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孵蛋
大皇子的幼稚之舉, 并沒有被荀宴放在心上。
任他才智再多,也想象不到德妃會陰差陽錯将靜楠認作小公主。
在荀宴這兒,大皇子、二皇子都沒好形象, 二人都很聰明,只一心用在了奪位。
縱然是身份使然, 這是他們必經的道路,可其中的手段未免太過無情。
如果上位者都是如此, 他無法想象百姓将來的生活。
所以荀宴更喜歡如荀巧、楊豐那樣的官吏。
“哥哥。”飽而眠,這廂靜楠吃得滿足了,自然就想睡了。
這會兒熱度尚可,微風習習,她雙眼阖上, 腦袋開始點鐘。
身體還未倒下,手下意識揪住了荀宴, 随後被他輕輕托住腦袋。
“睡吧。”荀宴輕道, 任小孩躺在了自己膝上。
他身形清癯, 雙腿亦是勁瘦,躺着并不舒服。靜楠起初無意識翻動幾次,但周身都是熟悉的、安心的氣息, 很快令她陷入安眠。
因看多了溫氏哄阿栾, 荀宴的手還十分自然地拍打着小孩。
慢慢的, 小孩就窩到了他懷裏。
這副慈和溫情的畫面,不由讓大皇子想到了老太太哄孫兒的模樣,不适應之餘, 亦沉思起來。
荀宴受父皇令查案、打壓他們的人時, 可從未心慈手軟過, 莫說溫柔, 連一個笑容都不見得有。
對付男人,無非三大利器:錢、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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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祖父、舅舅的教導下,大皇子早已深谙此道。荀宴縱未及冠,也是個男人了,所以他們起初用的也是這三個法子。
可惜的是,無一不是失敗而歸。
屬下曾對他道:此人無畏無懼,亦無所求,是最不好對付的那種人。
不好啃的硬骨頭不多,荀宴恰好屬于其中之一。
但今日,眼見他和小孩相處的模樣,大皇子隐約意識到了一件事,荀宴并非無所求。
他重情。
唇畔泛起一絲笑意,很快被大皇子斂去,轉瞬間,他面上依舊是慣常的不耐煩。
成年人之間的波雲詭谲,絲毫未能影響靜楠。
即便到了盛夏轉秋時,她也不過五歲而已,這些離她太遠了。
伏在荀宴懷中,她睡得沉而甜,夢中迷迷糊糊,閃過了無數道熟悉的、陌生的光影。
其實每個人自降生起就有記憶,只是襁褓時懵懂無知,即便記住了場景,但沒有大腦有意的整理和順序關聯,這些記憶都是片段的、殘缺的。
靜楠的夢循序漸進,斷斷續續的畫面接連浮現。
起初,是嬰孩的哇哇哭聲,溫柔的女聲輕輕安撫她,喚着“囡囡”“寶寶”。
她很喜歡這種感覺,每日吃了睡,睡了吃,間或被柔聲哄着。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女子開心的時候愈發少了,抱她親她時,依舊郁郁不振。
她受了影響,也很是低落。
忽然,一陣刺目的天光襲來,襁褓中沉睡的她被高高舉起,耳畔充斥着尖叫和高聲咒罵。
襁褓中的她大聲哭起來,卻更惹人厭煩。
她被高高地摔了下去,哭聲戛然而止。
有個聲音惡狠狠地說:這是災星,不是我女兒!
…………
荀宴原地坐了許久,已是出神的狀态,手邊感到涼意時,他還當是清風拂過。
待回過神低頭一看,才發現竟是小孩在夢中哭了。
莫非是吃壞了肚子,哪裏不舒服?
他眉頭皺起,輕輕喚了幾聲“圓圓”。
小孩睡得沉了,就難以叫醒,哼唧幾聲,往他懷中縮得更深,整個人完全蜷在了裏面。
唯獨露在外面的小耳朵動了動,粉粉的。
荀宴順勢捏了捏,不動,再捏捏。
小孩終于睜眼了,很是困倦的模樣。
刺眼的陽光被荀宴遮住大半,光暈柔柔,撞入靜楠眼簾的,是他清隽的面容,目光溫和。
“……哥哥。”她下意識叫了聲。
“嗯。”
靜楠尚未完全清醒,小手揉了揉眼睛,又道:“哥哥。”
“嗯。”荀宴将她扶起,讓她坐在了膝上,“哪裏不舒服?”
說着,伸手幫她輕輕撫去面頰淚水。
指尖微涼,點在溫熱的臉蛋上很是舒服,靜楠像貓兒般蹭了蹭,又搖了搖頭。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自己哭了。
從認識小孩的那日起,荀宴就未看她哭過。比起其他孩子,她似乎獨獨缺少了這項技能。
再傷心,她也只是低着腦袋不說話,一副失落模樣。
确認她當真沒有不适後,荀宴問道:“做噩夢了?”
小孩依舊搖頭。
睜眼的剎那,夢中一切又遠離了,只有零星的畫面飄蕩,分不清人影。
連那句震在心底的“災星”,也忘得一幹二淨。
荀宴聽鐘氏他們說過,小孩偶爾會做噩夢,這時候要格外安撫,不然容易被魇住。
但靜楠向來忘性大,無論開心或難過,轉瞬也就沒了,還有什麽事能叫她做噩夢?
他擡手摸了摸小孩,思索着是不是大理寺過于森嚴,條件又簡陋,她睡得不适應。
還要待五日,荀宴低眸看着小孩,若有所思。
“殿下。”動靜忽起,荀宴循聲望去,見是大皇子的下屬,湊在大皇子耳畔說着什麽。
看來大公主的事有了結果。
在等待期間,荀宴就有兩種猜測:一是皇帝罰驸馬一頓,令驸馬向公主賠罪,夫妻同回公主府;二是公主不肯原諒驸馬,但不得和離,僵持繼續。
無論哪種結果,荀宴都不認為皇帝真會完全憑心意維護公主。
皇帝當初靠世家擁護安穩登位,而後世家愈發勢大,所以他痛恨世家卻又深受其約束。
有着種種顧慮,他不可能真正和世家翻臉。
“什麽?!”大皇子高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滿臉震驚,嘴巴張得似能塞下雞蛋,“父皇他這是老……!”
下半句被下屬拼死按住了嘴,大皇子驚出一聲冷汗,環顧左右,發現只有荀宴在看他。
但他真心想說,父皇是不是老糊塗了,竟這樣輕易地答應了皇妹與驸馬和離!
建平侯那個老狐貍,竟也應了?
被這消息沖擊得思緒紊亂,大皇子火急火燎,想去一探究竟,卻不敢沖到皇帝面前詢問。
下屬告訴他,就在一刻鐘前,公主和驸馬已經雙雙離宮,去準備和離事宜了。
他猶疑地問:“當真要有新驸馬……?”
“這……似是沒說。”下屬小心道,“屬下問了女官,她只說和離之事,至于那名男子,陛下那兒沒有多言。”
尚不清楚的消息令大皇子心思不定,未再看荀宴一眼,直接轉身離去。
腳步之快,仿若一陣疾風。
荀宴定定望了會兒,剛要有動作,耳畔忽然傳來呼喚。
“荀公子。”全壽笑眯眯捧着拂塵,“陛下傳您呢。”
…………
…………
霞光消褪,夜幕初垂。
靜楠在宮中用了頓午飯,又玩兒了一下午後,禦書房的木制大門才有了動靜。
皇帝和荀宴的這場談話持續了許久,并無第三人。
她由宮婢帶着,倒也不曾無聊,只是心中挂念哥哥,生怕荀宴又要被罰,時常坐立不安。
甫一見荀宴面容,就噠噠跑了過去,抱住腿,一副黏人的小模樣。
宮廷燈火初上,靜楠小小的身影藏于光影下,再被荀宴身形一籠,幾乎要合為一體。
知道小孩擔心自己,荀宴安撫地輕拍她,二人親昵可見一斑。
皇帝看了,一時竟不知該羨慕哪個。
他似真似假道:“聽說她近日很是調皮,你在大理寺帶着她也不方便,不如這幾日就留在宮裏吧,朕親自帶。”
“多謝陛下關心。”荀宴伸手牽住小孩,“她很乖,至于調皮之言……只是孩童天性而已,沒什麽。”
這回答在意料之中,皇帝莞爾,也不多言,“好,馬車已備好,你們去吧。”
說出這句話時,他面上含着笑意,目送荀宴攜靜楠上車,再看馬車緩緩駛離。
待車影遙遙,皇帝面色才慢慢斂下,恢複了面無表情。
他揉了揉額頭,似乎不大舒服,今日發生的事确實有些多了。
步回禦書房,皇帝無聲無息地落座,視線漫步目的地轉,最終落在面前攤開的宣紙之上。
此前他正在作畫,聽聞公主之事匆匆趕去,畫到一半停在這兒,留下一塊水滴狀的墨跡。
這塊墨跡,讓他想起了今日女兒在膝上落下的淚。
當時他問女兒,今日她的皇兄是不是幫着外人,叫她傷心了。
女兒搖頭否定,道皇兄只是幫理不幫親。但皇帝知道,女兒不過是感念于德妃的養育之恩,不想在他面前抹黑大皇子罷了。
皇帝當場沒有戳破,心底是很明白的。
今日唯一叫他欣慰的,也就是荀宴了。
越到他這個年紀,就越欣賞和喜愛荀宴的重情。
思及女兒對荀宴的大力贊賞,以及今日和荀宴的約定,皇帝長長舒了口氣。
為他揉額的全壽笑道:“陛下好似放下了什麽心事。”
“尚未完全放下。”皇帝道,“不過,朕想試一試。”
…………
馬車駛回大理寺時,戌時将過。
獬豸石像于夜色中顯出幾分兇狀,在其下方,立了兩道青色身影。
正是尚未歸家的趙熹與周正清。
二人不言不語,看着荀宴将熟睡的小孩輕輕抱下,走至身前,才出聲道:“荀三郎啊荀三郎,你可真是什麽事都敢插手。”
他們被找上門來,尚且要明哲保身,這人倒好,自己主動迎了上去。
若不是了解荀宴為人,他們絕不會跟着淌這一攤渾水。
趙熹調侃道:“總不能是大理寺住得舒服了,想再騙吃騙喝一段時日罷?”
“勞你們操心。”知道他們的好意,荀宴也不反駁,只問,“已查出來了?”
瞬間,從周正清手中飛來一張紙條,字跡潇灑,密密麻麻極為詳細,一看就是他親自所寫。
“夔州一帶,名孫雲宗之人的情況全在這兒了。”
荀宴又道謝。
光線昏暗,他大致掠了眼,就收入袖中。
趙熹抻着脖子看了看,不由好奇,“你查他做什麽,難不成還真要把大公主的事管到底?”
以他的了解來看,荀宴可不像會理會這種事的人。
公主和驸馬鬧了矛盾麽,旁人去摻和什麽,惹得一身腥。
所以這一日間,他們甚至暗暗猜測,荀宴是否對大公主有些意思。
荀宴搖頭,沉眉道:“與大公主無關,只是直覺此人……不大簡單。”
這不簡單,并非指其人有問題,而是覺得他與自己或自己辦的事,有不可分割的聯系。
荀宴辦案時偶爾會有這種微妙的直覺,他從不會忽略。
二人了然,信或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天色不早,将荀宴拜托的事做好,他們也準備相繼打道回府了。
離開前,趙熹将胸前鴨蛋取出,猶豫再三,還是道:“有一事還是得說一說,這蛋……八成是真不行了。”
他示意對方看蛋上一角,那裏有極其細微的裂痕,尚未完全裂開,但若稍一用力,就會露餡。
趙熹看過了,那不是破殼前的征兆,純粹是不知什麽時候有了裂痕,很可能是小孩孵蛋時沒注意,壓着了它。
雖然口中說着肯定孵不出,但想到小孩對這蛋的重視程度,趙熹還挺擔心她會大哭。
“不然,就對圓圓說我今日不小心弄丢了?”趙熹準備把鍋往自己身上攬。
“不用。”荀宴接過蛋,“無事,我有辦法。”
趙熹将信将疑,也不得不給,只能再三囑咐,“可不能太直接了,小孩會傷心的。”
“嗯。”
應得簡單輕巧,轉身将靜楠放回榻上後,荀宴看着支撐不了多久的蛋,亦是猶豫。
靜楠在荀府看見剛出生小鴨子的興奮模樣,猶在他眼前浮現。恍然間,又是小孩今日被夢魇住的眼淚。
荀宴終是定了主意。
第一次同守夜人告假,他趁着夜色,去了趙熹提及的湖邊。
湖畔生态極好,時常有野鴨野鵝出沒,因位置偏僻,少有人打攪,它們過得倒也自在。
不出他所料,天暖時節,好些母鴨都在孵蛋。
荀宴年少時母親養了不少家禽,對孵蛋一事,頗有心得。
正如此刻,他在沉睡的母鴨腹下悄然摸出幾顆蛋,端詳一番,立刻看出哪顆将要破殼。
心中對母鴨道一聲抱歉,荀宴取了那顆蛋飛快趕回大理寺。
榻上靜楠仍在熟睡,她睡相不好,被褥果不其然被踢得亂七八糟,小肚皮又露在了外面。
荀宴幫她蓋上被褥,用軟布将蛋裹好,放在了靜楠枕邊。
她的睡相,一般不會殃及枕邊位置。
做好一切後,荀宴方去簡單洗漱了番,上榻入眠。
待醒來後,小孩想必就能得到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