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執着

荀宴被罰二十大板, 兼大理寺□□十日,皆是當日執行。

兒子受罰,皇帝心中很不好過。

他本就對荀宴十分愧疚, 如此更覺對不住他。即便這份處罰是荀宴親自求來,但因其中陳靈插了一腳, 皇帝就自然而然把賬算到了陳靈頭上。

陳靈即代表了淑妃,淑妃又等同于二皇子, 皇帝內心的遷怒悄無聲息,誰也沒察覺。

為了荀宴顏面,皇帝特允他站立受刑,并提前将陳靈以外的陳家人遣退,鐘家等人亦識趣告退。

如今留下的, 僅剩皇帝、陳靈、林琅和靜楠。

靜楠起初尚不明白即将發生什麽,待看見荀宴自發站在殿前廣場正中, 侍衛舉起長板朝他揮去時, 忙腳步一擡, 急急朝他跑過去。

沒兩步,被林琅一把拉住,小腳撲騰, 無論如何也移動不了一步。

“哥哥。”小孩不解地回頭看他, 林琅抿着唇, “不能去。”

為什麽不能去?靜楠很不明白,視線便轉向了皇帝。

不知怎的,皇帝竟感覺自己無法承受這天真的目光, 別過了頭。

靜楠只能再看向最後一人——陳靈。

陳靈對小孩的不明身份有所顧忌, 可也僅此而已, 是以他不閃不避, 微微一笑,尚有心思道:“沒事的,放心。”

話落,他感覺身上一寒,如芒在背,下意識看了眼。

剛巧對上皇帝收回的目光。

陳靈心頭一凜的同時,也只道陛下是為自己忤逆他而不悅,畢竟荀宴是陛下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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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不知,皇帝此刻在心中想:讓朕的兒子挨打,來日不知你的兒子又能受幾板子。

長板落在身體上幾乎沒什麽聲音,沉重而悶。

旁人見它被高高舉起,再落下,但也能夠感受到其中力量,定是極痛的。

靜楠越看,掙紮得越厲害,幾乎要掙脫林琅的束縛。

林琅不得不捂住她的眼,再把人抱起來,背過身去。

慢慢的,連執刑的侍衛喘氣都明顯粗重了許多。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二十板子一點水分都沒有,結結實實。

荀宴的身體除最初搖晃幾下,而後竟異常得穩,不動如山。

如果忽略他鬓角流下的汗水,和越來越直的唇角的話。

明日晃眼,皇帝感到荀宴臉頰那密密的汗水滾燙無比,竟幾乎灼傷了他。

他心中全然不是滋味,忍不住想:當真是他做錯了嗎?

或許……他确實對大皇子、二皇子過于寬容了,才造就如今這種局面。

顧忌世家,顧忌皇家顏面,顧忌朝局……他被太多東西絆住了。

不破不立。皇帝閉目一瞬,內心長嘆一聲。

這個兒子是在教他。

片刻後,沉悶打板聲停止。

足足受了二十大板,荀宴表面看起來毫無異樣,但幾人知道,他定走不了多少路了。

皇帝令人備了軟轎,臨別時對荀宴道:“毛九田此刻正在大理寺诏獄中,你想好該如何處置他了嗎?”

“已想好了。”

“好。”皇帝似乎定了什麽決心,沉沉道,“朕還是之前的話,無論要用他,或做其他,皆随你意。皇權特許,你無需顧忌。”

荀宴擡眸看了眼皇帝,道:“好,多謝陛下。”

兒子看起來并無怨氣。皇帝又喜又澀,但他依然如此客氣。

靜楠邁着小短腿,風一般跑進了轎,也不敢碰荀宴,無措地換了聲:“哥哥。”

“嗯。”荀宴雙手無礙,便把人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還未有反應,小孩先吓了一跳,忙不安地動了動,試圖放輕自己的重量,“不坐,哥哥疼。”

“不疼。”荀宴摸摸她腦袋,“乖乖坐着就好。”

這種時候,抱着小小軟軟的她也有種格外的安撫力量。

小孩哦了聲,便不再動了。

看着這一大一小相處的模樣,皇帝不忍打攪,悄然放下車簾,令人起轎。

軟轎空間狹小,林琅便未入內,只身走出宮門,再坐上了來時的馬車。

他沒有同軟轎一塊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回了荀府。

**

因設有刑獄,大理寺坐落于上京西北角。比之上京繁華街道,這兒明顯冷清不少。

衙署寬闊肅正,沒有絲毫多餘點綴。正中的獬豸石雕通體漆黑,雙目有神,一支彎角鋒利無比。

大理寺正卿外出辦差,留兩位少卿鎮守。

宮中提前傳了消息,二人便都未離開,閑話寥寥,等待着荀宴。

這兩位大理寺少卿,一人名趙熹,年不惑,一人名周正清,年二十有八,年輕有為。

周正清與荀宴相識于一場貪污案,當時他還贊道這個少年有能力,邀他今後往大理寺任職。

沒想到,人确實來了大理寺,卻是以這種方式。

周正清道:“荀宴性直,肯定是因此冒犯了聖上,又得罪了陳家。”

聽罷,趙熹反倒生出幾分好感,他們大理寺正喜歡這樣耿直的人,點頭道:“我此前聽過他一些事跡,少年英才不外如是。”

周正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多時,軟轎擡至大理寺內。

荀宴拒了旁人攙扶,自己慢慢走了出來。

大理寺占地過于寬廣,青牆道道,鐵門森嚴,連烈日都要避忌幾分。

因此,這裏比他地要清涼些,也有人道,是因為這裏有不少陰魂之故。

“荀小兄。”周正清大步朝他走來,嚴肅的臉上流露些許笑意,“倒是……好久不見。”

知道這人在調侃自己,荀宴面不改色道:“周兄繁忙,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一見了。”

周正清一愣,随即大笑起來。

看來原本那個倔強又冷漠尖銳的少年,成長了不少。

趙熹攏袖立在一旁,見二人敘舊閑話也不打攪。

誰都看得出來,這處罰只是表面上的,若當真把荀宴當犯人,便是他們蠢了。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趙熹聽了會兒,便開始望天。

今日浮雲少,無甚意趣,他的視線不知不覺往下落了許多,随後落至一個呆呆站在旁側的小姑娘身上。

再看腦袋,嗯,光的。

小姑娘絲毫不覺自己特殊,仰着頭,專心致志地看荀宴,只不知這對話她聽不聽得懂。

趙熹盯了片刻,心癢,手也癢。

再片刻,心無旁骛的靜楠忽然感覺腦袋一涼,被什麽東西碰了碰,便轉過頭去,卻什麽也沒。

她奇怪地眨了眨眼,不管,繼續看哥哥。

忽而,涼意又來,再看,還是什麽都無。

小孩呆了呆,仍舊不管。

第三次涼意襲來時,靜楠回頭,對上了一雙笑眯眯的眼。

這雙眼的主人俯身,朝她攤開手道:“喜歡嗎?”

他掌心躺了一只小巧的、色澤鮮妍的鳥兒,鳥兒乖乖立在那兒,歪歪腦袋眨眨眼,靈動極了。

小孩瞬間被吸引了,點點腦袋,目光渴望,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它。

“我們到旁邊去玩。”趙熹道。

靜楠有些猶豫,但哥哥的魅力怎比得上可愛的小鳥,無需幾息,小孩就被趙熹輕松拐走了。

趙熹年雖不惑,卻是個十足的孩子王。他最喜愛靜楠這麽大的孩子,也很喜歡同他們交流。

靜楠逗鳥兒,他便摸着她的小腦袋,心滿意足地想:果然是想象中的手感。

這只鳥兒是雀類,羽翼長長,同靜楠玩熟之後就蹦到了她肩上,羽毛掃過小孩面頰,癢癢的,也很舒服。

趙熹笑道:“這麽喜歡的話,今日它就歸你了,等晚上我再帶走。”

“謝謝叔叔。”靜楠高興道。

趙熹糾正她,“是哥哥。”

哥哥?小孩迷茫了下,在她的認知中,像趙熹這樣的,分明就是叔叔。

但她很聽話,趙熹如此教,她也就如此喚了。

一聲清嫩嫩的“哥哥”傳來,令趙熹雙肩聳動,連連忍笑。

這麽好騙,荀宴是怎麽放心就這樣帶在身邊的?

…………

荀宴确實發現小孩不見了,他剛做出要尋人的模樣,周正清便道:“不用擔心,我大概知道她在何處。”

随即,領荀宴找到了趙熹。

趙熹撫着長須,正和靜楠玩得開心。小孩逗逗鳥兒,抓抓他的胡須,很是快樂。

“家長”找來,趙熹不慌不忙,起身,意味深長道:“荀家三郎,你這小姑娘……有點好騙啊。”

荀宴:……

他自然是知道的。

孩童大都好騙,因他們不知世事,初生懵懂。

但靜楠好騙……更多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會設防。

在她心中,對她不兇的,大抵都是好人。

旁人都擔憂這點,可于荀宴而言,這未必就是壞事。

他沒有打攪靜楠,先對趙熹道謝,“多謝趙少卿。”

“不用謝,我也是喜愛她。”趙熹擺手,“如何,聚完了,該去看看你的‘獄房’了?”

荀宴颔首。

大理寺此前曾關押過荀宴類似的“犯人”,不入诏獄,只□□。

所謂□□,便是拘禁在一房之中,不得外出,不得與任何人接觸,所有事情皆在這方寸之地完成。

但這個□□的目的,是用于擊潰此人內心,身心并罰,方有奇效。

在周正清看來,荀宴卻不必如此,對他道,除了出大理寺,哪裏都能去。

荀宴謝過他,道不用,對待他就同以前的□□一致即可。

他故意領罰,如果過于輕松就失去了意義,何況如果被陳家知曉,也容易滋生事端。

十日足不出戶而已,他忍受得。

周正清道:“這裏面什麽都無,只有一桌一椅一榻,和一些斷案集,你當真可以?”

“有書就可。”荀宴微微颔首。

周正清挑眉,“如此,那我便派兩人去看守,你可當真不能出了。”

“好。”

荀宴一口應下得極快,面對四壁荒涼,絲毫不後悔。

唯獨在看着小孩時,猶豫了一瞬。

今日靜楠落水受驚,他本不該帶她東奔西跑,可小孩黏人,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他。

如今将在大理寺住下,卻不好再任由她跟着了。

趙熹看出他的心思,不緊不慢道:“你是受□□之人,不可走動,但可沒有規定他人不能進出此屋。”

“不必。”荀宴頓了頓,“還要麻煩二位,歸家時,順便将她送回荀府。”

他拍拍專心同鳥兒玩耍的靜楠,“她很乖,路途不會生事,你們放心。”

周正清、趙熹對視一眼,齊齊應聲,“好。”

但剛落下小孩乖巧之言的荀宴,瞬間就被打了臉。

在剛上馬車時,靜楠的确很聽話,還在馬車上招呼哥哥上去。

荀宴紋絲不動,她才意識到不對,原來哥哥不是一起。

靜楠起身就要下車,被趙熹攔住,笑眯眯地解釋,可小孩一個字都聽不懂。

眼見馬車已經駛動,小孩一急,再也管不了什麽,小小的個子往趙熹臂下一鑽,就跳下了馬車。

荀宴眼疾手快,迅速撲了過來,險險接住小孩,本就受了二十大板的身體倒在地,擦傷了一大塊手臂,露出皮肉。

其餘人俱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知自己害得荀宴再次受傷,也沒瞧見傷口,小孩在荀宴臂中坐着,努力揪住他衣衫,道:“不走。”

荀宴眉目間泛着無奈,又有絲好笑。

他道:“好,不走。”

***

荀宴受罰的消息,在宮內轉了一圈,旋即便生了翅膀,飛向宮門之外。

等該知道的人都清楚了七八,荀巧才當了這最後一人。

“聽說小九他們幾個一道受的罰。”鐘氏道,“待會兒我讓二郎去鐘家問問,是個什麽情況。”

“天色已晚,不急在這一時。”荀巧狐貍般狹長的眯眯眼更彎,撫了撫須,“若真有事,這小子自己定按捺不住,早跑來同我們說了。如今還沒來,便說明無大礙。”

何況,他了解聖上對荀宴的補償之心,輕易不會如此,此事定有內情。

略一思忖,荀巧問,“林琅那孩子已回府了,難道他什麽都沒說?”

“是說了幾句……”鐘氏凝眉,“那孩子只道,阿宴讓我們無需擔憂,不用管此事,就沒了。”

“那就不管。”荀巧心态相當得好,“阿宴什麽身份,你思慮過多了。”

此話,得來了鐘氏幽幽一瞥。

與他所想不同,鐘氏從來不覺得荀宴的身份會是尚方寶劍。相反,很可能是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此時聖上對荀宴有愧疚,會多有忍讓,可這份耐心能持續多久?

待到來日,這份特殊亦很可能成為荀宴的催命符。

“你該多勸勸阿宴。”鐘氏不無擔憂,“他脾氣太直了,對着聖上也是如此,即便他的身份……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後啊。”

即便素來敬重發妻如荀巧,也不由為她的婦人之見笑了笑,搖搖頭,“你說錯了,阿宴的脾氣,就是要直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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