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枉彈了風流調

正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座小宅子倒頗為有趣,卧房廂房書房廚房柴房馬廄并一應用具自然齊全;便是那庭中,東邊靠牆好大一顆棔樹,還未到花期,卻也是枝繁葉茂亭亭如蓋,望之青翠可喜;這座宅子西邊又恰臨着條河,勾了條渠引來一線活水,就在西牆邊灌了一方清池,撒了幾點浮萍并幾尾錦鯉;池畔又栽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幾棵桃樹,正是開得盛的時候,望着便如跟天邊紅霞一個色兒染出來似的。展昭便在這幾株桃樹間練劍,偏巧穿了緋紅的春衫,幾下裏一襯,更顯得眉目溫潤,他南俠劍式又如春風化雨,翩然跹然于一片落英之中……這一番景致,真叫人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白玉堂對自家四哥的感激真是無以言表,心想能有這樣的幾日,與展昭兩個人在這麽一座小庭院裏朝夕相處,不管日後如何,有這段時光,已足慰平生了。

尤其是現在他與展昭的房間緊挨着。在府衙,他雖然也住在展昭那個小院裏,雖然也離得近,但展昭房間兩邊的房裏都放了雜物,他總不好太過明顯地非要臨着他。如今……他的房間就緊挨在展昭房間的西邊,那日見展昭的床靠西牆安着,他悄悄把自己的床挪到東牆邊,夜裏一躺到床上,想到展昭就隔着那堵牆躺在另一邊,仿佛透過那牆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與心跳,自己的呼吸先熱了起來心跳快了起來。

想到這裏,白玉堂又是歡喜又是暗罵自己無恥,正忍不住要臉紅起來,卻見展昭舞罷了劍就朝大門走去。

白玉堂便問道:“上哪兒去?”

展昭道:“去找趙大哥拿樣東西。”

白玉堂道:“你傷剛好了,又練了這會子劍,歇着,我替你去。”

展昭笑道:“就幾步路……”

白玉堂一把把他按倒在躺椅上,道:“讓你歇着你就歇着。”

替展昭拿了東西剛要回去,忽聽兩個衙役在那兒議論什麽,聽得說到“展護衛”三字,白玉堂就煞住步子支楞起耳朵聽。

只聽一個衙役道:“平日裏張家婆婆李家大嬸的來說,雖都是好姑娘,畢竟配不得展大人,現下王丞相千金,我瞧展大人也幾分有意。”

“那是自然,那王小姐派人來請時,展大人不是次次都去了?這下好了。展大人心裏只有別人,一點也不管自己的事,上次丁家退親,倒沒事人似的,也到了成親年紀了,身邊沒個女人家照顧着怎麽成,瞧着也不急着再找一家,大人都心急。這下好容易跟王丞相千金瞧對眼了,哎,都說丞相家小姐相貌品性都是出挑的,這可真是郎才女貌了,又是門當戶對。”

“可不是。”

白玉堂已如泥塑木雕。聽見“現下王丞相千金,我瞧展大人也幾分有意”,一聲焦雷似的,人已經震得木了,餘下的話待要不停,卻一句句紮進耳朵,還一聲聲地都鑽進心裏剜幾下。

半晌,白玉堂自己也不知怎麽邁的步,怎麽走回的小院,怎麽擡起胳膊将東西遞了給展昭。

卻瞧見展昭跟前立了個打扮得齊整的丫環,恭恭敬敬朝展昭一福,道,“我家小姐請展大人一會。”竟是連請帖都省了,顯見得是熟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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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對白玉堂道:“玉堂,那我去一趟丞相府了。”說完便随那丫環走了。

留下白玉堂愣愣地在原處站着,手臂還照遞出東西那樣擡着,直到發覺天色黑下來了,叫來人讓準備晚飯,說菜名時卻不知不覺都說的展昭愛吃的。白玉堂想了想,又叫拿出一壇女兒紅一壇竹葉青,就進到展昭房裏呆坐着。

等到廚房将飯擺過來了,展昭還沒回來,白玉堂便依然呆呆坐着。等飯涼透了,展昭還未回,白玉堂便叫廚房熱過了再擺上來,酒也再溫來。如此熱了幾遭兒,展昭還是未回。

白玉堂不由苦笑,想起丁月華言語,“展大哥如此人物,只要他想,甚麽女子娶不得,到時你可能管得住自己的心?”

可能管得住自己的心?白玉堂本來都已想好,就這麽默默看着他,守着他,陪着他,也就是了,明明傍晚時還想着“足慰平生”,現下卻只能自嘲地一笑:原來還是不知足。

白玉堂起身走到展昭床邊,在那平整的褥上輕輕撫過,長嘆一聲,轉回自己房內,取了琴,到庭中花樹下盤膝坐下,将琴架于腿上,借着月色漫理七弦,唱道:

長夜靜靜,清風朗月;宜癡宜笑,庭院闊闊。

長夜漫漫,疏星淡月;宜嗟宜嘆,或坐或卧。

長夜蕭蕭,雨驟風高;宜歌宜狂,羽袖其揚。

長夜寂寂,不如長思。[1]

這時展昭卻已回來了,外頭立在院牆下聽得真切,待得琴音散盡,才舉步入內,道:“玉堂何事煩憂?”

其實白玉堂方才尾音裏已帶了點纏綿意味,只是展昭既未通此竅,白玉堂又收得深,便沒有覺出,只聽得那調子疏狂中含了些蕭索之意,因此忍不住發問。

白玉堂卻不答,只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垂下頭,低聲道:“你回來啦。”

展昭答道:“是,回來了。”說着便回房中要更衣。

白玉堂也跟了進去。

展昭瞧見桌上飯菜,愣了一愣,道:“玉堂還未用飯?”

白玉堂悶悶地道:“等你不回來……”

展昭不禁歉然,道:“展某也沒想到會這麽久,……玉堂大可不必等我。我現下進宮去,不能陪玉堂了,玉堂叫廚房熱一熱,快吃一些吧,展某這便去了。”

說話間已換好衣服,急匆匆又走了。

白玉堂只覺全身都失了力氣似的,一歪身子坐倒在椅中,一把拎過那壇女兒紅喝盡了,又将那壇竹葉青也拿在手裏,瞧了一陣,也喝了個幹淨。

忽然想起青樓來,本來跟展昭說道不會再去那地方,然而此刻心情,白玉堂心說,只有青樓或許還能開解得一分半分。

也是酒入愁腸分外容易醉,白玉堂若不是有些醉了,斷不會往這裏來的。

白玉堂沖到倚雲樓前廳時,老鸨并一衆伺候在廳裏的姑娘都是一驚,而後個個歡喜,只聽得一片又嬌又媚的燕叫莺啼:“呦,白五爺來了!難為爺還想着咱們!”

有的人讓人過目不忘是因為長相,有的人讓人過目不忘是因為眼神,有的人讓人過目不忘是因為神情,有的人讓人過目不忘是因為動作……有的人無論哪一點都讓人過目不忘,比如白玉堂。

他只四年前來過一次這倚雲樓,卻早就忘了,聽見這些人招呼也渾如未覺。

白玉堂從未刻意地活,閑雜人等如何看他自然毫不理會。他卻不知自己風馳般的影子從各處刮過去,在多少人的心裏劃下亮白刺目的一道光,甚或是一道疤痕。

倚雲樓花魁剪衣姑娘心頭的疤痕,就足足躺在那四年,如今她看着白玉堂,心頭的那疤痕立時又回複成一道白光,刺目耀眼,照得整個世界都明晃晃的。

樓下衆女見剪衣下樓來,起哄地笑道:“果然五爺是來找剪衣姐姐的呀!”

老鸨也道:“原來白五爺倒還記着咱們剪衣姑娘。”

剪衣卻聽而不聞,只引了白玉堂到自己房中。

四年前白玉堂因事到京城,喜她歌舞俱佳,來過幾遭。京城多得是達官顯貴,白玉堂衣物華貴出手闊綽倒還沒甚麽,只是那些人多是一身富貴俗氣,剪衣幾曾見過這般放蕩人物,那兩只寬大的雪白衣袖便如寬廣的雙翼,放佛只要一振一揮,他整個人便可扶搖而上,卻哪有甚麽能羁絆得住他。

這一片白,當真能迷了人眼。

剪衣是賣藝不賣身的,但白玉堂幾番來時都當真一絲欲念也無,卻覺悵然。

那些俗人見她美貌,常有輕薄之舉,她也不惜拉下了臉喚龜奴來逐。可若是白玉堂……若是白玉堂想要時,她是願意的,不必要他甚麽承諾甚麽擔當,只春宵一度便好,她願意的。

可偏偏只有這個人,他不想。

如今這個人又坐在了這兒,四年前四年後,光華連成一片,那四年間的等待再苦,在這片光華之下也隐了去,微忽不可見。

知白玉堂好酒,剪衣忙将一直藏着的酒拿出,斟了滿滿一杯,素腕一伸,雙手擎了奉與他。

白玉堂飲了一口,道:“這酒怎麽這麽苦?”

剪衣一愣,不由拿過來也啜了一口,心說沒錯呀,正是特為待他來珍藏的百花花露花粉再加了蜂王漿并蒙族的奶酪釀成的,最是香甜。

往白玉堂面上一瞧,卻是說不出話來,忽心中一動,道:“剪衣前兒恰得了些烈酒,五爺可要一試?”

白玉堂眼中一亮,道:“有烈酒?快快取來!”

剪衣心底一嘆,轉入內裏一間小屋,将前幾日北方來的幾大壇子烈酒取出一壇,擱在桌上,發起愣來。

忽聽外面白玉堂不耐地敲着桌子,叫道:“烈酒何在!快來!快來!”

剪衣一慌,忙答道:“就來!”從一個木盒中取了一小瓶妓院秘制的藏春酒,咬着唇又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是狠下心往酒壇裏摻了些,顫着手搬起酒壇來晃了晃,閉着眼深深吸了口氣,走出小屋外。

未等剪衣放到桌上,白玉堂一把奪過酒壇子就往口中灌。剪衣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白玉堂一壇子酒灌将下去,仍覺心裏發酸,心道白爺喝下的莫不是醋?過了會兒,腦子暈乎起來,慢慢地竟覺得身上發熱,胸腔裏一股燥氣,直想抓住什麽人,抓住什麽人呢?

一雙朦胧醉眼茫然四顧,忽見展昭笑盈盈地立在身側,一縷烏發垂在胸前緋色春衫上,溫潤眉眼正對着他。白玉堂煩躁的心靜了一靜,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忽覺不對,一甩頭,睜大了眼再看時,也是緋色春衫不假,可是滿頭珠翠耀眼,哪裏是展昭了?

白玉堂再猛一搖頭,瞪眼去看,好容易看清了,總算還留得一線清明,掙紮着站起身來,對那剪衣姑娘恭敬抱拳道:“今日唐突姑娘,是白玉堂之罪,此後必不再來攪姑娘清淨。”說着長袖一甩,身子已自窗中射了出去。

剪衣忙也撲到窗邊,只來得及望見白影一閃,即隐入屋宇間,再尋不見了。

————TBC————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這是N久前寫的,這兩天恰翻出來,覺得跟五爺風格還算合拍,就拿來用了。就是女氣了些。是我本人為發散相思的,所以詞句粗陋之餘,那一點子情致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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