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節
苦力。
所謂稽核版籍,就是統計人口和土地的增減變化,編成冊籍上報朝廷。
李雲錫接管此事後,第一次打開戶部的庫房,只見各地歷年遞交的冊子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勸他:“快走吧,味兒重。”
李雲錫怒不可遏,獨自埋頭苦幹,一冊冊地規整、校對,果不其然發現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絕的幾個縣,這幾年來遞交的報告幾乎一模一樣,人口無增無減,土地也毫無變化。
李雲錫自己就是窮鄉僻壤出來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許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戶一田,其實農戶的土地早已經被當地的土豪鄉紳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減租,然而這些土豪将吞并來的田又反租給農戶去種,收取的租金竟然幾倍于朝廷。
李雲錫入朝時早已發過宏願,要做最髒最累的活,回報于鄉親父老。
為了厘清土地所有權,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證,勞碌數日,終于理出了第一個州的新冊籍。
冊籍遞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來,讓他重做。
李雲錫重新篩查校對了一遍,加上洋洋灑灑一篇長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雲錫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頂頭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過來,說看他實在勞碌,尋思着将他調去地方。
李雲錫徹夜無眠,最後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試着交了一份與去年幾乎一致的冊子。
這回上司滿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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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李雲錫明白了,同僚這些年屍位素餐,是因為根本沒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縣,沒有一本冊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鄉紳的背後是一層層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後是皇親國戚。
如果徹查,戶部內部都沒有幾個人是幹淨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後——誰能查?誰敢查?
李雲錫說到此處就說不下去了,胸口憋悶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這時,爾岚還溫和道:“李兄,做事還是要變通。”
爾岚自從得了戶部尚書的賞識,近日蹿升飛快,堪稱青雲直上。最近開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兒是由她實際監督的。
李雲錫正沉浸在國将不國的悲憤情緒中,聞言像吃了火藥,冷眼去乜她:“爾兄又有何高見?不如演示一番,讓下官開開眼?”
記筆記的庾晚音開始憋笑。
爾岚:“譬如說先讓被侵吞田地的農戶來告個禦狀,再托個宮人去太後面前吹吹風……”
她清清嗓子,還真演示起來:“‘大人,聽說上次查看國庫之後,太後對戶部盯得很緊。依下官之見,她老人家想讓衆臣都吐一吐私房錢,這整改令下來是遲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時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雲錫:“……”
爾岚:“‘倒不如咱們主動清查,還能把握着尺度,給大家都留個體面。這事兒您放心交給下官,如何?’——意思是這麽個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說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聲。
她越來越欣賞爾岚了。
李雲錫卻并不覺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辦得藏污納垢,天下何時才能風清氣正?毒婦當權,生不逢明主,我輩再多的心血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言辭間的鋒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滿于他的弱勢,不嘴幾句就難解心頭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沒有絲毫反應。
庾晚音突然間打了個噴嚏。
她過地道時就吸入了一點塵土,一直覺得癢癢,醞釀到此刻,終于打了出來。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頭看看她,伸出手去,輕輕拍掉了她發間的一點灰。
李雲錫:“……”
這個女人剛才到底經歷了什麽?
這個噴嚏吹走了室內劍拔弩張的氣氛,李雲錫恍然間回過神來,忽然有些疑惑——他差點忘了,這女人對外的形象似乎是個妖妃。
而夏侯澹呢?傳說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聽自己直言切谏這麽多次,別說是動怒,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爾岚早已習慣了李雲錫的脾氣,沒再理會他,自行開始彙報工作。
她擔心經過層層上報,最後呈給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開中法推行的進度一五一十講了一遍。
李雲錫憋着口氣,聽她說到商人争相運糧換鹽引,張口刺了一句:“陛下,販鹽之利巨大,商人趨之若鹜是自然的。”
“沒錯,而且日後為了搶占壟斷的權力,定會官商勾結,滋生腐敗。”爾岚點頭道。
李雲錫頓了頓。
他沒想到爾岚會接這句。
夏侯澹奇道:“開中法不是李愛卿提的麽?”
爾岚:“歷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沒有完美的政令。今時今日,開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顯露弊端,就該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雲錫:“到那時,爾兄已位高權重了吧。”
爾岚笑了笑:“不,到那時,我應當已不在朝野了。”
李雲錫愣了一下。
爾岚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那時,位高權重者就該是像李兄這樣的人了。而那時的朝堂,也定能讓李兄這樣的人有一番作為。”
李雲錫不明白她為何蹦出這樣的話。
反倒是庾晚音聽明白了。爾岚的女兒身不可能瞞天過海到永遠,總有一日會被政敵扣上罪名。
爾岚并不知道夏侯澹這個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帶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遠赴燕國的汪昭、被暗殺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見諸位,當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嘆息道:“世道如長夜,誰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換日月呢?但與諸位慘淡經營,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這話原本是說給臣子聽的,話音落下,卻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雲錫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冊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訴任何人,直接交給朕。”
李雲錫一震:“陛下?”
夏侯澹點點頭,平淡道:“會有用得着的時候。”
李雲錫熱淚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們離開,郁悶道:“唉,就是因為有這些人,讓人覺得甩手走人的話,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這句話,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說動過。
但權衡過後,還是被牽絆着留了下來。
夏侯澹安靜了一下,笑道:“看來我得謝謝這些臣子。”
“為什麽?”
“讓吾道不孤。”
他話裏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當他在談工作,不以為意地伸了個懶腰:“好了,我該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個飯再走?”
便在此時,安賢低頭走了進來:“陛下——”他一眼瞧見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頭,“謝妃在外頭求見。”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還要與謝永兒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戲,因此不能不見。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貓着腰向冷宮爬,一邊爬一邊感覺怪怪的,像是偷情還被原配發現,不得不遁走一般。
這想法立即惡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麽應付謝永兒的呢?跟自己應付端王一樣麽?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這麽多小動作,也不知宮鬥達人謝永兒會不會發現了端倪,會不會去給端王打小報告。
她越想越煩躁,終于腳下一頓,在甬道裏艱難地掉了個頭,又原路爬了回去。
龍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磚遮掩,要轉動機關才會露出。
庾晚音從洞底悄悄将地磚挪開一條縫,側耳傾聽外頭的動靜。
謝永兒正在漫聲閑聊。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今天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更甜膩,仿佛捏着嗓子在說話:“陛下嘗嘗臣妾下廚做的小菜……”
庾晚音聽見碗筷碰撞聲,愣了愣,才發現已經到了晚膳的飯點了。
謝永兒一會兒布菜,一會兒勸酒。菜香與酒香飄入縫隙,庾晚音腹中傳出了悲鳴聲。
趴在這裏好沒意思。
這會兒冷宮中的侍女說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這樣想着,身體卻不受控制,依舊趴在原地。
謝永兒不知為何,一直在殷勤勸酒。不僅灌夏侯澹,還用力灌自己。
幾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幾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無骨地貼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輕輕地摩挲。
夏侯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時候不早了,愛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謝永兒嬌笑出聲,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