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思慮
秋夜, 月光浸溪,半山落滿梧桐葉,一地金黃。
往日這個時辰, 橋山寨已是阒寂無聲, 唯餘風嘯厲厲,今夜議事廳卻燈火通明, 将天空一角映得明亮無比。
名為議事廳,實則不過是座尋常磚瓦屋, 陳設簡陋, 除卻座椅外, 只置了一座武器架,懸挂刀、斧、鞭等兵器。
三位當家齊聚廳中, 凝神聽罷連星探知的情報,暗暗相視一眼, 俱看到了彼此眼底的訝異和憂慮。
對于連星的突然出現, 他們起初還在懷疑此事是否有詐,準備查看他身後是否跟了追兵。
轉瞬間,卻被連星抛出的消息炸得頭昏腦漲。
新上任的郡守身份不一般, 疑為當朝皇子?
如果情況屬實,他們此前的布置豈不是都得打亂重來?
橋山寨三位當家, 面上是三種臉色, 但都同時想到了天水郡中的某人。
那人和他們說,一定要偷得任職文書, 安排自己人上任。如此,才是真正振興天水郡的方法。
并道, 必要時刻, 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也可, 只要不傷人性命。
眼下卻又得知,新郡守身份很不簡單,那些手段就難使了。
不過,在此之前……
大當家指着在座上乖乖啃鴨腿的小孩,疑惑道:“你把小孩帶回來做什麽?”
“哦,我請她來做客的。”連星撓了撓腦袋,“反正她年紀還小,什麽都不懂,也不會記得。一來可以吓唬吓唬那些人,二來圓圓是我朋友,我想帶她來寨子裏玩玩。”
三位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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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橋山寨有規定,不可欺負老幼婦孺,遇事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可傷人,可這并不代表寨子能夠肆意請人做客往來。
他們做的是什麽營生,連星你還記得吧?
和要對付的人成為好友……
鑒于連星年少無知,平日就缺根筋,本事又特殊,幾人把火氣壓了壓,沒有直接訓斥。
大當家道:“罷了,既然帶來了,就不能輕易送回去,等此事有了定論再說。”
他口吻嚴厲,“人是你帶來的,那就由你看好,平日也由你照顧,不要麻煩其他人。”
他在連星面前,素來雷聲大雨點小,至多兇一兇,從不罰人,是以連星并不怕,點頭拍胸脯道:“當家的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她。”
“嗯,不該去的地方別去。”大當家掃了眼看起來乖巧無害的小姑娘,烏黑的眼睛格外明亮,難得柔了語氣,“你此行受苦了,帶回來的消息很有用,暫且先休息幾日,其他交給我們就好。”
連星高高興興應聲,帶靜楠離開。
天黑時小孩已有些不想待了,說是要哥哥,連星好說歹說才把人哄住,下定決心這幾日一定要讓小夥伴充分領略橋山的妙處。
連星的身後,幾位當家如何議論,他不得而知。
牽起靜楠,他借着火把光芒熟練地朝西走。那裏有他的獨棟小屋,也是他近幾年來的安身之所。
邱落英在外面候了會兒,瞥見連星身影忙跟了上來,欲言又止。
“邱大哥,怎麽了?”
身高七尺的大漢吞吞吐吐,憋得滿臉通紅。
靜楠都仰首好奇望了過來。
“那個……咳,小姑娘。”面對她的目光,邱落英艱難地組織語言,“聽說你很喜歡一只布老虎?”
靜楠點點頭。
“帶回來了嗎?”
搖頭。
邱落英目中閃過失望,接着委婉問道:“玩布老虎的時候,有沒有發現裏面有什麽東西?”
他這問話并不抱指望,順口罷了,沒想到小孩竟有反應,“有呀。”
邱落英大喜,忙追問下落。
靜楠取出随身帶的小荷包,開始一件件往外掏。
最上首的,依然是各式零食,二人并不驚訝,但等小孩掏出一只渾身散發柔光、碩大圓潤的珠子時,頓時瞪大雙眼,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即使不曾聽說過,光看它的模樣,也猜得出這定是極為珍貴的寶物。
連星拿過來看了兩眼,他雜念少,純粹是欣賞之意,“圓圓,這是什麽?”
靜楠誠實回道:“夜明珠。”
“這就是夜明珠啊!”連星恍然,随即把珠子還給她,“應該是個寶貝,不要随便拿出來,省得被人偷了。”
靜楠點點頭,又掏出了一塊碎銀。
正是當初布老虎裏的那塊,荀宴見它并無特殊,就順手給了小孩。
将碎銀遞去,靜楠道:“是這個。”
碎銀在前,邱落英當即也忘了夜明珠,激動得雙手微顫,輕輕接過它。
極其不容易藏下的碎銀,早被他暗自摩挲過千萬遍,形狀觸感都熟記于心。
此時,感覺到當真是自己的那一塊,這名漢子險些要激動地哭出來。
他的銀子回來了!
攢了五個月的五兩碎銀!
靜楠不明所以,她如今只懂得買東西需要用銀子,至于銀子的價值毫無概念。
對方要,她就給了。
小孩的慷慨行為令邱落英好感大增,連聲道:“在這寨子裏有事,盡管找我,能做的叔叔一定做。”
“謝謝。”靜楠眨眼,有禮貌地向他道謝。
“不用謝。”邱落英摸了把小孩腦袋,感慨她的乖巧,如果自家小子能有這小姑娘一半懂事,他就心滿意足了。
見狀,連星似有所悟,但識趣得沒有多問。
邱大哥不容易,他還是不要拆穿了。
三人暫時別過,各自回屋。
連星的小屋大體由他自己所建,依托巨樹而成,占地不大,分為上下兩層。
他最得意的,是自行打造的滑梯。
走到二層再滑下,這簡單的玩樂在他看來亦有趣無比,是寨子裏孩童趨之若鹜的玩具。
靜楠在他的鼓勵下走去二層,坐上滑梯,咕嚕嚕——整個人團成球滾了下來。
球撞上桌腳,發出砰的響聲,把連星吓了一跳。
陰影處,荀宴眉頭緊鎖,手按在枝頭,暫未動作。
“圓圓。”連星忙跑去,扶起小孩,“沒事吧?痛不痛?”
他沒想到靜楠太小了,無法掌握平衡,整個人就那樣滾了下來。
“不痛。”小孩慢慢爬了起來,頭發散亂,臉蛋紅撲撲,但雙眸極亮,帶着躍躍欲試。
哪有要哭的跡象,分明開心得很!
她拒絕了連星幫助,邁着小短腿噠噠跑上去,又咕嚕嚕滾下來,再上,再滾。
如此循環三四次,總算掌握了滑梯要訣,可以歪歪扭扭地滑下來了。
從起初的緊張到放松,也不過幾息而已。
連星帶着笑容旁觀,靜楠自顧玩得開心,他就順勢點了油燈,取樹根雕刻起來。
朦胧光影下,連星斂了多餘的神情,凝神專注,認真的模樣莫名有幾分氣勢。
橋山寨并非日日有行動,偶爾一次,連星能分得的銀錢也少之又少。
凡劫掠所得,皆由幾位當家統一管理,用于寨中所有人生活。
從一年前,連星習得根雕這門手藝後,就開始堅持雕刻。
一個根雕可賣銀錢五文,他斷斷續續地攢,已經攢到了一兩銀子。
等攢到三兩,他就去給月兒買一個真正的輪椅。
腦海中想象出月兒的笑顏,連星唇畔弧度都溫柔了幾分。
…………
…………
夜闌更深,油燈最後一絲火焰跳躍消失之際,兩道人影無聲無息從樹上一躍而下,落在連星小屋前。
“直接帶走?”朱一用口型無聲問道。
荀宴颔首。
下一刻,微風拂面,倚在凳上入眠的連星瞬間消失不見。
燈火雖熄,但淺淡月光讓荀宴依舊能夠夜間視物。在樹上看得尚不清晰,如今身處其中,他發現連星的屋子當真簡陋至極。
作為輕功好、寨中偷襲取物的前鋒,如此清貧并不合理。
朱一在這座寨子飛快繞了一圈察看,告訴他這裏幾乎都是如此。
從寨中人的話語中可以得知,他們并不自認匪寇,因他們只劫富商貪官,且取財有道,從不貪心。
若只看了他們寨子的狀況,荀宴會信。
可他在離京前就細細翻閱過有關天水郡的案卷,他們劫掠的銀錢,前後加起來恐怕有萬兩之多。
這麽多的銀子,寨子裏的人卻只能勉強飽腹,東西都去哪兒了?
顯然,連星并不是知情的一份子。
沉思間,身畔窸窣的微小聲讓荀宴看去,只見趴在滑梯睡着的靜楠在邊緣搖搖欲墜,半個身子懸在了空中。
原來她在滑梯中玩着玩着就睡了,連星自己都是個半大孩子,哪會照顧人,并不曾在意這種小事。
畢竟,他自己也是雕着木頭就閉上了眼。
得虧靜楠覺沉,這樣的姿勢也不醒。
兩步上前攬住了人,荀宴面色平靜,目中有所思慮。
小孩乖是乖,只太好騙了,也容易被帶偏。
今日的連星沒什麽壞心思,改日就不一定了。
這是天生的性格問題,若要改起來,說易可易,說難可難。
只他不願讓靜楠吃苦罷了。
“哥哥……”似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靜楠突然呓語一聲,眼皮顫了顫,努力睜開,模糊中看見荀宴身影。
是連星的模樣,卻是哥哥的氣息。
興許是此前經歷過一遭,半夢半醒間,靜楠竟好似意識到了這是哥哥。
她伸手揪住荀宴衣襟,一副依賴的模樣,往他懷中縮了縮。
秋夜的滑梯微涼,荀宴胸膛自然暖多了。
不知不覺中,她蜷縮成了一團,小得不可思議。
荀宴垂眸凝視。
小孩睡顏安靜,雙手乖巧地放在胸前,微微握成了小拳頭。
連一呼一吸之間,都是極為可愛的模樣,無人能夠狠下心叫她吃苦頭。
他亦如此。
寂寂夜色中,如此盯了片刻,荀宴終究無法做出那個決定。
罷了。他內心輕嘆一聲。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