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路，哥先走了啊，一個人成嗎？”
“哥你先走吧，我能行。”李路放下帆布背包，看了看周圍的環境，想着等大哥走了，該如何整理。
李遠在皺巴巴的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後從褲子口袋裏拿出一個包裹的塑料袋，小心翼翼的掀開四五層，裏面是一把鈔票，零票子中間包着四張五十元的。
李遠把四張五十元的抽出來，“這個你拿着，買點好吃的補補，過兩天用完了哥再給你送來。”
李路沒有接，“哥，你拿回去，我用不着，交了學費還我剩點錢，我申請了勤工儉學，餓不了肚子。倒是你，得吃飽飯才有力氣幹活。”
“拿着吧，哥那工地上管飯，你別弄那啥勤工儉學了，你的手不方便……”
“哥！”
憨厚的漢子愣了愣，知道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來。
李路勉強笑了笑，“哥，你放心吧，我沒事。”
“那，那哥走了。”
李遠離開的時候，把那二百元又塞回了塑料袋裏。他的這個弟弟，自尊心很強，不喜歡被瞧作廢人。可是他的手……李遠心裏一抽抽的疼，那時候小路被一根根敲斷指骨，才半大不小的孩子，十指連心，該疼成什麽樣了。
好端端的一個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又是個讀書的料，卻帶了這種殘缺。
他到醫院打聽過，小路的手如果長期針灸治療，是可以恢複到不影響日常生活的狀态的，都怪他這個做哥的沒用，當年保護不了他，現在也幫不到他。
李遠的懊惱沒有持續很久，一回到工地，工頭就吆喝他幹這幹那，他得把請了半天假落下的活都補起了。他們這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哪有時間胡思亂想。
————————————————————————————————————————
李路考上的是省城一所三流院校，他們鄉裏教學條件差，李路是優等生，才能考上這麽一所學校。李遠砸鍋賣鐵，好不容易給湊齊了第一年的學費，學校不盡如人意，保障不了畢業生的前途，可是李路的心情卻很好。
Advertisement
終于脫離了那個沉悶憋氣的地方。
學校分配的宿舍是一棟老樓，好在貼着窗戶的那面牆新蓋了洗手間，不需要去擠樓道盡頭的廁所和澡堂。李路早來了兩天，整棟樓都沒幾個人，宿舍裏其餘幾人還沒來。老樓衛生狀态差，李路選了最裏邊的下鋪，領了床單被套過來，打了水把自己的床抹幹淨，再鋪好被子。新床單是格子花的，角落裏還畫着兩只小鳥，憨頭憨腦的，李路看着就樂了，“小鳥啊小鳥，困在格子裏出不來了吧？我比你幸福，現在出了牢籠，可以飛在藍天下啦！”
收拾完自己的床鋪，李路哼着歌曲把宿舍打掃了一番，拖了地，廁所裏用了潔廁精，水龍頭亮澄澄的。
李路不喜歡閑下來，他覺着自己雖然手不方便，但是做起事來不比別人差。弄完了，休息了一會，想着宿舍其餘人反正都是同學，又接着把其他幾個床鋪抹了一番，在爬去上鋪的時候，因為手不方便，還差點摔下來。
李路右手不好使，全部弄完天就快黑了。看着幹淨整潔的宿舍，李路笑得很歡樂，晚上睡在床上，聞着幹淨清爽的被單味兒，心說，新的生活真的開始了！
第二天李路一大早起來就跑去學生處咨詢助學貸款的事。勤工儉學得等開學後才能開始，助學貸款卻迫在眉睫，據說申請得越早，批準的可能性越高，李路知道他們可拿不出下一年的學費來了。
“右手有殘疾？”負責的女老師板着臉，聲音一板一眼的。
“是。”
“怎麽傷的？”女老師眼皮未臺，徑自往點電腦裏打着字。
“初中時的意外。”
“什麽意外？”
李路不吭聲，他沒想到申請一個助學貸款還會問到這種問題。
沒有馬上得到回答，女老師擡起眼，加重了語氣，“什麽意外傷的？有沒有醫院證明？”李路感覺自己像被審問的犯人，心裏難堪，臉色變得不好看了。
要是有可能，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知道他的殘缺，何況現在好像是拿着這種殘缺作為籌碼跟人要錢。
“哎呀，算了，這麽認真幹什麽？他都說是意外了。”旁邊一位女老師忽然插嘴進來。
“我這是公事公辦，資料必須詳細真實。”
“你真是的，沒看他難過了嗎？”那位女老師小聲說，“這麽清秀的男孩子因意外成了殘疾，你那叫揭人傷疤，別跟審犯人似的。”
“你就是心軟，好端端的人怎麽會意外傷了手，而且手指還好好的？別是做了什麽事讓人給弄的……”說是這麽說，負責的女老師還是在表格裏打上意外兩個字，“李路，根據你的情況符合助學貸款的條件……”
“對不起，我不申請助學貸款了。”李路面無表情的蹦了一句讓人意外的話出來。
這天宿舍還是沒人來，晚上李路一個人躺在宿舍裏，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腦子裏晃動着許多畫面。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抓小偷！”
“我不是小偷！這錢不是我偷的！”
“敢偷我頭上來了，你小子不要命了是不是？今天我就替天行道，廢了你這只賊手，免得以後再為禍人間！”
“啧啧，上梁不正下梁歪，做娘的偷人，崽就偷錢，可憐他爸老實巴交一個漢子……”
“這廢手是不是太過分了，怎麽都只是孩子……”
“噓……他偷誰不好，偏偏偷刀疤王頭上，誰讓他惹了不該惹的人。你小聲點，閑事莫管，當心惹禍上身！再說了，可憐歸可憐，畢竟是做賊，也算罪有應得！當年你沒受過他那狐貍精老娘的氣？報應到兒子身上了……”
“小賊子，今天你給我記住了，這是你做賊的懲罰，給我記一輩子！”
我沒偷！我沒偷！
嘴巴被堵住，手掌被壓在地上，指骨被一根一根的敲斷，周圍或漠然或鄙視的眼神，那樣刻骨銘心的疼痛，想叫都叫不出來的疼痛，還有那附加的恥辱，一輩子也忘不掉……
李路大汗淋漓的醒來，感覺右手五指一陣陣的抽痛，他迷茫了一小會，望着窗外喃喃道，“原來下雨了啊……”
外邊天已經亮了，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不大不小雨，潮濕的空氣從窗口飄進來。
李路從抽屜裏翻出一瓶藥油，倒了點在右手上，熟練的搓揉起來，宿舍裏很快充滿了刺鼻的藥油味，驅散了滿屋子的潮濕。
右手每逢陰雨天都會抽痛，用藥油搓熱了會好過點，只是這回格外嚴重，不知不覺搓了一個多小時，斷過的指骨還是覺得徹骨的寒冷。
“砰”的一聲，門被從外一腳踹開了。
“奶奶的鬼天氣，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下雨，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哎，有人先到了啊？”一個小夥子拖着倆箱子進來了，箱子濕濕的，小夥子半邊頭發在滴水，宿舍裏一下子就有了新鮮的人味兒。
李路點頭微笑了一下。
小夥子回了一個笑，自顧自的收拾起來，一邊罵罵咧咧的咒賊老天，話語裏花樣百出。李路聽着覺得好笑，忍不住說了一句，“娘要嫁人，天要下雨，誰也擋不住。”
小夥子愣了愣，笑出一口白牙，“錯！我娘要嫁人，咱就擋得住！”說完又罵了句老天。
李路說，“你別罵老天爺了，前面大半個月沒下雨，莊稼都活不了了，這雨下的及時。”
“嘿！原來是及時雨！”小夥子來勁了，湊上來胳膊一拐挽上李路的脖子，“哥們，這我倒沒想到，受教受教了！嘿嘿，老天爺您老大人有大量，別跟咱計較，多下點，不然我老媽又得唠叨小菜漲價了！”
很少與人親密相處，李路不習慣的動了動，好在小夥子胳膊很快收了回去繼續收拾。李路問，“你爸媽呢？怎麽沒來？”
“哦，我不讓來，我家離這不遠，穿開裆褲時我就在這學校草坪裏撒尿了，比我自家還熟！你是不知道，我媽那人特啰嗦，她要是來了，準得說這條件不好，那條件太差，把我扯回去住家裏。咱好不容易有了自由的生活，可不能被她破壞了！”
李路心說我想有人啰嗦都沒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夥子顯然不會整理，一張床被鋪得皺巴巴的，李路看不過去，說，“我來幫你吧。”
床鋪很快整潔了，幾乎沒什麽褶皺，小夥子眼都直了。
“哥們，謝了啊！咱就是哥粗人，做不來這些事，嘿嘿……哎，你手怎麽了？不舒服？”
李路做事多用左手，右手只是偶爾幫襯一下，而且右手手指特別細，表面有陳舊的疤痕，一看就能看出問題來。
李路猶豫了一下，“我右手有殘疾。”反正這事瞞不了。他等着人家問他手具體怎麽殘廢的，心想該怎麽回答呢。
“啊！”對方愣了愣，随即一臉懊惱，“要命了！敢情我兩只手還趕不上人家一只手巧，我媽知道了準得念死我，還好她今天沒來！哥們，你不會嘲笑咱吧？”
“不會。”李路不由得笑了，這裏果然和那裏是不同的。
“哇，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和你走一起，美女都盯着你一個人看了，現在女生就喜歡這個調調！慘了，我還打算談它十七八個女朋友呢！對了，我叫劉華。”劉華斜着眼，痞痞道，“未來情敵，乖乖報上名來吧！”
“李路。”
李路望着笑得一臉賊樣的劉華，心裏暖了暖，這裏是新的地方，沒有過去背負的恥辱，這是全新的生活。他期待接下來的大學生活，他跟自己說，沒有過不去的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