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偏袒

酷暑難耐, 皇帝難得給自己休假,歇在了朝歡宮。

殿中置了冰,涼風習習, 舒暢無比。

蕙昭儀松松挽着衣袖,正親手煮茶, 袅袅水霧升騰,霧氣中隐約可見她的秀麗眉眼和溫柔神情。

這番惬意下, 乍然得知荀宴同陳家人打了起來,雙雙受傷的消息,皇帝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大掌一顫,直接将茶水濺到了膝上。

點點灼燙感也無暇顧及,皇帝傾身問道:“發生了何事?你說清楚些。”

在皇帝想來, 這個兒子沉穩持重,定不可能是他主動惹事。

全壽小心道:“陛下, 聽說是荀公子大庭廣衆之下先對陳家幾位大打出手, 衆目睽睽, 都是大家親眼瞧見的。”

皇帝:……

第一反應不是氣,竟是好奇。

兒子是難以接近了些,可性情冷似寒冰, 真難以想象是因何動怒, 居然會主動出手。

“陛下。”全壽接道, “如今,中書令已經領着幾位公子和荀公子一同,在禦書房那邊等候了。”

中書令陳靈, 正是淑妃親父。這次被打的幾人都是族中偏支子弟, 本不該是陳靈出面, 顯然他也是想借此機會找荀宴算賬。

“陳和風。”皇帝冷哼了聲, 自然清楚這老東西的打算。

雖然頭疼,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兒子吃虧,皇帝當即擺駕。

蕙昭儀不好跟随,但把方才的事聽了個七八,心念一轉,回頭就去找了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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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書房前,一群人分為兩隊,呈泾渭分明之勢。

陳靈自持身份,喜怒不形于色,對上荀宴亦有禮地颔首,客氣十足。

他身旁幾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人則個個怒目而視,鐘九林琅起初還與他們互相瞪視,後來在荀宴示意下,便專心望天看地,不言不語。

“你們完了。”一人口齒不清地吓唬他們,“竟敢當衆毆打朝廷命官,陛下定要賜你們死罪!”

說罷,他感覺腮畔疼得愈發厲害,牙齒松動,竟有要掉落的跡象,連忙住口。

論身份,荀宴充其量只是禦史大夫之子,他的的确确還是個白身。

白身即為平民,無論在哪朝哪代,平民毆打朝廷命官都是大罪。陳家人正是逮住這點生事。

因是自己故意惹事,荀宴沒打算讓荀巧善後,所以未派人去通知。

這會兒面對陳靈,除了鐘家幾個兄弟,無人可以幫他。

乍一看人數相差無幾,可只陳靈一人的身份,就已經壓過他們所有人。

陳家人如此想,林琅亦是這麽想的。

他敏銳地意識到處境的糟糕,緊張之餘,又清清楚楚記得,那一拳确實是出自荀宴授意。

當時公子的眼神,分明是讓他直接動手。

眼下的情況……

宮闱森嚴,不好過多交流,林琅便牽緊了靜楠,心中相信公子定有成算。

靜楠如今緩了許多,衣裳在陽光下曬幹了,只是整個人依舊蔫蔫的,無精打采。

她一手牽着林琅,一手揪住荀宴衣袍,完全不想離開兩個哥哥的模樣。

烈陽下,內侍清道聲傳來,衆人連忙挺身斂色,不敢流露情緒。

皇帝匆匆而來,在禦書房前掃視衆人一眼,陳家人俱是臉上挂彩,沒幾塊好肉。

這群人倒真會打,全朝臉上招呼,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做了何事。

不過兒子面上看起來無礙,這讓皇帝心情稍霁。

他笑一聲,語氣不明道:“都随朕進來。”

陳靈先一步邁進了門。

衆人齊齊向皇帝問安,皇帝從鼻間哼出一聲,“朕不安,也安不了。難得休息一日,還得理會你們這點小兒打架的芝麻綠豆事。說說吧,陳和風,沒有個明确由頭,朕第一個罰你。”

陳家人心頭一凜,沒想到聖上竟是先朝中書令發難。

看來荀宴頗得聖心的話,并非是簡單傳言。

陳靈先為叨擾聖上告罪,而後道:“非臣小題大做,實則沖突起于大庭廣衆之下,百姓親眼目睹。幾人畢竟身份特殊,傳出去難免影響我朝官員名聲,是以臣才想尋陛下裁決。”

“少年人麽,意氣行事,容易沖動,哪至于你說的那麽嚴重。”皇帝淡道,“你這人,就是喜歡以簡化繁。”

他語中含着一絲不滿,“這等小事若都要朕來裁決,當朕是什麽?”

“陛下——”眼見陛下生怒,被打松牙齒的那人主動出列,含糊道,“臣等個人顏面無事,但這可是當衆毆打朝廷命官,讓人瞧了,還當以後都可以不敬朝廷。”

話雖簡單,理卻很直。

不論原因,平民膽敢對官員動手,這本身就是大罪。

經他這一提醒,皇帝才恍然發覺,原來兒子還沒有官職。

這倒是……他想的是讓荀宴積累些功績,再一舉提拔,竟忘了這關鍵的問題。

只是白身便罷了,偏還是禦史大夫之子。

若不罰荀宴,百官的參奏就足夠讓荀巧喝一壺。

皇帝略一沉思,看了眼讓陳家人先開口的荀宴,不急着下定論,先問,“紛争到底因何而起?朕還沒弄明白。”

依然是那人解釋,“微臣和荀公子同在明心湖泛舟,不料生了意外,兩船相撞,以致荀公子帶的小姑娘落了水。臣等愧疚萬分,當即向荀公子道歉,商量賠償事宜,不料荀公子二話不說,直接就動起了手。”

他頓了頓,忿忿道:“非微臣不大度,但荀公子此舉,着實有辱斯文!”

一番捏拿唱作,他自覺将情緒表達得十分到位。

鐘九當即站了出來,“不是吧陳老二,連誰打你都能記錯?那一拳分明是我先打的,荀公子為人義氣,不願見我受欺負罷了。”

林琅唇抿住,将站出半步的腳縮了回去。

這個場面,他如果執意站出去說是自己動的手,似乎也毫無意義。

只能先看形勢。

此人冷笑,“誰不知你和荀宴的關系,你的話也能信麽?”

“落水了?”豈料,皇帝根本不在意兩人的話,重點完全抓偏,“你說誰落水了?”

陳家人,包括陳靈都是一怔,“是……一個小姑娘。”

視線逡巡一圈,皇帝這才注意到小小的靜楠,正站在荀宴和林琅之間,一句話也不說。

小孩精神不大好,眼眶因之前落水之故,現在還有微紅,襯着細白的臉蛋,看來可憐極了。

“朕的小乖乖,怎麽如此可憐!”皇帝一拍大腿,對靜楠招手,“吓壞了吧?來,快來伯伯這裏。”

陳家人默了陣,一臉懵。

怎麽……這小姑娘還和聖上有什麽關系嗎?

随即心跳如擂鼓,他們可沒想到還會有這一出。

靜楠和皇帝畢竟沒有很熟,在身邊有荀宴的前提下,并不大願意過去。

林琅捏了捏小孩的手,順勢輕輕一推,讓她走了過去。

皇帝不按常理,把大事擺在一旁,竟似更關心小孩落水。

他把靜楠抱到了膝上,噓寒問暖,親近的姿态讓陳靈眼皮一跳。

這是哪兒來的程咬金?

“還難受嗎?請個太醫給看看吧。”

靜楠搖搖頭,軟聲細氣地回,“不難受了。”

皇帝便拿了帕子,給她擦擦頭頂,看架勢便是對親生女兒也不過如此。

小孩很有禮貌道:“謝謝伯伯。”

皇帝含笑,柔聲問她,“怎麽就落水了啊?給伯伯說一說。”

他狀似無意道:“不會是有人欺負我們圓圓吧?”

小孩想了想,在他鼓勵的眼神下,指着鼻青臉腫的那人道:“壞人撞哥哥。”

孩童清稚的聲音在禦書房內響起,那人當即大驚,“這話可不能亂說!那……”

後半句話,硬是在皇帝不怒自威的眼神下憋了回去。

原來在前往皇宮的路途上,林琅和鐘九因氣憤就此事議論幾句,道定是他們沖着荀宴來,故意撞的。

沒想到小孩竟把這話給記住了。

皇帝笑意加深,“繼續說,朕相信孩子是不會說謊的。”

靜楠繼續道:“壞人笑話哥哥,打哥哥。”

陳家人:……

荀宴目光都飄移了下,許是沒想到小孩還有這本事,避重就輕地告狀,輕松将鍋甩給對方。

用最無辜的神情告狀,便是他,也差點要信了。

“哦?”皇帝故意加重語氣,看向下首,“當真如此嗎?”

陳靈道:“孩童雖不會說謊,但總會下意識向着身邊人。何況,這位小姑娘不過四五歲大,怎能全憑她的話當證據,陛下,這未免有失偏頗啊。”

他身旁之人深以為然。

皇帝當然知道,可他如此做,就是想偏袒荀宴。

正欲再扯皮一番,荀宴忽然主動稽首,道:“陛下,的确是宴之過。只因幾位的無心之失,就未能控制脾性,貿然出手,确實有違律法。宴雖有幸得陛下看中,辦了幾件差事,但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何況宴一介白身。陛下仁愛之心,宴感激不盡,可絕不敢讓陛下聖明因此受損,還請陛下查清來由,對雙方依法懲處,宴絕無怨言!”

“怎麽……”皇帝剛開口道了兩字,忽然怔住,想起了什麽。

荀宴話裏話外,分明藏了另一層深意。

荀宴攜證據歸京後,礙于世家和兩個皇子的顏面,他對大皇子、二皇子的懲處遲遲未定,只敲打了他們的身邊人,且未傷筋動骨。

皇帝并非不罰,而是尚未找到最适合頂雷的人。

兩位皇子畢竟是儲君人選,若那兩件事爆發出去,名聲将會大受影響。

且,受損的并非只有他們,皇家顏面亦将何存?

自古皇帝都愛面子,這位也不例外。

他私下不喜歡、甚至嫌棄兩個兒子可以,但若讓旁人來指指點點,絕對不可。

皇帝心知,荀宴定察覺了他的想法,不贊成,才想用今日之事提醒。

說不定,打人就是他有意為之。

他故意受罰。

思及這些,皇帝臉色微微一變,又疑心是否是自己想多了。

他久居高位,雖受了世家掣肘,但大部分時候還沒人敢明面上忤逆他,習慣了說一不二。

這會兒,卻疑似被荀宴提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陛下要按律令行事。

“荀宴,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荀宴并不領他這暗示的情,道,“陛下放心,宴很清醒。”

皇帝當下明白了,剛才那些并非是他多想。

身為天子,皇帝如何容忍得了他人對自己指手畫腳。

即使這人是他心中最喜愛的兒子,也不行。

皇帝定定看着荀宴,目光冷冷,但荀宴恍若不覺,依舊保持稽首的姿勢。

禦書房中人無一不看出了此時氛圍的微妙。

陳靈暗暗看了幾眼,若有所思,打斷了沉默,“陛下,荀三郎既主動認錯,便說明他們此前所言不錯。”

是啊,主動認錯來罰自己,同時打親爹的臉。

胸中存了怒氣,皇帝未回陳靈,放在靜楠肩上的掌,不自覺加大了力度。

靜楠立刻感覺到了,擡首望了他一眼。

小孩也會有害怕的情緒,但她不像在場之人,對皇帝的畏懼來自于皇權的至高無上。

她的害怕,只是因為皇帝比她要高大太多,力量十足,且正不滿地看着荀宴。

那種目光,小孩不知道具體的內容,但什麽樣的情緒是能夠分辨的。

靜楠看了會兒,忽然扶着皇帝手臂,在他膝上坐了起來——

她做了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動作。

矚目之下,只見小孩雙手捧住皇帝下颌,将其轉向陳靈,認真道:“不兇哥哥。”

這動作大概是在說,要兇,就兇他們。

荀宴&林琅&鐘家人:……

知道小孩呆,沒想到,她能呆到這個程度。

無知即無畏,此話的确不假。

正主不知自己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她雙目滾圓烏黑,認真地同皇帝對視,看模樣,竟還有要生氣的架勢。

在小孩的理解中,是別人欺負哥哥。伯伯也要兇哥哥的話,那就是壞人。

皇帝愣了好一會兒,許久沒人敢這樣對他了。

天子頭上動土,活膩了不成。此話并非玩笑。

皇帝不會立刻對靜楠發怒,繃着臉道:“哥哥做錯了事,為什麽不能兇他?”

“沒有。”

“做錯了。”

“沒有。”

“錯了就是錯了。”

幾番來回之下,皇帝幼稚地不肯認輸,倒是靜楠先松口,“錯了一點點。”

皇帝冷哼,“一點點也是錯,也要罰。”

受罰,靜楠是經歷過的。

在庵中,三位師姐就會趁妙光師太不在時尋她的錯處,繼而罰她不許吃飯。

她想了會兒,拿出小荷包。

先取出夜明珠,再取出小銀錠,随後是果子、菱角、油糕……

一樣一樣擺好,皇帝眼角不由抽了抽。

只見小孩盯着看了片刻,露出有點難過的樣子,還是把東西都獻了上來,“送給伯伯,不罰哥哥。”

小小年紀,竟知道賄賂人了。皇帝簡直被小孩氣笑,“就這麽點東西?還不夠朕塞牙縫。”

“伯伯牙縫大。”小孩看着他,如此認真道。

世人道:初生牛犢不怕虎。在小孩明亮的眼中,皇帝确實看到了小牛崽般的執着。

本積在心中正待噴發的怒氣,忽然間消了大半。

皇帝想:除了她,大概也沒人敢在他這個一國之君面前這樣護着阿宴了。

…………

陳靈再也聽不下去,再任陛下和這小姑娘扯下去,此事恐怕就要不了了之。

他此來可不是做菩薩的。

顧不得君前失儀,陳靈直接打斷二人,“陛下,小姑娘友愛兄長之心,臣亦動容。但此事非兒戲,陛下是否該嚴肅待之?”

皇帝一頓,果然看向他。

事情到如此地步,皇帝知道,自己是必須要罰荀宴的。

不能輕,也不能太重。

“依卿之見,該當如何?”

陳靈道出腹稿,“鐘家幾人皆有官職在身,罰俸半年并不為過,再各降半職,方可有警示百官之效。至于荀公子……無俸可罰,無職可降,唯有刑罰一道了。”

不待皇帝出聲,陳靈又道:“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重罰卻是不必。依臣之見,不如打二十大板,再往刑獄待十日,以儆效尤。荀大夫治家甚言,素來以身作則,他若在此,想必也會贊成。”

禦史大夫之子這個身份,于荀宴來說是保護,也是掣肘。

常人會因此敬畏他幾分,但他的舉止也會因此受到諸多注意。

陳靈提出的處罰确實說不上重,如果皇帝連這都拒絕,接下來就是荀巧遭殃。

這是陳靈的暗示。

相繼被兒子、臣子暗暗“要挾”,皇帝隐怒不發,道:“非大罪,下诏獄卻不必。”

陳靈立即改口,“那就改入大理寺□□十日。”

皇帝目色沉沉,宛若壓了一座大山,“荀宴,你看呢?”

“宴毫無異議。”

小小的博弈,讓皇帝再次感受到了被世家挾掣之痛。

陳靈如此作态,分明是看荀宴近幾年風頭太盛,幾欲壓過了世家子弟,有意為之。

而荀宴,是他這個天子明面上要擡舉的人。

面上閃過戾氣,皇帝道:“好,就如此辦。接下來,那就再說說對陳家這幾個的處罰。”

事實上,君臣二人此番争論的重點全在荀宴,其他只是陪襯罷了。

對荀宴的決定已下,剩下的人也都很快定下。

陳家幾人同鐘家無異,罰奉、降職雙收,但因為他們還害得靜楠落水,皇帝額外罰了他們一千兩白銀。

對于這一千兩白銀,陳家幾人忍着沒說話,直至走出禦書房,才小聲問陳靈,“叔父,這一千兩真要給嗎?那小姑娘到底什麽來頭?”

什麽來頭?陳靈也不知道,但看二人交流的模樣和陛下對她的容忍度,此女身份定不簡單。

他道:“先給着,具體身份,待我去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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