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再次見到傅時沉,是在六月結束的最後一天。

濃夏正盛。

距臺風天氣已經過去數周,天明日熱,蟬鳴葉靜。

慕昭在網康公司簽合作協議,歷時一個多月,她終于和尚振生洽談成功,網康分析員認為,只要慕氏能夠提供技術,讓知全的響應速度更快,那就能領先業界,不論對手是否是極訊。

這也是網康總裁尚振生的意思,商人圖利,無可厚非。

慕昭只想扳倒宋淮予手握的極訊浏覽器。

這是私人恩怨,也無可厚非。

其實慕氏并不具備這樣的技術,也沒有相關人才,為了和網康合作,慕昭派獵頭在其他公司挖到頂尖技術團隊,三人組,開出的年薪相當驚人。

時至今日,合作終于談攏。

簽完合同,慕昭走出網康大樓時,外面正是黃昏時分,西邊的太陽只剩下一弧淺邊。

晚上有約,和泰詩琳一起吃飯。

地點就在附近的商圈,沒多遠,慕昭看一眼不遠處堵得不像話的車道,便沒有打電話叫司機來接,索性步行。

穿過兩條街,轉個彎,再過個人行道就到了。

恰逢紅綠燈,慕昭停步等待,剛掏出手機想給泰詩琳發個微信,眼前倏地有一只手影閃過。

啪——!

完全沒反應,她就結實地挨了個耳光。

那是一個很重的耳光。

慕昭被打得偏臉,手機掉到地上,屏幕四裂破碎,碎渣子亂濺。

緩神兩秒。

慕昭一點一點轉回臉,對上一雙滄桑疲老的眼睛,她眼底驟起的氣焰瞬間消泯下去。

“你這個殺人犯!!!”

婦人沖她撕心裂肺地吼着,雙目圓睜,充血的雙眼全是紅血絲,皮膚蠟黃幹枯,整個面部瘦骨嶙峋,看着很滲人。

這樣一張臉,慕昭見過,在三年前的庭審現場。

那時,當審判長宣判慕昭獲刑三年零六個月,判賠九十萬。

原告席上的母親方蘭用幾近嘶啞的嗓哭嚎着,說不公平,她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她只要慕昭償命。

後續多次不服判決上訴,均為失敗。

周圍等紅綠燈的行人很多。

一聲嘶吼,引來無數目光。

沒想過能再遇見。

慕昭愣在原處,曾經在無數個夜晚想到那個被撞飛在空中的小女孩,即便她不是肇事者,可那畢竟是一條鮮活的小生命,就在她眼前隕滅,說沒有感觸那是假的。

面對一個痛心疾首的母親,在真相尚未大白前,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默默承受。

承受一切的惡意和辱罵。

她忍着右側臉頰火辣辣的痛意,輕聲開口:“抱歉。”

對不起。

那時候的我沒能讓林紫芸停車,如果停車将小女孩及時送醫,一切都會不一樣。

方蘭臉部肌肉顫抖着,強烈的憤怒顯然易見,她極盡可能地宣洩着,沖着慕昭嘶吼:“你道歉有用嗎——!你把我女兒還給我!你把我女兒還給我——!”

紅燈最後一秒跳轉,到綠燈時刻,周圍卻只有幾人動步離開,其餘人全部駐足停下看熱鬧。

慕昭不知道說什麽好,方蘭已經激動地撲上來,雙手一并揪住她的旗袍領,瘋狂地搖晃。

晃得穿着高跟鞋的慕昭差點站不穩。

周圍有人認出她,開始對她指指點點。

刺耳的話四溢——

“啧啧啧,這就是當年那個小女孩的母親,多造孽啊,居然老了這麽多,而罪魁禍首卻活得這麽風光。”

“她穿的高定旗袍呢,現在自家公司當總裁,前不久還交了個巨有錢的男朋友,看來就算坐過牢都沒啥影響,不還是風生水起嗎?”

“惡人自有天收的,看她能得意到什麽時候。”

“希望她早日摔下來。”

慕昭被勒得快要喘不過氣,人晃得眼花,她想掙脫時,方蘭卻先她一步松手,眼白一翻,喉嚨裏發出哈聲,然後一頭栽倒在地上。

眼見着方蘭情緒過激暈倒,立馬就有人嚷着打120。

慕昭彎腰撿起腳邊碎屏的手機,想擡腳離開時,卻被幾個正義的陌生行人攔住去路,說她休想就這樣離開。

“那你們想要我怎麽樣?”

慕昭攥緊手機,碎屏幕的在掌心劃出一道血絲,也無察覺,“不是有人叫120了嗎?”

對面幾人對她流露出厭惡神色,直接對她進行聲讨,“你對人家沒點歉意嗎?就想這樣走?”“人家女兒是被你撞死的,你搞清楚!”“就是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人,你以後不會生孩子嗎?”

更多的人圍攏過來。

呈包圍狀。

以慕昭為圓心,形成一場道德圍剿。

慕昭被圍得密不透風,所有人都在指着她謾罵,罵她的所有,攻擊她的穿着長相,家庭背景等等一切。

像有一萬只蜜蜂在耳邊繞。

就連空氣都開始變得稀薄。

就在這時候,一聲刺耳的鳴笛聲穿進人群,拖着長音,激散那些紛雜的聲音。

所有人都被長鳴喇叭的聲音吸引,回頭去看。

只見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銀魅停在路邊,連號車牌很惹目,整個車體都散發着昂貴的金錢味道。

随着後座暗色的車窗一點一點降下,男人矜貴清俊的側顏也一分一分顯露在衆人視線裏。

慕昭喉間一緊,遙遙望着後座上的男人,纖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還湊巧在她最狼狽不堪的時候。

男人誰也沒看,兀自垂眼撥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慵懶地轉動着,眸光晦暗不明,開口時的嗓音格外陰刻無溫:

“也不知道有幾條命來死,才敢折辱我的人。”

一句威懾力足夠強。

就算不識真正身份,也沒人想去招惹一個限量款連號勞斯萊斯的男人。

周圍聲音漸漸小下去。

這樣的時刻,慕昭覺得萬物痕跡都被弱化,流動的車流靜止,閃爍的霓虹暫停,就連路邊流浪狗的尾巴都不再擺動,只有幾米開外的男人是格外鮮明的,是彩色的,是她眼裏萬裏挑一的焦點。

她在看他。

下一秒,男人轉過臉,清寒目光漫越過人群投在她臉上,準确與她對上視線,聲色沉冷:“你最好在我改變主意前上車。”

眼下這個情況,似乎容不得慕昭拒絕,她緩了下神,擡腳走向黑色勞斯萊斯。

暮色已至,天空炸開雷鳴。

也許是巧合,也許是她和傅時沉有那麽一些緣分,就在她上車的那一剎那,暴雨驟至,周遭淪陷在一片水意裏。

再晚一分,她就該淋雨了。

也比如他——

再晚一刻,她就要被那群人生吞活剝了。

出現得不可謂不及時。

在她上車後,後排車窗重新升起,形成封閉安靜的空間,暴雨雷鳴的聲音都變得幾不可聞。

氛圍有點尴尬。

不,是很尴尬。

明明已經一個多月沒見,并且也有再也不見的打算,而她卻突然坐在他的車上,在他的身邊,這算個什麽事兒?

慕昭攥着碎屏的手機,目光掃過被雨水沖刷着擋風玻璃,沒看他,還是主動打了個招呼:“好久不見。”

沒回應。

空氣裏彌漫着沉默。

近一分鐘過去,旁邊才響起男人清冷的嗓音,很冷淡,“也沒多久。”

嚴謹來說,的确沒多久。

又沉默下來。

慕昭倏地想到可能還在等自己的泰詩琳,立馬拿起手機,好在只是摔壞外屏,還能正常使用。

就着碎掉的屏幕,她給泰詩琳發了維信,說臨時有事,今天不能一起吃晚飯了,下次再約。

發完消息,慕昭忖度片刻,然後開口:“就在前面放我下車吧。”

“你确定?”

傅時沉擡臂,屈着手指在暗色車窗上敲了敲,玉扳指撞出清脆的響,“外面在下雨。”頓一秒,又補了四個字,“在下暴雨。”

慕昭聽着隐隐的暴雨聲,心說這個雨下的真不湊巧,“那你車上有傘嗎?”

男人淡淡說了個沒有。

——又是沉默。

在經過一排門臉房的街道時,不知道傅時沉看到外面有什麽,吩咐司機停車。

車輛靠邊停下。

傅時沉有下車的意思,司機立馬拿出一把雨傘下車,然後繞到後方給傅時沉開車門。

慕昭盯着司機手裏的黑傘陷入沉思。

不是沒傘嗎?

轉念一想,可能只是沒有她用的傘而已,倒也解釋得通。

慕昭等在車裏,暴雨淋漓的壞天氣,她不經意地轉眼,隔着暗色車窗,看見傅時沉正在暴雨深處朝她款款走來。

幫他撐傘的人,周圍的綠樹,後方亮着的店鋪燈牌,似乎都在瞬間淪為他的陪襯。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幽暗的雨夜,倏至的白色亮光落在他半邊側臉上,驟明驟滅的瞬間,畫面充滿電影感。

他顯得那麽深邃且迷人,危險又強大。

傅時沉彎腰上車,沉寂黑眸盯着她的手看,手裏還有個塑料袋,“把手伸出來。”

慕昭覺得奇怪,還是伸了一只手給他。

“另一只。”

“哦。”

慕昭把另一只手伸給他時,才發現掌心有幾道細細的血絲,不仔細留意的話不容易發現。

傅時沉在袋子裏取出棉簽和傷藥,垂眼,“掌心。”

慕昭張開五指,掌心朝上。

她越過他,看一眼外面的店鋪,其中一家是藥鋪,他剛剛是去買藥了啊,她自己都沒注意到手受傷了。

傅時沉撕開棉簽,取出一根,蘸了藥給她擦,動作細致,眸光低垂的模樣看着很溫柔。

慕昭幹癟癟地開了個話題,“好巧,今天幸好遇到你了。”

那的确是巧。

傅時沉剛好路過那處而已,完全沒想到會遇到她。

他淡淡嗯一聲,繼續給她上藥。

司機在這時問傅時沉去哪,他說桃水灣。慕昭聽完立馬道謝:“麻煩你送我回家了。”

被男人輕握着的腕骨有着微涼和灼燒的矛盾觸感。她的視線落在他修長漂亮的手指上,然後目光往上,停留在他的胸口。

也不知道他的身體恢複得如何。

“你的傷口好了嗎?”慕昭沒忍住,還是問了句。

“好了。”

他的語氣依舊很淡。

慕昭還想問,害他的人怎麽處置的,但她沒有,過問太多會顯得很逾,而她和他并沒有那麽深的關系。

上完藥,傅時沉接了個工作上的電話,時間不長,大概三分鐘左右,有關某個海外汽車公司的收購。

“聽說,慕小姐的公司最近新得一個精英技術團隊,成功和網康合作。”

這是上車後傅時沉主動和她說的第一句話。

還是生意場上的事。

果然是商界第一把交椅,什麽都逃不過他的耳目,她今天下午才和網康簽約,他顯得就得到消息了。

慕昭評價:“你的消息很靈通。”

男人神色不改,倒是很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薄唇微扯,“當然,畢竟你挖的是我的人。”

慕昭:“……”

正當她想開口時,傅時沉電話又來了,這次像是個私人電話,他的語氣很松緩溫和,不像剛剛接的那通,冷漠又公式化。

“讓私人醫生到家裏給您看看?”

“行。”

“我馬上過來一趟。”

男人簡潔幾句說完,挂斷電話後吩咐司機,“去桂合堂。”

“我奶奶不舒服,我得去看一眼老人家,不介意我晚點送你回家?”

這話是對慕昭說的。

慕昭自然不好拒絕,“當然可以。”

一座青瓦紅牆的四合院擺在眼前,門口貼着對顏色很新的對聯,毛筆字寫得很漂亮,慕昭和傅時沉同在一把傘下,他撐的傘,她看着對聯有點走神,能在這裏有一整座四合院的人,是真的不簡單。

很快有人來應門。

那天來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慕昭還在看辭舊迎新的橫批時,面前的門一下就開了,裏面的人歡喜地喊着,“傅先生,您……”

話說到一半,中年女人看到慕昭時,卡了殼。

傅時沉只當尋常,淡聲問:“奶奶呢?”

中年女人打開門,側身讓路,順便說老太太在正方客廳裏歇着,家庭醫生前腳剛走,說是脾胃陰虛,得多補補。

傅時沉拎着慕昭往裏走,一路經過影壁,中院,院裏種着兩顆桂花樹,在暴雨裏搖搖晃晃,旁邊還有窄河,河上一座石橋,隐約可見河裏有五彩斑斓的錦鯉。

正房客廳。

一個耄耋老人坐在紅木底座制成的沙發上休息,穿着妥帖的青麻色棉衫,見到有人進來時眼睛一亮。

“沉沉!”

慕昭朝老人露出善意微笑,想着他奶奶叫他還叫得挺親密。

奶奶從沙發上站起來,樂呵呵地打量慕昭一眼,“你小子,終于舍得給我帶孫媳婦回來了!”

慕昭一怔,正要解釋時,男人先她一步開口,語氣淡淡的:“不是我女朋友,人家清白的小姑娘,您別開玩笑。”

奶奶語氣可惜地說,嘟囔一句怎麽不是女朋友。

雖是這樣,奶奶還是很熱情地招呼道:“周琴,去切水果來,再泡壺熱茶。”

周琴就是來開門的中年女人,也是桂和堂的女管事,主要負責老人家的起居生活。

周琴應了聲好,折身往廚房方向去了。

傅時沉陪着老人家坐着聊天,慕昭安靜地坐在旁邊,低頭看着掌心被他擦過藥的地方發呆,良好的教養不允許她在別人家裏四下張望打量。

一直聽他奶奶在念叨他萬年單身這個事情,問他到底是什麽時候才能娶個女人安家。

男人似被問得招架不住,搖頭失笑,然後在奶奶面前賣乖地說:“一定盡快。”

慕昭在心裏暗想,沒想到他在長輩面前這麽溫和,與他在外面陰刻深沉的形象完全不符。

在她思緒翻飛的時候,突然聽到男人含笑問了老人家一句,嗓音幽幽——

“奶奶,你看她怎麽樣?”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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