸進尺地要求她換上性感內衣取悅他,美其名曰:妻可以寡欲,不可以無趣。
情到深處,卓臨城即便去見兄弟好友,也要孫菀作陪。孫菀起初不願意,因為從她第一次去萬乘,便由于趙瀚的緣故,對塔尖上的“二代”們不抱好感。
勉強去了幾次後,她漸漸又對卓臨城所處的圈子有所改觀。那些人裏雖有鬥雞走狗的花花公子,但大多數還是和卓臨城一樣的雅痞,大家在一起的消遣多是高爾夫、賽車、網球、釣魚、打牌,偶爾也有火樹銀花的派對。
彼此在一起時,孫菀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開心,因為她骨子裏是悲觀的,她不知道這樣美好的日子會持續多久,她總覺得她不該如此好運,輕而易舉地就得到這樣盛大的幸福。
她一向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測生活的無常,她很怕燃燒在指間的璀璨眨眼間到頭,變成讓人避之不及的燒手之患。
這晚,趁着卓臨城收拾廚房的空當,孫菀将他要看的某部戰争片藏起來,放入自己喜歡的文藝片——那段日子口碑極好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卓臨城端着紅酒和芝士粒過來,見大權被篡,只好取來幾本商業雜志,枕在她懷裏翻看。
十幾分鐘後,見孫菀的注意力被成功奪取,他有點不甘被冷落,接連叉着芝士粒往她嘴裏送。孫菀含着食物,嗔怪道:“這東西很長肉的。你難道沒發現我已經長胖了嗎。”
“沒發現。”他慢條斯理地翻過一頁雜志,手不老實地撫向她的大腿,“不如讓我仔細檢查。”
孫菀按住他的手,指着大熒幕顧左右而言他:“人家那麽可憐,你卻打算将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
卓臨城側過頭去,畫面剛好播到松子的前男友——一位落魄的純文學作家在留下“生而為人,對不起”的遺言後自殺,喃喃道:“是怪可憐。”遂也靜下心來陪她一起看。看到最後,兩個人都有些悲怆。良久,他悶悶地說:“怎麽會有人頑固到這種地步?明明退一步海闊天空,她卻非要将自己的人生之路越走越窄。我實在欣賞不來這種極端的付出。”
孫菀擁着他的肩膀,沉默了一會兒,“正是因為這種極端,所以她那平凡之至的人生才會成為震撼人心的藝術。話又說回來——”
孫菀忽然起了點逗他的壞心,“有時候,你的邏輯和島國人很像。”
卓臨城的臉色有點難看,但他還是靜靜等她把話說完。
“就憑你那種‘做壞事都是因為寂寞啊’,‘其實施暴者也是很無辜很需要人拯救’的強盜邏輯,不投胎到島國,真是一種天大的遺憾。”孫菀笑得花枝亂顫。
卓臨城翻過身,重重壓住她,眯着眼睛一字一句問:“我有對你施暴過。”
孫菀太熟悉他這種眼神,抓過一只抱枕打他,“你膽敢試試!”
卓臨城拿掉擋在她面前的抱枕,正要有所動作,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冷不丁響了起來。
此時已是深夜,猝然響起的鈴聲讓他們俱是一驚,與此同時,一道悶雷聲響起,他們這才發現,外面已經下起了淋漓的秋雨。
卓臨城拿過手機,看清來電姓名的瞬間,他驟然坐直了身體。
他下意識地看了孫菀一眼,接通電話,“有什麽事情。”
那邊不知說了些什麽,卓臨城頓時緊張起來,“不要胡鬧,馬上挂掉電話,回房間裏去——”
他邊說邊穿上拖鞋,蹙眉往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僵了好一會兒,孫菀才緩緩往沙發扶手上躺去,燈光下,她的神情異常平靜,卻也變得異常蒼白。
她在心裏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麽要讓她瞧見那個名字?為什麽要讓她瞧見他緊張她的樣子?
片刻後,衛生間的門打開,卓臨城已經穿好衣服,随手抓過門口的風衣,沉聲對電話那端說:“我很快就到。回房間裏去,立刻、馬上!”
說完,他挂掉電話,在玄關處回頭,“我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會晚些回來。”
玄關處的光線很暗,孫菀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從他聲音裏聽出些什麽,比如不安,比如歉疚,都是她所不想聽到的。
“嗯。”理智讓她擠出一絲微笑,“早回。”
門合上的瞬間,孫菀不自禁地顫了一下,她聽見心裏傳來巨大的震動——砰!
卓臨城的車子以超過限速兩倍的速度在大雨裏疾馳,他并非一個信仰規則的人,但是他很少為了什麽去觸碰規則。接連闖過三個紅燈後,他的車子終于停在一個小區大門口。他無暇領卡,不管不顧地将車停在路口,快步跑到一棟樓的電梯門口按下最高層的按鈕。
抵達最高層後,他三步并作兩步往天臺沖去。推開天臺大門的一瞬,肆虐的秋風卷着夜雨呼地撲在他臉上,他抹去臉上的雨水,一眼就在天臺邊緣找到了那個暗紅色的纖弱身影。
他想也不想地沖過去,一把将她從天臺上拽下來,厲聲喝道:“你瘋了!”
餘小菲在大雨中擡起頭來,蒼白的燈光下,她沾滿雨水的臉白得發青,青裏透着讓人怵目驚心的酡紅,她睜開迷蒙的眼睛,露出一個憂悒的微笑,帶着宿醉未醒的腔調說:“你來了……”
卓臨城二話不說,拽着她就往門內走。
餘小菲用力掙開他,倒退回陽臺邊緣處,咯咯地笑了起來,“片子都殺青這麽久了,你怎麽都不來看看我。”
卓臨城長噓一口氣,耐下性子,一字一句喝令:“回去再說,這裏危險!”
可惜他的威嚴,在酩酊大醉的餘小菲面前,毫無用武之地。
餘小菲赤着腳在大雨地裏打了個旋,仰面看着從天空中墜落的、針尖般的密集雨絲,喃喃說:“我也要唱歌給你聽。”
卓臨城耐心用盡,上前要去拖她,餘小菲猛地往後一退,一手緊緊抓着欄杆,大聲問道:“你愛上你太太時,也是這樣的雷雨天嗎?你說她一個人在大雨天裏唱歌,你覺得她的世界好安靜、好特別,跟着她走了很久,若不是擔心她危險,你恨不得一直跟她走下去……那若是我現在唱歌給你聽,你會不會有一點愛我。”
卓臨城焦頭爛額,冷冷道:“不會!餘小姐,請你不要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一道雪亮的閃電在他們頭頂炸開,餘小菲在電光間凄然睜着雙眼,一線眼淚無聲滑落,“餘小姐,你叫我餘小姐……既然你與我這樣生分,又何必在乎我死活。”
卓臨城目光落在她的手機上,他實在不願意和一個拿着“引雷針”的醉酒女人在雷雨天争論什麽,他快步上前,不管不顧地去掰她緊握着欄杆的手指,“小菲,不要這樣任性。”
他那聲服軟的“小菲”輕而易舉地引爆餘小菲的情緒,她開始大哭,一邊哭一邊往他懷裏鑽,她的雙手死死揪着他的風衣,“我就是這樣任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
卓臨城沒有推她,一邊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安撫,一邊不動聲色地帶着她往門後撤。餘小菲在他懷裏哭得脫了力,雙腿直打戰,哭得快要窒息的時候,她忽然仰頭,在他鎖骨處重重地咬了一口。
卓臨城吃痛,倒吸了一口氣,重重将她從懷裏推開,幾乎是用拖的,将她硬拖進門。他一口氣将她拖到她家門口,用命令的口氣道:“開門!”
餘小菲倚在牆上,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
卓臨城見她手上只有手機,心知她出來發酒瘋時沒有帶鑰匙。他撫了撫額,蹙眉看向一旁,考量許久。
彼此僵持對峙了片刻,餘小菲漸漸止住了抽噎,擡眼诘問般盯着他。
卓臨城心中一動:那樣的眼神太像一個人。因着這種相似,他的心漸漸軟了下來,他竭力心平氣和,“有沒有備用鑰匙。”
餘小菲仍用那眼神炙烤着他,仿佛他真欠了她什麽無法償還的債一般。卓臨城暗嘆,不愧是新科威尼斯影後,眼神太容易叫人入了她的戲。
他的語氣只好再軟一些,“告訴我備用鑰匙在哪裏。”
餘小菲重重抽噎了一下,好像一個剛受到父親無故責罵又在接受父親道歉的委屈孩子,“沒有。”
她的衣裙已經濕透,鮮豔的火紅變成玫瑰枯萎的顏色,濕透的長發貼着她的臉和脖子蜿蜒着,嘴唇因秋寒變成了桑葚紅。她光裸的腳背弓着,白嫩的腳趾縮得頗為楚楚可憐。
圈內的朋友提起餘小菲,逃不脫的幾個詞便是放浪形骸、慧黠機敏、任性妄為、目下無人,但卓臨城自認識她以來,看到的卻多是她不動聲色的可憐,以及與她年齡不符的玩世不恭。
卓臨城在她的可憐面前敗下陣來,“走,我送你去賓館。”
餘小菲沒有抗拒,慢慢跟上他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電梯,卓臨城看了看路面,又看了看她赤裸的雙腳,一言不發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去。
餘小菲垂眸看他,有些動容,她一聲不吭地上前,在他背上趴下,挂在他脖子上的雙手交疊成環形。
卓臨城冒雨将餘小菲背到車前,将她放在車後座上。發動車子後,他在導航的指引下四處去尋賓館。
然而所到之處,所有的賓館都是滿員,三番五次被拒後,卓臨城才想起今日是周末。
疲累交加之下,他只得将車開去自己在南二環的賓館。
泊了車進入賓館大堂,昏昏欲睡的員工見了他,紛紛起身鞠躬,眉梢眼角卻在偷觑他身後的餘小菲。
卓臨城将餘小菲帶到前臺,淡淡道:“開一間套房。”
前臺小姐不無抱歉,“卓總,沒有套房了。”
“大床房或是标間。”
“真的對不起,所有房間都沒有了。”前臺小姐慌忙鞠躬。
卓臨城沉吟片刻,轉身對餘小菲說:“跟着我。”
然後頭也不回地往電梯方向走去。
卓臨城打開自己專屬套房的廊燈,側過身對身後的餘小菲說:“先去沖個熱水澡。”
說罷,他走去床頭櫃,拿起座機電話的聽筒,按下一個鍵後吩咐道:“準備一碗驅寒湯。盡快送來。”
話音未落,一雙手從背後圈住了他,一張冰冷的臉輕輕貼在了他的背上,“卓哥哥,我想你了。”
卓臨城怔了一下,擡手将她的手拿掉,放下電話聽筒,“今天你就在這裏休息吧。”
“那你呢。”
“我太太在家裏等我,恕我不能照顧你。”
餘小菲的面色驟然頹敗,嘴角卻挂着怪異的笑,“你們什麽時候這樣好了。”
卓臨城避而不答,拿出手機,“我讓徐韬明天一早給你送衣服過來。”
徐韬是卓臨城的發小,幼年時,他們交好過一段時間,然而成年後,因着彼此品性、追求相差太遠,二人便疏遠為泛泛之交。這一兩年,他們卻因合作一個項目頻繁來往起來。
徐韬此人是典型的京城頑主,貪婪狡狯、嗜色如命。他對餘小菲垂涎已久,前日更是花大手筆為餘小菲購進豪車一輛,只求博佳人一笑。餘小菲雖厭惡他龌龊下流,卻忌憚他的權勢,不得不常常虛與委蛇地同他暧昧周旋。
此情此景下聽卓臨城提到徐韬,餘小菲惱羞成怒地抓起一只枕頭砸向他,“你太過分了!你明知道我多讨厭他!”
卓臨城挨了她一下,抿唇隐忍道:“或者你告訴我你經紀人的電話。”
餘小菲被激怒,尖叫了一聲,怒吼道:“卓臨城,我錯看人了,原來你和那些人一樣薄情!她不過稍稍對你假以辭色,你就急着将我往外人那裏踢。我就那樣賤,只配得上徐韬那種人?”
卓臨城眼眸微微一沉,語氣漸冷,“夠了。我不喜歡聽醉話,尤其是在我急着回去陪太太的時候。”
他的語氣雖不嚴厲,但字字句句都像射出去的飛镖,不至于傷到她,卻足夠讓她定在靶子上一動也不敢動。
合上門離開之前,卓臨城動作滞了一下,“今晚的事情,我當沒發生過,但不希望有第二次。”
淩晨三點多的樣子,孫菀聽見大門開關的聲音。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枕頭上,睜着眼睛看被夜風撩動的窗簾。
卧室外很快傳來他轉動門把手的聲音,察覺到她落了反鎖,轉門聲立刻頓住。又過了半晌,她聽見他往樓上走去的聲音。
她輕輕地翻了個身,将肩上的薄被擁緊。
第二天,孫菀早早起了床。路過盥洗室的時候,她忍不住将他的濕衣服從洗衣機裏拿了出來,上面有濃重的雨腥味和一種很獨特的女香,很快,她又在襯衣的領口下看到一抹殷紅的痕跡,她的喉嚨動了動,遲緩地将衣服放回了洗衣機裏。
到辦公室以後,她便一直恍恍惚惚地坐在電腦前發呆。九點多的時候,卓臨城給她打了一通電話,她毫不猶豫地按了無聲,任由手機在桌面振動。十點多的時候,卓臨城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接聽鍵上,最終還是沒有接。此後,她的電話便再沒響過。
接下來的一天,她不是打錯電話,就是填錯表格,只差打翻水杯。午餐過後,她勉強打起點精神,從報紙堆裏找到老夏上次給她的周刊,将那篇已經爛熟于心的報道又看了幾遍,直看得四肢發涼,眼眶發脹。
她在百度裏輸入餘小菲的名字,先是看她的照片,足足翻夠一百頁,然後又去看她的新聞履歷,兩個小時後,她知道她是浙江人,喜歡吃甜食,讨厭陰天,新近榮封了最年輕的威尼斯影後,被影評人稱為“影壇之光”。
末了,她又找出讓她封後的那部文藝片,她飾演了一個不谙世事的藏族少女,流浪在大草原上,演技比她的臉更驚豔。那部電影裏,她有一段裸戲,她站在空無一人的草原上,頭發淩亂,面孔污髒,但裸露出的上半身潔白得像只羔羊,又因她下身裹着臃腫的袈裟,使得她看上去很像文藝複興時期的女神雕像。
孫菀将畫面定格在那裏,有些不安好心地試圖在她眼睛裏打撈一絲“精明”“矯飾”,可是哪裏有?她簡直要因她那幹淨純粹的眼神膜拜這完美的色相。
她心跳亂得厲害,實在鼓不起勇氣去看影評了,影評人一定會将她說成是舉世無雙的Angel。
下班後,她第一時間出門,連打卡都忘掉。
剛一出門,她就見卓臨城的車停在臺階下。她快步走下臺階,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身後,車子不緊不慢地跟着她往前開。
那段路偏偏很長,仿佛怎麽也走不到頭,一氣之下,孫菀掉轉頭往反方向走去。車子頓時停下來,車門洞開,卓臨城快步上前,拉住她的手腕。他要擁她入懷,卻遭到她格外決絕的反抗。
卓臨城輕輕嘆氣,“有什麽事情回家再說,好嗎。”
孫菀的眼圈霎時紅了,明明很想打人、罵人,或者當街做個潑婦,可表現出來的,卻是一貫的漠然,“我有事情要辦,暫時不回去。”
卓臨城放低姿态,“我送你去。”
孫菀鼻子酸酸地冷笑,“不需要。”
卓臨城試着去撫她的肩膀,卻被她毫不留情地揮開,雙方都陷入尴尬的沉默。孫菀生怕自己在他面前落淚,繃着臉道:“請你把路讓開,否則我不保證會有什麽讓你難堪的事情發生。”
說完,她錯開卓臨城,低頭匆匆往前走去。
卓臨城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揚手鎖上車,跟着她往前走去。
感覺到他的跟随,孫菀腳步不自覺加快。卓臨城不想惹她不愉快,始終保持在離她兩米的距離外。
孫菀忍無可忍,見前方站臺有公交車停下,想也不想就走了上去。她剛尋到一個位置站定,正要關上的車門被推開,卓臨城一邊對司機說“抱歉”,一邊掏錢夾。
他個子較常人高出很多,加上衣飾華貴,氣度優雅,一上車就将衆人的眼光吸引了去。老成點的乘客只是拿揣度的眼神打量他,年輕點的便交頭接耳,窸窸窣窣地議論他。驟然成為旁人談資,素來從容的卓臨城也不免尴尬。他瞥了眼孫菀,低頭打開錢夾,錢夾裏除了卡就是大額現金,只好拿出一張大額鈔票投下,走到離孫菀不遠處站定。
孫菀本就有氣,見他這樣揮霍,肉疼并心疼齊發,臉色便又沉了一分。
兩人相隔不過一米,孫菀目視窗外,視他如空氣。然而在偶像劇大行其道的今天,車上人哪有猜不出二人關系的?全車人不約而同地拿看劇情片的眼光在他二人身上睃來睃去,睃得孫菀芒刺在背。
硬撐了兩個站後,她見前方有個書城,毫不猶豫地在車靠站後下了車。
她站在人跡稀疏的站臺,在初秋的涼風裏呼了一口氣,耳聽得有人也下了車,一口氣又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朝書城走去。
進了書城後,她如魚得水地在裏面悠然轉着,時而翻翻重磅推薦的暢銷書,時而翻翻新近出版的畫集、攝影集。她倒是自得其樂,只是苦了那個再度成為目光焦點的人。卓臨城不便跟得太明顯,以免失卻了風度,但又怕一分神,她就消失在這由書架組成的迷宮裏。
孫菀逛了一個多小時,将看好的幾本書拿去結了賬。
結賬時,她若有若無地瞟了附近的卓臨城一眼,見他仍鎮定自若地等候着她,西裝筆挺,一絲不亂。
離開書城,已經時近九點,孫菀抱着那幾本書,緩緩走在銀杏樹蔭下。她內心依然抗拒回家,卻也沒有生出逃去他方的心,只想這樣漫無目的地流浪,将回家面對不快的那一刻,盡可能地延後。
卓臨城安安靜靜地跟着她,目光複雜地落在她單薄的背影上。他猜她在走神,因為她雖然低着頭,腳下的重心卻不是很穩,步伐也略顯遲緩散亂。簡單绾在腦後的微卷長發,不時滑落去她面前,她大多時候任其自然,偶爾擡手再輕輕绾去耳後。
一旦不再行色匆匆,她就會不經意地流露出這樣寥落的姿态。卓臨城好幾次忍住上前擁住她的沖動,心情不自覺地也寥落了下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菀的腳步停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商城前。她往裏張望了一下,見那裏熙熙攘攘,熱鬧喜慶,好像天底下再沒有傷心事一般,不禁心生向往,朝那裏走去。
各個專櫃的導購員都忙于照顧珠光寶氣的顧客,無暇關注她這樣形單影只的失意人。孫菀也并不介懷,游走在各個專櫃之間,偶有合眼緣的,便拿起看看,看過後就放下。
她鐵了心不回頭看卓臨城,所以并不知道卓臨城将所有她拿起過的衣服、鞋子都買了下來。直到她逛夠出門,才從商場的鏡子裏掃見他手上拎着無數個紙袋,姿态像極一位稱職的管家。
孫菀嘆了一口氣,回頭看向他,隐忍道:“你有完沒完。”
卓臨城避而不答,淡淡回問:“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家。”
他的樣子坦然得好像整晚上都是她在無理取鬧一般,真是氣人!她用眼神回敬一句“您慢慢等着”,頭也不回地走掉。
鬥了一晚上氣,孫菀餓得頭眼發虛,腳也脹痛得厲害,好在不遠處就是簋街。
秋意并未讓簋街的熱鬧減色半分,無數彤紅的燈籠挂在幽藍的夜幕下,與燒烤攤子上燒得正旺的炭火輝映,融合成一片誇張的光影。孫菀也不細挑,就近找了家夜市攤,輕車熟路地要了一份涮鍋。
就在她大快朵頤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她對面的攤位上坐下,孫菀用餘光瞥了他一眼,頓時失去了一半胃口。
她放下筷子,冷冷地看着他。他手上的紙袋已經不見,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坐在一株百年大槐樹下。他很不習慣簋街的煙氣缭繞,坐姿緊繃,神情肅穆,似乎要與面前污髒的桌子進行一場商務談判。服務員殷勤地将菜單遞給他,他眼神怪異地看着那本紅中透着黑的油膩本子,猶豫了好一陣,到底沒接,只低低說了一句什麽。
服務員熱切一笑,抱着本子離開,少頃,一瓶礦泉水擺在了他的面前。他擰開蓋子,抿了幾口水,便輕輕仰頭往天上看去。他頭頂的槐樹枝杈遒勁伸展,俯瞰着他,條條枝杈上還挂着數百只紅燈籠,更像是個張牙舞爪的老妖。妖異的紅光籠罩着他,扭曲了他清俊的輪廓,使他看上去像在一幅後現代的油畫裏。
為免自己越看越來氣,孫菀別過眼,低頭繼續祭拜自己的五髒廟。半桌子的羊肉、菜蔬好歹填滿了她腹中的空虛,驅走了她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