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狂直

淳王爺出門時不喜歡坐轎子,一般都是叫一個随從陪着,騎着雪鬃馬慢慢逛。

白鸾萦月閣立在高樓上,一樓二樓都是缫絲織錦的工坊,像是閣主執意讓來客在滿目高華裏洗一遍眼睛再上去。

上好的蘇繡蜀繡用檀木架子平鋪展開,像是另一種形式更生動明豔的畫。

白淳拾階而上,聽見一聲八哥叫。

“淳王爺來了?”老婆婆拄着柳木拐杖,白發束髻一絲不亂,颔首道:“殿下來找《朱雲折檻圖》,規矩可有聽過?”

“聽過,只許一次,認錯了如果還想再來,得當衆受罰。”

聞曜風那樣驕傲嘚瑟的性格,讓他去當衆受罰……逆反心估計攔都攔不住。

白淳不想看他為了一檔節目就放低姿态,強行讨看客們開心。

他自己不剩多少驕傲,卻還是想多保護聞曜風的那一份。

算了,讓隊長去陳瞎子那找樂子吧。

白淳心裏并沒有底。

他小時候受過的藝術教育有限,怎麽可能認識古畫的區別。

萦月閣主略一颔首,領着他往裏面走。

“王爺可知道這幅畫講的是什麽?”

“嗯。”白淳低笑道:“很應景。”

節目組給的劇本裏,雖然沒有硬性臺詞規定,但給不同角色單獨列出的參考資料都很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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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曜風說他的文件夾裏有兵符和政體方面的敘述,他自己的文件夾裏則有書畫的高清彩圖,以及詳盡的背景故事介紹。

朱雲折檻,乍一聽像是什麽抽象的古畫意境。

其實朱雲是一個苦命人的名字。

“西漢成帝時,帝師張禹身任丞相,利用權勢四處作惡,斂財後儀度失矩,奢淫到天下皆知的地步。”他慢慢道:“官吏百姓有苦難言,逼到最後紛紛上書告狀,但張禹一口否認,漢成帝也就不多追究。”

“這時候,一個名叫朱雲的小官挺身而出,當着滿朝文武痛斥罪行,請陛下賜一把尚方寶劍,斬殺奸臣。”

閣主腳步一頓,問道:“漢成帝說什麽?”

“成帝大怒,說他僭越冒犯,死罪不赦。”白淳睫毛低垂,平靜道:“禦史們登時過去捉拿他,可朱雲不肯就範,雙手死死攀着殿前欄杆,力道大到竟然能把欄杆都折斷。”

老人笑着點頭,面露贊賞,接着他的話講了下去:“朱雲當時大笑出聲,說‘臣得下從龍逄、比幹游于地下,足矣!’。”

左将軍辛慶忌看到這裏,把頂戴印绶全都解了下來,在丹墀上叩頭再谏,願意以死擔保。

成帝命令宮人不要修繕被折斷的欄杆,保留為頗有警示的紀念。

故事講到這裏,他們已經來到了十三幅古畫的面前。

同一副畫被臨摹十二遍,還環繞着整個大廳擺了一圈,讓人有置身于太多面鏡子裏的恍然。

白淳快速地掃了幾眼,發現這些畫都是專人手工畫出來的真圖,油墨氣味似有若無。

這意味着筆觸不可能一模一樣,所有的畫都有無數個微妙細節差別。

老太太沒有馬上讓他開始辨別古畫,雙手按在拐杖頂端,說話時皺紋都會微微顫動。

“淳王爺,你前面講得都沒有錯。”

“可你知道這個故事的後續嗎。”

白淳搖頭致歉:“是我學得不夠。”

“這件事風波一時,但漢成帝依舊寵幸張禹,并且極力推舉他的子女。”

“朱雲冒死直谏,最後還是歸鄉閑居,再也不問朝政。”

“而張禹的存在也成為漢室的禍患,是引發王莽之亂的主因。”

白淳被這個後續驚到,下意識道:“太可惜了。”

“可惜只是一種情緒。”老人轉身看向十三卷《朱雲折檻圖》,緩慢道:“王爺可悟到了什麽?”

當權者鄙,則狂直無用。

白淳半晌沒有開口。

他先前入戲的半真半假,碰見姜太傅那樣的角色時游刃有餘,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做那個假意屈從的角色。

一次跪,一次辱,之後再怎樣被苛待冒犯,都好像內心還是會接納一次又一次的屈服。

可淳王爺這個角色,還有故事裏那些執着沖動的人,仍舊擁有血性和狠勁。

他們認準了就一往無前,死亡威脅也毫無作用。

就好像胸腔裏燃燒着灼燙的火,肯為命定般的牽絆賭上一切。

——那對白淳而言太過久違。

綜藝,攝像頭,劇本和設定,此刻都不能讓他抽離神思飄離出外。

他活在此刻的故事裏,絕不辜負任何一個角色。

“我想清楚了。”白淳笑了起來:“鑒畫吧。”

老閣主注視着他,往旁邊讓了一些:“真想清楚了?”

“嗯。”白淳邁步向前,背着手看每一幅畫:“多謝提醒。”

老人似乎很青睐他,坐在一旁紅木椅子上休息,不緊不慢道:“一炷香前,潘丞相來過這裏。”

看來并沒有讨到好處。

白淳看完十三卷才回頭,詢問道:“您感覺怎麽樣?”

“不怎麽樣。”老人笑道:“找錯了也沒領罰,忙別的去了。”

“我想好了。”白淳指向右手邊的畫作:“就這一幅。”

“不改了?”

“不改。”

老人搖頭:“挑錯了,那是贗品。”

白淳站了起來,微微鞠了一躬。

“甘願領罰。”

老太太想了一會,看向窗外人來人往的鬧市。

“你是龍子鳳孫,處事高潔,有萬人追随。”

“你願意為了這幅畫,去當街賣一回唱麽?”

在鬧市裏唱歌跳舞這樣的事,對于一向放浪形骸的曜太子來說不算什麽。

但轉到淳王爺這裏,就是一種煎熬的屈辱。

青年颔首,清潤如初。

“我願意。”

他快步下樓,拉開與老人的距離。

同時借着樓梯的掩護和手下耳語幾句。

太監阿書愣了一下:“真要這樣?”

導演,王爺這邊不按劇本來啊!

“對。”白淳伸手一拍:“跑着去,快。”

“好——馬上!”

老太太作為監督者跟着下樓,沒聽見他們的對話。

“王爺是現在就去領罰嗎?”

“嗯,”白淳心情很好,一撫扇子道:“您指路吧。”

與此同時,聞曜風坐在酒肆裏,拿從親弟弟那裏薅來的零花錢買了壺桂花酒。

等說書人鞠躬下臺以後,賓客相繼散去,只剩兩三個醉漢和一個手捧二胡的瞎子。

那瞎子不緊不慢磕完手裏的瓜子,摸索着扶牆起來,搖搖晃晃走到看臺上面。

然後拍拍長褂扶正帽子,把拉二胡的架勢擺好。

聞曜風聚精會神地喝桂花酒。

他還蠻喜歡這種傳統音樂,也不知道這哥們拉的得有多好聽。

伴随着一個漂亮的起勢,瞎子腦袋猛地一沉,愣是搞出死亡金屬的搖滾風格。

“嘎吱——嘎嘎嘎——吱呀——嘎!!!”

拉得那叫一個破釜沉舟不死不休!

何止是在演奏藝術,聽起來簡直像是把鴨子踩出瀕死的慘叫。

聞曜風差點從凳子上跳起來,旁邊的太監阿福飛快捂緊耳朵。

“吱吱吱吱!!嘎嘎!!嗷——吱!!”

聞曜風也跟着想捂耳朵,結果被瞎子瞪了一眼。

等等!!你不是瞎了嗎!!

他糾結兩秒還是沒敢當着面捂耳朵,深呼吸一口氣硬着頭皮繼續聽。

也不全是尖利的刺音,還有連貫的嚎叫和亂嗷,難聽得讓人很痛苦。

別人拉二胡是萬馬奔騰氣勢如虹,陳瞎子拉得像腸胃炎發作急性腹瀉。

吱吱嗷嗷了快四分鐘,瞎子才猛然一收手,大有傳世名家以琴為劍的派頭。

“怎麽樣!”

聞曜風拼命鼓掌。

“好!特別好!”

他臨時回憶粉絲們吹在自己身上的彩虹屁,想到什麽說什麽。

“好聽簡直能讓我回旋轉圈原地成仙,仙樂飄飄繞梁三日不絕于耳,好聽到世界毀滅之前最後一個活着的人都要尖叫一聲——好絕!的!二胡!!”

瞎子皺着眉道:“就誇這麽點?”

聞曜風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這會兒感受到職粉的工作壓力:“起勢收勢都特別好看,而且意境到位,弦聲和心聲都在共鳴,聽的讓人震撼!”

瞎子并不滿意:“你這太糊弄人了,得誇到我開心才行。”

……靠。

聞曜風這邊正腦子裏狂翻字典找詞,不知什麽時候溜出去的阿福又湊過來,俯耳道:“太子爺,淳殿下他……他要當街賣藝了。”

聞曜風驟然一驚:“他不是去看字畫了嗎?”

“是在看啊,”阿福無奈道:“這不是看錯了領罰嘛。”

“已經在唱了?”

“還沒還沒,得喝口水休息會,順便等他們敲鑼叫人,怎麽也得十五分鐘之後吧。”

聞曜風一拍大腿:“咱趕緊把這邊的事兒搞完,哄到這大師開心為止。”

他這會兒腦子裏大概想了個法子,雖然胡鬧,但估計能管用。

說起來……白淳穿的一身仙氣還去那唱歌跳舞,他一想心裏就像有小羽毛在撓癢癢。

陳瞎子聽見大師兩個字,很受用的捋了下山羊胡子。

阿福哪看過主角劇本,有點遲疑:“要不您先辦正事吧……”

“少放屁。”聞曜風正色道:“給我寶貝弟弟打CALL難道就不算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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