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鋪着白絨地毯的客廳,茶幾上放着攤開的初中課本。初冬坐在桌前,埋頭在筆記本上寫寫畫畫,腳邊放着一個老舊到褪了色的書包。
秦萍和愛花在廚房煲湯,不時回頭看看安靜坐在客廳裏的初冬。
兩人第一眼看到站立的初冬時還十分吃驚。後來初冬告訴他們是爸爸幫他聯系了一個志願組織,說可以給他低價提供義肢,但需要在裝上義肢後跟拍他一段時間,到時做成宣傳片放到海外拉投資。一問價格,連一千塊錢都不到。秦萍問他,爸爸怎麽想起要給他買義肢,初冬一開始支支吾吾不大肯說,後來才單獨在秦萍面前承認,因為缺一條腿,他這麽大一個人,對爸爸來說實在是太麻煩了。
他這麽一說,秦萍就理解,吳岳這是沒心思照顧小孩,便幹脆花點錢買個義肢,讓他自己照顧自己去。
“他那假腿看着挺貴的。”廚房裏,愛花靠着料理臺喝咖啡,瞥一眼客廳,壓低聲音對秦萍說,“真有那麽便宜?”
秦萍攪着砂罐裏的湯,也低聲道:“好看不中用,你沒看他走路歪歪扭扭的,還不如拄個拐杖。剛才我特地卷起他褲腿看了看,膝蓋那兒都磨破皮了,看着也是心疼。”
愛花冷哼一聲,嘲她,“你還心疼他?”
秦萍不說話了。愛花拿手機翻看半天,到處都查不到初冬腿上那種類型的義肢,失去耐心關上手機,“算了,估計也是不知從哪個野雞團隊撿便宜來的東西,連個牌子都沒有,就吳岳那死腦筋,說不定還被人騙了。”
秦萍有些不高興,“你說話不要這麽難聽。”
“我說錯了?就吳岳那窮酸樣,連個像樣點的書包都舍不得買,你看那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撈出來的破包,把我的地毯弄得髒死了。”愛花差點翻出白眼,“什麽義肢,像個玩具一樣,花裏胡哨的,沒把人腿磨沒就不錯了。”
秦萍一邊說“好了好了”,示意她不要再講,一邊把煨好的湯舀進一個碗裏,端着走出廚房。
“冬兒,來喝點骨頭湯。”秦萍端着碗到茶幾前坐下,笑着對初冬說,“我特地給你熬的。”
初冬放下筆,乖乖接過碗,“謝謝秦媽媽。”
他叫秦萍“秦媽媽”,叫愛花“愛花媽媽”,因為秦萍說她們是他媽媽最好的朋友,說初冬可以認她們作幹媽。初冬就開開心心的甜甜喊她們“媽媽”。他漸漸不再像一開始那樣害羞拘束,就像每一個缺愛的小孩對她們二人流露出依戀和信任的感情。他主動聯系秦萍,問她許多小孩才問的稀奇古怪的問題,表達自己想出門玩的意願,甚至漸漸不再太多問“媽媽在做什麽”、“可不可以見見媽媽”,他的注意力和情感更多地被轉移到秦萍身上,仿佛她才是自己真正的媽媽。
初冬安靜喝湯,秦萍坐在一旁看他的課本和筆記,詢問,“冬兒要上學了?”
“嗯。”
“看不看得懂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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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懂。”初冬露出苦惱的表情,把課本攤給秦萍看,指着上面的數學知識,“好多都沒有見過。”
秦萍說,“讓爸爸給你報個班補一下。”
初冬低着頭小聲說,“好貴的呀。”
秦萍一愣,與愛花對視。愛花不屑掃一眼,端着咖啡進屋去了。秦萍心疼摸摸初冬的頭,想了想,問,“爸爸不給你報嗎?”
初冬揉着手指不說話,秦萍便說,“沒關系,秦媽媽給你報,好不好?”
初冬擡起頭傻乎乎看着她,秦萍笑着說,“我給你報一個網課,這樣你在家就可以補習了。”
初冬露出欣喜的表情,但很快又收起笑容,搖搖頭,“不行的,要很多錢。”
“沒關系的呀,在網上上課不要很多錢的。而且學習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想,要是等開學了你去上課,別人成績都好,就你不好,那你多着急。”
秦萍溫聲勸着初冬,初冬猶豫很久,才點點頭,紅着臉抱一抱秦萍,說謝謝秦媽媽,那語氣像是感動開心得快哭出來。
愛花端着筆記本電腦從房間出來,見這幅溫情的畫面,面無表情坐到沙發上敲打鍵盤。秦萍一邊看着初冬寫筆記,一邊随口問,“工作呢?”
“晚上有個招商會需要我要上臺。”愛花矜持放下咖啡杯,繼續盯着電腦屏幕,“再改一下幻燈片。”
秦萍想起來,“是華瑞集團那個嗎?之前聽你說徐總也會去。”
愛花輕咳一聲,略微不自然一挑眉,“......嗯。他聽說我來做這次的産品介紹,特地來的。”
初冬轉過眼睛,捕捉到了愛花的這個小動作。視線微微下移,看到電腦側邊插着一個藍色的儲存器。
他垂下目光,繼續看自己的書。
從愛花家離開後,秦萍照例送初冬回圖書館。下車時,初冬還轉身抱了一下秦萍,說,“謝謝秦媽媽。”
秦萍也笑着抱一抱他,“冬兒現在越來越粘人了呀。”
初冬害羞地紅着臉,背起書包下車,站在車邊與她揮手再見。
車子駛離後,秦萍接到趙倩打來的電話。
女人在電話那頭語氣不大好,不高興地問她,“還玩呢?”
秦萍說,“玩什麽呀?就為了你離婚這事,我和愛花天天那麽忙還要抽空和你那小孩搞好關系,你就當個甩手掌櫃。”
趙倩的語氣便弱了許多,“......什麽我那小孩,怪裏怪氣不男不女的。”
秦萍和趙倩雖從小一起長大,但趙倩只讀到高中就不再念書,秦萍卻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對于趙倩骨子裏的無知愚昧,秦萍一直在試着糾正,聽到她這麽說自己的親生小孩,忍不住溫聲勸着,“小倩,他不奇怪的。”
“反正等吳岳氣消了以後,我肯定要想辦法把他送走,送去那種沒小孩的家就行,國外最好。”趙倩在電話那頭悶悶念叨,“我也不虧待他,把他送去有錢人家裏,這總可以吧?我又不是真的那種沒心沒肝的人。”
電話就這樣挂斷。
傍晚吳岳依舊準點來接初冬。兩人回到家後,初冬搗鼓一陣,脫掉義肢,拿了換洗衣服去浴室洗澡。吳岳在一旁奇怪,怎麽每次一到周末從圖書館回來就急吼吼地洗澡?一洗還洗半天,大半個小時才出來。
初冬進了浴室,坐在小凳子上把斷腿截面上的薄貼片慢慢撕掉,用泡沫搓洗半天,那像是磨到紅腫的顏色便被洗掉了。他打開花灑,專心洗頭洗澡,把身上每一寸皮膚都認真搓洗。
等他洗完澡出來,吳岳已經把買回來的小籠包熱好,還煮了稀飯。他拿過吹風機給初冬吹頭,問,“怎麽一回家就洗澡?”
初冬換了幹幹淨淨的棉睡衣,洗得渾身暖香,舒服窩在吳岳懷裏低頭給自己穿戴義肢,“因為外面很髒呀。”
吳岳哭笑不得,想着小孩年紀不大,潔癖倒不小。
吹完頭後,兩人一起吃過晚飯。初冬拿起沙發上的書包往房裏去,吳岳看到他手裏的包,又是無奈,“冬兒,怎麽把我以前用的書包給翻出來了?”
冬兒已經進了屋,輕輕軟軟留下一句,“因為喜歡爸爸的東西。”
“那個包太舊了,以後還是用爸爸給你新買的書包好嗎?”
“好啦。”
初冬回到房間,一個人坐在桌前,把書包放在桌上。另一個嶄新的書包挂在一邊,是吳岳早就給他準備好的,還有桌上一排整齊全新的全套文具。他從破書包裏拿出課本和筆記本,接着拿出一個存儲器。
藍色的儲存器安靜躺在他的手心。初冬對着臺燈的光看了看,重新放進包裏。
他點開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照片是一個男人的正裝照,男人西裝革履,面容英俊,初冬在網上找到這張照片,保存了下來。
男人叫做徐銳。初冬花了很長很長時間,從秦萍和愛花之間零星而隐晦的相關對話中,慢慢摸索出這個名字。秦萍叫他“徐總”,而愛花叫他“徐銳”,一旦這個名字和趙倩聯系在一起,就會出現“他們還沒分開”、“她之前住在徐總的那套房子裏”,這類刻意壓低聲音的話語。
初冬又看了一遍男人的臉,關上手機。
晚上六點半,燈火輝煌的酒店大廳,愛花翻遍渾身上下,沒有找到她的存儲器。
她着急起來,仔細回憶自己的東西會掉在哪裏。下午她修改幻燈片的時候,存儲器還插在自己的電腦上,後來她改完幻燈片,把電腦放在桌上,又去倒了杯咖啡。
她記得秦萍當時收拾了茶幾,還殷勤幫那小孩整理課本和筆。愛花迅速拿出手機給秦萍打電話。
秦萍接起電話,“愛花,什麽事?”
“我存儲器不見了。下午你收拾茶幾的時候看到沒有?”
“哎?沒有呀......我沒有注意。”
愛花着急起來:“那個很重要,我現在就要用的!你趕緊想想,是不是給我收起來了?”
秦萍被她催得也遲疑起來,“我沒有看到......不會是給冬兒收拾課本的時候,不小心夾進去了吧......?愛花你也是,總是不好好收拾東西。”
愛花正要發火,就聽秦萍在電話那頭急急說到“正好冬兒給我來電話了,你等等”,然後挂了電話。
另一邊,秦萍接起電話,“冬兒。”
“秦媽媽。”初冬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溫溫和和,小小的,帶着一點疑惑,“我的書包裏多了一個藍色的小盤,是不是你的呀?”
“冬兒,是這樣,這個是你愛花媽媽的東西,她現在就急着要用,你等我——”
秦萍止住話。她本想說要初冬等她過來拿存儲器,但是現在吳岳一定在家,她如果過去,要是被吳岳知道......
“愛花媽媽現在就要用嗎?”初冬的聲音再次響起,“那我現在給愛花媽媽送過去。她在哪裏呀?”
“冬兒,你爸爸不在家嗎?”
“沒關系,我說去門口超市買東西,很快就回來的。”初冬的聲音安穩柔和,莫名地平息着電話那頭的焦急,“爸爸他......也不怎麽管我。”
秦萍一想,要等自己繞去初冬那邊,再去找愛花,中間浪費時間太多,的确讓初冬先趕緊送過去更好。便給他報了一個地址,讓他快到的時候聯系愛花,讓她出來接。
電話挂斷後,初冬起身走到房門口拉開門,喊了一聲,“爸爸。”
正蹲在浴室給自己刷鞋的吳岳聞聲出來,“怎麽了?”
“我的鑰匙不見了。”初冬無措捏着自己的手指,望着他,“好像丢在圖書館了......”
吳岳便放下手裏的事,随意拎了條褲子過來換,“沒事,現在圖書館還沒關門,我去找。”
他很快換好衣服,在玄關穿鞋。初冬跟過去,委委屈屈地,“爸爸,你送給我的鑰匙扣還挂在上面。”
吳岳揉一揉他,安慰,“不怕,人家會給我們收起來的,爸爸肯定給你找回來,不着急。”
初冬點點頭,送吳岳出門。
門關上,初冬回到房間換衣服。他換上一件白襯衫,簡單的棉長褲,依舊背起吳岳小時候用的破舊書包,走到浴室鏡子前梳理頭發。
鏡前的少年幹淨,溫柔,白襯衫襯得皮膚如雪,眉目如畫。初冬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平靜系好襯衫最上面的一顆紐扣,轉身離開。
他離開家,在手機上叫了一輛車,出小區後上車直接往秦萍給他的地址去。路上還和愛花通了電話,怯怯說自己在趕來的路上,馬上就到。愛花火氣很大,卻無可奈何,讓他在酒店側門等着自己。
十五分鐘後初冬抵達酒店。此時正是各路賓客陸陸續續抵達招商會的時間,酒店前停了許多車。初冬下車,經過酒店大門口時,看到很多盛裝打扮的男女一邊談笑一邊走進酒店大門。
初冬停下腳步。他站在酒店門前上坡處一片樹的陰影裏,清澈明淨的眼睛一瞬不瞬望着那些人,從每個男性的臉上掃過。離與愛花約好見面的時間還有十分鐘,他安靜等待着。
愛花出現在酒店大門口。她今晚的裝扮非常豔美奪目,但此時她難掩焦急神色在門口張望。不過一會兒,一個男人從酒店裏走出來,與她說話。愛花立刻調整表情,笑着與他交談。
徐銳。初冬捕捉到男人的面孔,視線定住。。他這才把儲存器從口袋裏拿出來,走出昏暗的樹影,向明亮的大門走去。他看上去單薄,無助,單純到與周圍一切格格不入,只是剛剛靠近人群,就引來注意的目光。
男人的視線從愛花臉上移開,落在她身後遠處的初冬身上。
愛花回過頭,看見初冬,心中急怒卻又不好在大庭廣衆表現,只得蹬着高跟鞋走到初冬面前,一把拿過他手裏的儲存器,目光盛着怒意和不耐,壓着聲音道,“讓你在側門等,跑到這裏做什麽?”
初冬瑟縮站在她面前,抓着自己的書包帶,“我、我找不到側門......”
“找不到路不會給我打電話?”愛花一見他這副畏畏縮縮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就心煩,到這種地方來還背着那破書包,真不知道吳岳是怎麽想的,摳門成這樣。愛花壓着怒火趕人,“趕緊回去。”
她轉身就走,把初冬丢在身後。初冬似乎被這富麗堂皇的地方吓到,睜着一雙小鹿般不安的眼睛四處看了看,正好與站在門口還未離去的徐銳碰上目光。小鹿吓了一跳,忙跑走了。
初冬沒有出酒店外的大門,而是拐個彎,左右看看,尋到一處側門,推門進去。
他進去酒店,遇到工作人員,邊局促鞠躬邊紅着臉說自己想找衛生間,工作人員見他背着書包,年紀又小,便給他指了方向。初冬穿過大廳,找到衛生間,進入雙性專用區。
初冬關上門,衛生間裏沒有人,他徑直走進一個隔間,拿出手機,給吳岳撥出電話。
那邊很快接起來,響起吳岳的聲音,“冬兒,這邊管理員說沒有撿到鑰匙。”
“怎麽會呢。”初冬用一只手微微攏着手機話筒,聲音小而輕,“我一直坐在B區三號室靠窗的桌子那邊,那裏有沒有呀。”
“找過了,沒有。冬兒是不是掉在其他地方了?”
“那......我今天在書架上拿了幾本書。書架在D區那邊,歐洲古代史欄,有一點遠。”
“好,我再去那邊找找。”
“嗯。”初冬輕聲說,“爸爸,我等你回來。”
他挂了電話,離開隔間,走到衛生間門口。他停頓片刻,低垂着眸。方才打電話時短暫的溫柔很快散去了,他默然盯着面前的門把手,心中想一些事。
他想,沒有關系,如果這次不成功,下次還有機會。
接着初冬拉開門。下一刻,旁邊的男性衛生間裏也走出一個男人。
徐銳把擦幹淨手的衛生紙扔進垃圾桶,擡頭仿佛不經意看到他,挑眉,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你好。”
方才微微有些加快的心髒在這一刻歸于平靜。
他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一小步,抱着書包無措站在原地。男人饒有興趣看着他,逗他,“我很可怕嗎?”
初冬低着頭,小聲嗫嚅,“我,我不認識你。”
“我是你愛花阿姨的朋友,你可以叫我徐叔叔。”
初冬卻像是吓壞了,貼在門邊緊張不說話。徐銳便不靠近他,而十分紳士與他保持距離,問,“你叫什麽名字?”
“......初冬。”
“初冬。真好聽。”徐銳的目光始終放在他的臉上,隐隐亮着光,他放柔聲音,宛若誘哄,“多大了?”
“今年就十六歲了。”
徐銳微微笑着。接着往前走了一步。
小孩一驚,擡起頭望着他。那雙眼睛漂亮得像一雙沾了雨露的潔淨玉石,睫毛纖長如玩偶,唇小而紅潤,皮膚白膩細致,單薄的白襯衫攏着他纖瘦的身體,令人想要掀起那層薄如蟬翼的布料,一探其下白玉般溫潤的肉體。
徐銳從上至下盯着初冬淡紅的唇,隐秘的欲望開始在他體內深處的血液中沸騰。
“初冬,我們交個朋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