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事端

日往月來, 荀宴在大理寺已待了五日。

拘|禁期間,他不邁室門一步,不提額外要求, 相當安分。

據守門人言,他作息規律, 在房中一般只做三件事,看書、就寝和打拳。

除卻無聊些, 其實和休養也無異。

因此,當鐘氏攜林琅前去看望他時,本以為荀宴狀态會一如往昔,甚至更好。但見到他的那一刻,二人都目露訝異。

不是說休養得極好, 怎麽眼下竟有青黑?

林琅第一反應是大理寺對他用刑了,鐘氏微微思索, 問道:“又通宵達旦看書了?”

荀宴沉默了會兒, 看着林琅手中的包裹, 不答反問:“母親是來帶圓圓回去的?”

“自然不是。”鐘氏奇怪道,“她不是要跟着你麽?這些是你大嫂這幾日着人給圓圓做的新衣裳。”

她笑了笑,“小孩兒長得快, 每過段時日就得重新做。”

荀宴繼續沉默。

新衣服當然用得上, 此處不方便洗衣, 以小孩四處鬧騰的本事,那些衣裳已經不夠換了。

詭異的安靜下,鐘氏意識到什麽, 遲疑問道:“圓圓呢?”

“……裏面。”

荀宴側身, 給二人讓出空間進門。

他眼下雖有青黑, 看着睡得不大好, 但氣質如初,蕭疏軒舉,仍是清俊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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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荀巧開導,林琅已不會再凡事反應過激,就像此次,他明白了受罰是荀宴自己求來,另有目的,反應便很自然。

林琅給荀宴帶了他常用的弓箭,“公子無事,可以練練。”

“多謝。”連日來只能靠打拳練武,荀宴确實有些技癢。

不止如此,林琅在遞去箭筒時,順帶拿出了自己在學院的考卷和先生評語,雙手奉上。

荀宴不過年長他六歲而已,于他而言,卻已經是如同長輩一般需要敬重的人。

“好。”認真一行行看過,荀宴微微颔首,“業精于勤荒于嬉,盡力即可。”

林琅俯首傾聽,如今他最聽的也就是荀宴的話。

“如果我已學有所成,是不是就能為公子效力了?”開口的林琅目光灼灼,直視荀宴。

自從入京以來,林琅感到他無時無刻不在接受公子的照顧,而自己除了能帶着圓圓以外,一無是處。

他現在确實還不夠資格參與權力鬥争,所以他要盡力用最快的時間,成為公子的得用之人。

林琅想做的,不僅是為了報恩,更想在荀宴面前證明自己的價值。

圓圓可以一直被公子照顧,他不可以。

聞言,荀宴目光從卷中移來,平淡從容,其中并不含壓力,但那份敏銳和清明,幾乎要将林琅看透。

從林琅的身上,他看到自己曾經的重影,也看到了新的東西。

“嗯。”須臾,荀宴點頭肯定,“我一直在等着。”

林琅克制着高興的情緒,好一會兒,才同樣輕輕嗯了聲。

輕輕碰拳,這是二人的諾言。

“阿宴。”室內傳來鐘氏話語,不無疑惑,“圓圓怎麽了?”

荀宴腳步一頓,往裏走去。

床榻上,靜楠正窩在裏面不肯挪動,只露出一個小腦袋與人說話,将被褥鼓起了一個包。

見到鐘氏她很高興,奶聲奶氣的叫得極為親熱,但若讓她出來,便怎麽也不肯。

鐘氏納悶,用盡方法哄人,也不得成效。

若說是病了,這也不大像。

“圓圓她……”荀宴思索用詞,“正在孵蛋。”

什麽……?話出,鐘氏和林琅齊齊呆住,難得露出迷茫模樣。

已開了口,剩下的便不難解釋,荀宴道:“前日她與人出去玩兒,帶了個鴨蛋回來,便一直在被褥中抱着,除用飯洗漱外,都不肯離開。”

他面上的表情一言難盡,可見這幾日被小孩折騰得不輕。

實在是有靜楠便夠了,偏大理寺中還有個趙熹。

無事時,趙熹便帶着小姑娘到處玩兒,時常不知跑去什麽地方,回來時,總會帶了一堆小玩意。

前日更是直接多了一只蛋。

趙熹還頗為愧疚對他道:“圓圓問了我好些事,我只當她好奇,沒想到她是想自己孵。路上我便勸了,可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

趙熹目中與其說是同情,荀宴更願意将其解讀為幸災樂禍,“恐怕她要孵上幾日才肯放棄了。”

聽了緣由,鐘氏沉默好一陣,而後背過身去。

荀宴輕聲道:“母親,想笑就笑吧,不用忍着。”

鐘氏忍笑,背部聳動,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發出聲音。

笑的不是靜楠,而是荀宴這難得的模樣。

他素來淡然,幾時有過這無奈又頭疼的經歷?

偏偏人是自己帶回來得,也是他無聲無息縱容的,想做什麽也無法。

好半晌,鐘氏恢複鎮靜,輕聲道:“你和圓圓說過,孵不出的嗎?”

“……沒有。”

看着小孩興致勃勃的模樣,荀宴幾度要說的話都咽了回去,他不大想看到那雙明亮的眼染上失落。

鐘氏笑着搖搖頭,往日還說林琅太順着圓圓,換了他自己,又如何呢?

“确實也不必告訴她。”鐘氏亦不點出他那寵溺小孩的心思,溫聲道,“等過了幾日,她自然而然就放棄了,何必這時候叫她哭一場。”

小孩興趣來得快,去得也快,總會有新事物轉移她的注意力。

何況,孩子可比他們想象得要聰明,自己總會意識到什麽的。

“這幾日,你就要委屈些了。”

鐘氏如何看不出荀宴面上無奈,實則對于小孩的存在一點也不會煩,心底喜愛得很。

荀宴矜淡颔首,“只能如此了。”

再敘話一陣,鐘氏本就要離開了,這時外間卻突然響起不小的動靜。

聽着,竟有刀劍相擊之聲。

荀宴今日得了允許可以出屋,聞聲幾人對視一眼,對靜楠交待一聲後相繼出院查看。

肅靜有序的大理寺湧入一群府兵,齊刷刷立在大門之後,正中幾人身影被遮擋,隐約瞥見衣角。

遠遠望去,只可見權勢逼人。

大理寺正卿未歸,仍只有兩位少卿做主,但尋常人也萬萬不敢冒犯。

是以,被人如此遣府兵包圍,周正清和趙熹神色都很難看。

趙熹年長,素日事務以他為先,他道:“大公主殿下,不知我大理寺犯了何事,竟勞煩您出動這些府兵。”

原是大公主。

鐘氏神色微動,思及聽到的風聲,本想避讓,但荀宴的身份又與大公主很有關系……她斂了眸,終究沒有制止。

大公主未言,女官先道:“少卿誤會,殿下此舉是為确保安危,且防止賊人逃脫所為。”

她指着大公主臂上傷口,一步上前,“今日殿下遇刺,大理寺是否該受理?”

趙熹與周正清對視一眼,內心俱是冷嗤。

他們又不是傻子,大公主神色冷淡,完全不像遇到刺殺的模樣。一同來的還有滿眼忿忿的驸馬,兩方明顯對立,如何不知這是家事。

縱然論身份,驸馬不及公主尊貴,可這等事大理寺是不好沾手的。

趙熹打了個官腔,“哦?京中竟有刺客,那殿下應報予京畿司。大理寺掌刑獄審案,卻不擅緝拿刺客。”

“便是讓你們斷案。”女官道,“驸馬膽敢刺殺殿下,此罪該如何判?”

“我何曾刺殺過公主?”驸馬陰恻恻地打斷她,“早說過,我要殺的,乃是那個膽敢冒犯公主的小人。”

他厲厲眼風,直指大公主身畔青年。

青年面容極是俊美,風姿特秀,身姿亦是英挺,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①。

單論容貌氣質,誰也不會忽略他,宛若一塊上好美玉,即便無言靜默,亦能散發出溫潤的光芒。

驸馬乃建平侯次子,容貌氣勢同樣出衆,可比起青年,到底不及。

“我早說過,這是友人,亦是上賓。”大公主終于開口,卻看也不看一眼驸馬,聲音冷冷,“你明知此事,卻仍舉劍相往,可見就是沖着我來的。”

“友人,上賓?”驸馬氣極,竟口不擇言,“讓殿下在榻上散發相待的友人嗎?”

咳……在場之人,無不被一口憑空而出的氣給嗆住了。

趙熹與周正清默默移開目光,心道還好大理寺在場之人不多,以他們二人的身份,無論如何也不會被滅口。

女官大聲呵斥,“驸馬慎言!何人允你如此敗壞公主聲譽!”

自知失言,驸馬瞬間閉口,但充紅的雙眼證明他仍心緒激蕩。

何人不知建平侯手握軍權?身為建平侯次子,即便尚了公主,驸馬也不曾在其面前放下過傲氣,何況被戴了如此明晃晃的一頂帽子。

“事情就是如此。”大公主轉向趙熹,“驸馬無故闖入公主府,持劍傷我,該如何判,你們自行定奪。”

若是能表現出來,想必趙熹臉色不會比驸馬好多少。

公主和驸馬鬧了紛争,再不濟也是到禦前,由聖上裁決,他們哪來的權力?

公主給他們丢的不是燙手山芋,而是滾燙的烙鐵。

趙熹飛快思索要如何回話,大門外又是一陣騷亂。

身披甲胄腰間佩劍的男子大步走來,神色兇悍,掃視了衆人一圈,在看見人群後方的荀宴時頓了頓。

是得知消息後,剛從校場趕回的大皇子。

“怎麽回事?”大皇子很不耐煩,看了妹妹一眼,又看驸馬,竟是對驸馬道,“你來說吧。”

大公主雙目泛紅,一點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和大皇子雖非同胞兄妹,但自幼一起長大,為何他一來,向着的卻是驸馬?

縱然驸馬家中手握兵權,皇兄此時急于招攬勢力,也不必當着如此多人的面,拿她這個妹妹來向建平侯求好罷!

世間男子都是如此,重利永遠大過重情嗎?

憶起她和驸馬此次紛争的緣由,大公主更覺心灰意冷。

她和驸馬的矛盾,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乃是子嗣一事。

因幼時親眼目睹母妃難産而亡,大公主對女子生育之事留有陰影,根本不敢觸碰。

與驸馬大婚之前,她便私下同他說了此事。當時二人亦算情濃,驸馬滿不在乎,道她何時放下了,二人再何時孕育便是。

驸馬乃家中次子,繁衍留嗣的擔子根本不在他這處,不然不會令他尚主。

大公主便放心了。

但時日一長,建平侯夫人起了疑心,便向驸馬詢問。驸馬不曾掩飾,将原因道出,惹來建平侯夫人大怒。

哪有女子敢提這樣的要求,便是公主也不該如此。

驸馬帶着建平侯夫人話回公主府,道若是公主一年內未有孕,她便要做主為驸馬納妾。

大公主可非軟弱之輩,脾氣起了,亦道除非和離,否則絕不允驸馬納妾!

起初,驸馬兩不相幫,沒過多久,就從他母親那兒帶回了兩位美婢。

那意思,大公主明白。如果她再不同意,兩位美婢就是他的妾。

世道如此,女子為夫君繁衍子嗣就是本分,大公主深知說出去自己确實理虧,也不好鬧到聖人面前。

于是從那日起,她就不再見驸馬,可也不準他明着納妾。

知道驸馬真正要了兩位美婢之後,大公主心道:大不了今後便如此過,他們不想和離,那就永遠別想讓驸馬的子嗣光明正大。

她的舉動,驸馬一點也不理解,說到底當初那句話不過是随口答應罷了,他哪兒想到公主會這麽久都放不下心結呢?

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哪個女人生産不是過鬼門關?她是公主,便要特殊些?

氣急之下,驸馬某夜闖入公主府,不顧公主的不情願,強求了她。

從那夜之後,公主才真正心死。

所以她放任自己,救下這位青年後,見他俊美多才,便留人在府中陪伴自己。

驸馬可以尋歡作樂,她身為公主,又有何懼。

此事她想過,很多人都會指責她,但至少父皇、母妃和大皇兄,他們應該都會幫她。

沒想到給她當頭一擊的,就是大皇兄。

大公主流着淚,唇邊竟泛起冷笑。

女官最是了解她,見她如此心疼不已,默默牽住她的手,輕聲道:“殿下,大不了去求陛下。陛下最疼愛您,定不會向着別人的。”

“嗯。”大公主慢慢點頭,這一刻她意識到,自己早該如此的。

建平侯夫人為何不同意和離,不就是看中她的聖寵。

她是父皇長女,天子的掌上明珠,早不該這樣委屈自己。

那廂,大皇子聽罷驸馬的解釋,立刻回頭斥道:“驸馬說的可是事實?”

大公主颔首,“确實如此。”

不待大皇子發怒,大公主嫣然一笑,宛若冰面綻花,看向了青年,“但他非好友,亦非佞寵,非小人。”

說罷,牽起他的手,踮足輕輕一吻。

“是我的新驸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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