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西餐廳,初冬見到了趙倩的另一個閨蜜愛花。
一番寒暄下來,下午茶端上桌,點心都不合初冬的口味,但初冬沒有表現出不喜歡。話題大都集中在初冬身上,但初冬內向害羞,說話不多,女人便沒有給他太大壓力,轉而各自聊起近況。
愛花第一次與初冬見面,她剪着一頭幹練的短發,穿合身小西裝,不愛笑,目光從上往下看人,精英與傲慢的氣質銳利如鋒芒。她在一家公司擔任高管,未婚,平時工作忙,喝茶時仍不停看手機發消息,與初冬簡單介紹過後,便沒有正眼看過她。
秦萍戴着一副眼鏡,是一名老師,丈夫是一家大型國企的高層領導,家庭和諧美滿。秦萍最溫和,也最關照初冬,閑聊期間始終不忘問初冬想吃什麽,茶點合不合口味。
愛花和他的媽媽趙倩是工作以後認識的朋友,兩人同在一個公司,同一年進入一個部門,愛花一路打拼奮鬥到現在的地位,趙倩則沒什麽事業心,只滿足于現狀。秦萍和她卻幾乎是從小到大的玩伴,二人從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學校,是最親密的好友。
“我是最了解你媽媽的。”秦萍對初冬說,“心眼好,太單純,打小就受家裏嬌慣,結了婚以後又被你爸爸捧在手心,凡事都要依她的性子來。結果現在好了,想回家又拉不下臉說,還得讓我們來幫忙。”
初冬一臉天真道,“我一直等着媽媽回家呢。”
秦萍說,“所以呀,冬兒,我們一起想辦法,讓你的爸爸媽媽和好,好不好?”
初冬認真問:“有什麽辦法呢?”
“你回去以後呀,多和你爸爸聊一聊,說自己想媽媽了呀、不想他們分開呀。”秦萍耐心教他,“但是千萬不要提到我和愛花阿姨,因為你爸爸現在也生我們的氣呢,他覺得我們作為你媽媽的好友,沒有帶好她。哎,其實我們也勸她很多次了,讓她做事情不要太任性,可她就是不聽......”
初冬恍然點點頭,小聲問,“可是爸爸會聽我的嗎?”
“當然,你是他的小孩,他不聽你的聽誰的?”
“可是......我有點害怕爸爸。”初冬失落垂下眼睛,“他好像不大喜歡我,平時也不怎麽和我說話......所以......所以我一直很想媽媽回來。”
秦萍與愛花對視一眼,秦萍忙安撫初冬,“沒事的冬兒,你爸爸可能只是剛把你接回來沒多久,還沒适應呢。這樣好不好,你一個人覺得孤單的時候,就給我和愛花阿姨打電話,我們接你出來玩,怎麽樣?”
初冬驚喜地擡起頭看她,眼睛亮亮的,接着卻又想起什麽,小心往愛花那個方向看過去一眼,又趕緊收回來,支吾着搖搖頭,說不用了,謝謝秦阿姨。秦萍看一眼愛花,對她使個眼色,愛花不耐煩翻個白眼,低頭繼續回複手機消息。秦萍沒辦法,只好安慰初冬,“你愛花阿姨就是愛擺臭臉,她平時訓下屬習慣了,其實她人特別好,冬兒,你別怕。”
初冬點點頭,秦萍又拉着他說了好一會兒話,見時間快到,這才起身結賬。
他們離開西餐廳,秦萍開車送初冬回圖書館,特地将他推上樓,看着他進了圖書室,這才與他揮手道別。
秦萍下樓回到車上,舒了口氣。旁邊愛花嘲她,“看你那副殷勤樣子。”
秦萍無奈道:“不然像你一樣,把人小孩子吓得話都不敢說?”
“沒爹沒娘養的就是上不了臺面,長得像個精怪也沒有用。帶他到那種高檔餐廳吃飯,我都嫌丢人。”
“愛花,你說話不要這麽刻薄嘛。他是趙倩的小孩,咱們總要對他好一點的。”
“随你的便。”愛花把手機收進小香包,冷冷哼一聲,“反正只要別讓她和吳岳離婚,你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傍晚五點半,吳岳準時到圖書館來接初冬。
吳岳看上去心情又變得很好,一步三跨上前來直接抱起初冬,單手拎起他的輪椅,笑着說,“走,爸爸帶你去吃晚飯,順便見一見爸爸的朋友。”
他手勁大,沒輕沒重的差點把初冬颠起來。初冬抱住他的肩膀,無奈望着興沖沖的男人,問,“誰呀?”
“是爸爸從前關系最好的戰友,當兵的時候潇灑的很,現在胖得不行了。”吳岳樂呵呵地說,“待會兒你喊他李叔叔就行,估計他把老婆也帶來了,他倆一個姓,見了人喊一聲就行。”
吳岳開車帶初冬直奔郊區,在一家農家樂前停下。遠遠就見一對夫妻等在門口,男的很胖,女的中等身材,兩人都穿着簡單大方,見了吳岳的車,便主動走過來。
胖男人正是吳岳曾經的戰友老李,旁邊是他的妻子。兩人迎上來與初冬打招呼,幾人一同進了農家樂包廂。吳岳和這對夫妻太熟,連寒暄也免了,老李直接往椅子上一坐,叼着根煙對吳岳說,“來,看看。”
吳岳就推着初冬到他面前。旁邊老李的妻子将他嘴裏煙一抽,罵他,“孩子面前抽什麽煙,老煙鬼。”
老李讪讪搓手。吳岳彎腰卷起初冬的褲腿,一直卷到他斷腿的截面。老李掃一眼,點頭,“好好,膝蓋骨還留着,這樣就好辦多了。”
初冬乖乖坐在輪椅上,有些不解。吳岳聽了老李的話,面上最後一點擔憂散了。他對初冬解釋:“李叔叔現在在做醫療器械,可以聯系到公司幫你量身定做小腿假肢。”
初冬還愣着,老李就在一旁笑着說,“小冬兒不愁咧!現在科技發達,假肢都做的好得很,叔給你從國外搞個仿生機械的回來,保證你用得舒服!”
幾人又看了看他的腿,老李拿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對吳岳說:“我先跟國外那個公司聯系一下,到時候估計要你帶小冬兒去趟北京的醫院做檢查,我盡快辦,你等我消息。”
“好,好。”吳岳顯然情緒非常好,起身來回踱步撫掌,又一拍老李的背,和人勾肩搭背往餐桌旁走,“老李,喝酒!”
“那必須喝嘛。”
四人圍坐一桌,吳岳和老李喝酒聊天,吳岳一會兒與他聊曾經當兵時一起做過的糗事,一會兒反複詢問初冬的假肢是否真的有着落。
初冬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吃菜。菜全按他的口味來點,一大盒果汁就放在他的手邊。他低頭吃飯,時而看一眼身邊的吳岳。
晚飯結束後,老李的妻子開車送兩個喝多的男人和初冬。到吳岳家樓下時,吳岳下了車,笨手笨腳要過來抱初冬,被老李的妻子沒好氣打開,“別把孩子摔了。”
初冬說,“我可以用拐杖自己走。爸爸,你一個人可以走嗎?”
“可以。”喝醉的吳岳很聽初冬的話,初冬讓他一個人走,他就睜着醉眼去找樓梯扶手,慢吞吞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踩樓梯,一邊走一邊不忘對身後說,“冬兒,讓阿姨扶着你,不要摔跤。”
初冬溫聲答,“知道了。”
老李的妻子好笑又無奈,好不容易把父子倆送到家門口,把輪椅放下,扶着吳岳進卧室讓人躺在床上,随後出來問初冬,“初冬,你一個人能照顧好爸爸嗎?”
初冬乖巧回答,“可以。謝謝李阿姨。”
女人走到門口,又轉過身,回到初冬身邊。
“初冬,你的爸爸很愛你。”
初冬望着女人。
“他是個非常善良、正直的好男人,也一定會是個好父親。”女人斟酌着話語,對初冬說,“我不去評價你的母親。但是我認為你的爸爸對你的愛或許可以彌補她缺失的那一部分。有時候......如果硬要湊一份完整,反而會變得不圓滿。”
“哎......我在對一個孩子說什麽?算了,阿姨只想叮囑你,如果以後你的媽媽來找你,無論她對你說什麽,你一定要多多考慮你的爸爸,好嗎?”
夜晚,月上雲端。
初冬搖着輪椅,來來回回給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打呼的吳岳脫鞋,脫衣服,擰了毛巾給他擦身體。吳岳一身酒氣,臉醉得通紅,初冬有些費力爬上床,跪在他身邊細心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吳岳迷糊半醒過來,嘴裏念着,“冬兒。”
初冬捧着吳岳的後腦勺,毛巾探進他的脖子擦拭,好讓他感到舒服一點。他微微俯身,“爸爸,我在呢。”
吳岳迷蒙睜開眼,看到眼前的初冬,便擡手把人抱進懷裏,拍拍,“冬兒睡覺。”
初冬掙紮了一下,完全掙不動,只好放松身體躺進男人的臂彎,軟聲開口,“爸爸,我還沒有洗澡呢。”
“洗澡。”吳岳含糊呢喃,卻完全沒有松手的意思。他抱着初冬,聞到初冬身上淺淡的香味,便不由自主地低頭親着初冬的頭發,“以後冬兒就能自己走路了,給你裝最好的假肢,讓你走路......”
他醉得說話都颠三倒四,初冬安靜窩在他懷裏,任男人高興地親吻自己的額頭和臉頰,皮膚摩挲的微癢令他露出小小的笑容。他擡起手摸摸男人的臉,看着男人,目光像一片裹着冰涼白霧的湖,溫柔又遙遠。
他看到窗外的月色,沿着老舊的窗臺鋪滿一整條白金的綢帶。窗外家家燈火散落,喧嚣遙不可及。
初冬的目光重新回到吳岳的臉上。他看了男人很久,指腹輕輕撫摸着男人微燙的臉頰,輕聲開口,“爸爸。”
吳岳意識朦胧,卻在聽到他的聲音後應了一聲,“嗯。”
初冬說,“我用輪椅和拐杖也很好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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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買假肢好嗎?太貴了。”
吳岳卻很快咕哝道,“不行,要買。”
他皺起眉,翻了個身,把初冬抱到自己身前牢牢摟着,自言自語,“冬兒......我的寶貝,都給你買......”
初冬趴在吳岳的胸前,臉頰貼着他暖燙的胸口,聽裏面沉穩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穿透他的耳膜,震進大腦,連帶着也震動他的心髒。他不再說話,男人也就很快睡着了,漸漸打起小鼾。
寧靜的房間,男人的體溫與寬闊胸膛像一展厚實牢固的網,兜住初冬。近在耳邊的穩定心跳,鼾聲,帶着酒氣的呼吸,和遙遠的夜中城市的聲音,在初冬的腦海中如雲雨和大海緩慢地交融,密密地包裹住他。身下的枕頭和床單是如今老舊的紅底金絲樣式,它們太舊了,連氣味都屬于過去,像農村裏堆在牆頭下曬着太陽的木樁,還有皮毛油亮的貓無聲落在木樁上,又無聲離開。
初冬聽着吳岳的呼吸和心跳,輕輕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