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還要

鳥雀聲初響時, 天光穿過濃霧,直射|入這座靜谧的山寨中,驚醒無數寨衆。

大多數人默然起榻, 簡單洗漱後便開始勞作,或編織手工品, 或給小菜地翻土。

秋露被驚動, 滴滴抖落,滲入橋山并不肥沃的土地中,無聲無息地滋養作物。

如果不知橋山寨的營生勾當,旁人見了此景,還道好一副秋日辛勤勞作圖。

逐漸升起的喧鬧聲中, 一夜酣眠的小靜楠耳朵微動,睜開了眼。

她對上一雙沉靜的眼。

靜楠呆住,迷糊的思緒慢慢回籠, 認真看着眼前人。

荀宴不為所動, 任她看。

沉默靜靜流淌在這間小樹屋中,片刻後, 靜楠試探着伸手摸上那張臉,再用力掐了掐。

荀宴:“……”

好在柳易說過易容所用材料特殊, 尋常動作和水洗都不會影響,且能維持四五日之久。

嚴肅着小臉, 靜楠來回蹂|躏了荀宴幾次,終于眼眸發亮, 展開笑顏撲上去,清脆叫道:“哥哥!”

竟真的認出來了。

荀宴頗為意外, 當即也不掩飾, “怎麽知道是我?”

靜楠想了想, 指着他的眼睛,“不一樣。”

眼神不一樣麽?荀宴眸中含笑,對着靜楠時他自然不會特意僞裝,只沒想到她也很敏銳。

Advertisement

既然認了出來,就沒必要連着小孩一塊兒騙了。

荀宴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靜楠不可以洩露他身份,而是緩緩取出了一本書,封面極其熟悉,正是此前被丢掉的那本。

它被連星直接丢上樹梢,恰巧又被鳥兒留下紀念,印記也無法徹底清除。

靜楠不明所以,好奇看他,又看書。

“不可以不讀書。”荀宴敲敲她的小腦袋,“阿栾臨行前叮囑過什麽,已忘了嗎?”

靜楠沒忘,可她确實不喜歡讀書,無論認字或算數,于她而言都難且乏味。

可荀宴開口,她還是喔了聲,乖乖接過書本。

荀宴也不多言,這種事非說教能成,他準備等離開這座寨子,就正式為她請一位啓蒙先生。

按照昨日在寨中探聽的消息,荀宴領靜楠往中間走去,那裏是寨中一日三餐的領用處。

寨中人彼此熟識,并不需要憑證。

“連星!”盛粥人見了他高興地打招呼,“有段日子不見,臉色不錯啊,這就是你帶回來的小姑娘?”

看來今早當家已經告訴了幾個關鍵人,連星帶了人回寨。

荀宴颔首,秉承少說少錯的原理,對他笑了笑。

二人得到兩碗粥,四個素包。

無論放在哪兒吃都行,只要最後還碗即可。

為避免遇到更多熟人,荀宴特意坐在角落,低調行事。

他掃過四周,領飯人陸陸續續,身形大都算不上健壯,從早飯來看,剩下兩餐想必也不會多豐盛。

他們劫掠的銀錢,到底去了何處?荀宴心中再次浮現這個疑問。

“哥哥吃。”因是素包,靜楠不大想吃,遞了過來,被拒絕後才自己慢慢咀嚼起來。

吃了兩口,她小小“呀”了聲,随後吃包子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荀宴挑眉,低頭咬了口,鮮美的滋味立刻綻放在舌尖,些許湯汁不知汲取了何物,竟是異常得美味。

這裏的廚子很有一手。

兩個包子入腹,靜楠已飽了大半,可味道實在太好,她又舉着碗噠噠跑過去,仿造其他人的模樣,“還要。”

這聲音,奶生生又理直氣壯,令盛粥人猶豫了瞬。

寨子裏規定了每人吃的量,不可多取,但今早大當家又吩咐過,不可怠慢小客人,說是身份不一般。

那多給點,應該無事吧?

這樣想着,他滿足了靜楠的要求。

小片刻後,靜楠又舉碗跑來,盛粥人咬咬牙,依舊遞去兩包子。

如此,在喝了兩碗粥,吃下六個素包後,靜楠摸摸鼓起的小肚子,已經幾乎看不見腳尖了。

終于很飽了。

“吃撐了。”荀宴自然地牽起她,“去走走,消食。”

順理成章地帶着小孩在寨中自由行走,荀宴目觀八方,用心一分為二,一面與人寒暄,一面觀察角落或不易為人所注意的隐秘之處。

從觀察和交流中,荀宴大致将寨中人分為兩派:一派對內情絲毫不知,認為橋山寨的存在拯救了他們,讓他們避□□離失所、餓死,老老實實在寨中生活;一派則為幾位當家的忠實擁趸,可稱為親信屬下,明顯有些武力。

二者的共同點是,都少有開智。

未開智之人蒙昧無知,易受人引誘、利用。

正如現在懵懵懂懂的靜楠。

這座寨子,越來越有些意思了。

荀宴有種預感,解開了橋山寨之謎,他在天水郡的上任之路,将會順坦許多。

***

信鴿自橋山寨飛出,直奔幾十裏外天水郡中的安遠縣。

郡守府并不設在安遠縣,但安遠縣有着極其特殊的位置,它是天水郡中最富裕的一縣。

縣中的富商洪升在郡中都是有名人物,為人慷慨,開善堂設公鋪,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

無人知曉,洪升和橋山寨有着緊密聯系。

信很短,蘊藏的信息卻巨大,饒是洪升做慣彌勒佛,此刻笑意也不複存在。

“假使此事為真,麻煩可就大了……”他喃喃自語,至書桌前寫下寥寥幾句,喚來傳信人,命他即刻騎馬将信帶去。

這封信将去的地方,名蓮花縣,隸屬于蓮郡。

二皇子所管理的郡,便是此處。

他抵達蓮郡已有一月了,暫時還在整理蓮郡狀況,但不管如何,這裏都比天水郡要好得太多。

物阜民豐,百姓和善,少有事端,管理起來不算難事。

但也同樣意味着,難以做出功績。

趕赴蓮郡的三個月中,二皇子并未閑着,途中一直在同京中傳信,發生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

同時,他也不曾放下過心中的疑惑——父皇為何要挑這種時候任命荀宴為郡守?

早在皇帝格外青睐荀宴此人時,二皇子就有探究之意了。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皇帝待荀宴,有種面對子嗣後代時才有的耐心。

鑒于荀家的存在,二皇子一直把這個小疑惑深藏心底,這次,終于忍不住了。

實在是太巧。

剛說要用這個方法選儲君,轉頭就讓荀宴做同樣的事?

是以,一看到內容,二皇子頓時就信了大半,忍了又忍,目中依舊露出陰鸷,“我就知道這小子不簡單。”

在他們眼皮子底下藏了這些年,父皇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屬臣怒道:“荀家小子也是這次考校的一員?但兩位殿下在明,他在暗,可以随意施展拳腳,陛下處事也太不公平了!”

說罷他就被二皇子淡掃了眼,當即讷讷道:“屬下的意思是,陛下是不是有點偏心啊?”

“偏心?還算不上。”二皇子冷笑,“依我看,八成是這次臨時起意。”

扶持一個無母族勢力、身份尚未被承認的民間皇子上位有多難,父皇定比他清楚。

想來,更多只是見他和皇兄的鬥争太激烈,想要用荀宴來令他們警惕。

理智如此想,感情上,二皇子到底生了怒意。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他豈會讓自己成為旁人的踏腳石。

絕不能讓這小子順順利利上任。

他和大皇子再怎麽争鬥都不會傷及性命,因為他們是一起長大的兄弟,但對着荀宴,他沒有任何親情。

甚至于,還隐隐有了殺意。

另一屬臣道:“好在殿下有遠見,提前做了布置,早就傳信與洪升讓他阻撓荀宴。誰也不會想到,如此偏僻之地,還會有我們陳家的人。”

“不止是阻撓。”二皇子思慮半晌,臉色沉如水,“父皇想讓他立功,我偏要讓他永遠做不成。”

永遠做不成……是怎麽個不成法?

屬臣間面面相觑,對二皇子的話各有幾種解讀,但都不敢多問。

但已上了二皇子的船,無論他要做什麽,他們只能追随。

思慮間,二皇子已經恢複平靜,起身吩咐:“趙慶,着人在京城查荀家,查清他到底是什麽身份。其餘人随我來,另有任務。”

…………

…………

橋山寨的三日,過得尤其快。

十二個時辰,荀宴一分為三,其中九個時辰都用來探查此地、與人交際,半個時辰陪靜楠看書識字,僅剩兩個半時辰用來休息。

他尚且年輕,精神極好,如此幾日也沒有倦色。

反倒覺得這幾日過得還算輕松。

只是,他覺得輕松,橋山寨的人顯然不這麽認為。

負責采買之人看到賬冊時,露出詫異的神色,“這幾日花銷怎麽大了許多?”

來人吞吞吐吐,不知該怎麽說。

三當家臉色一沉,“說清楚!”

“當家的,還不是那個小客人啊!”來人腿一軟,張口就訴起了苦,“她、她實在太能吃了。”

說着,把靜楠一日三餐要吃多少都詳細數了出來。

三當家聽了亦是詫異,但也覺得不至如此,“一個小姑娘,再會吃,能多多少?”

“您該問問寨子裏的其他人……”來人幽幽道,“您沒注意到,寨子裏的孩子這幾日都長得尤其快麽?”

那小姑娘生得漂亮,性情又可愛,寨子裏的小孩都願意同她玩。

玩着玩着,習性不就一致了麽。

小姑娘吃多少,他們也跟着吃,早晨起來一頓,巳時一頓,午時一頓,申時、酉時各一頓,晚上若睡不着了,還要吃宵夜!

他們寨子能管好大人,對着孩子,難道還能說客人吃得,他們不能吃?

無法,只能一視同仁了。

如此一來,吃食上的花銷不可避免就大了許多。

三當家捂唇,陷入沉思當中,管理寨子生計多年,他從沒想過還會遇到這種問題。

有意控制飲食定量,是為了避免寨子裏的人好逸惡勞,可對孩子确實要寬容許多。

關鍵在于,寨子每月銀錢用量有定數,若超過了,定要向那邊禀報。

他們要如何說,說因為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太會吃了?

不得不說,這件事令三當家一時陷入踟蹰當中。

那廂,靜楠正和新認識的小夥伴一起玩兒,荀宴不在她身邊,但暗處自有朱一跟着。

若說橋山寨中她最熟悉的地方,當然是廚房。

廚房中人也都對這小姑娘有幾分熟悉了,笑看她和其他孩子幫忙拾柴火,添柴。

“不一定非得是樹枝,一些沒用的東西丢進去也行。”一人如此教他們,順手丢了點風幹的菜葉。

靜楠認真點頭,在這種事上,她向來學得很快。

撿了會兒柴,看見人和面,又興沖沖跑去,仰頭好奇看着。

被這麽一雙水汪汪小鹿般的眼眸看着,和面之人心都化了,“圓圓,要不要幫忙呀?”

靜楠嗯一聲。

“那邊有一小盆面,去洗個手,幫姐姐一起和吧。”

看着小孩洗了手,少女指點她加水、揉面,再添水、揉面,很快,就做得有模有樣了。

“圓圓真聰明。”少女誇她,“這樣慢慢來,面就能和好了,待會兒圓圓可以吃自己和出的面條。”

小孩一聽,更為有勁。

少女揉好面,就要轉至案板了,她看靜楠仍在努力,已經十分熟練的模樣,便笑了笑邁步走到另一側。

但,有人指導時靜楠還可做得差強人意,一旦純靠自己,不是面粉放少了,就是水放少了。

揉揉捏捏半天,手中面團糊成了一坨,不成模樣。

靜楠抿唇看着它,即便沒經驗也知道自己做得很失敗。

好在盆中還有一半面粉,可以重來。

“沒用的東西可以當柴火。”這句話閃過靜楠腦海,她幾步走到竈臺前,毫不猶豫把面團丢了火堆中。

回身,繼續和面。

恰時,師傅正在悶菜,取來木板就将竈火塞住,以讓火勢更旺。

他轉身準備再去剝點蒜,卻聽得身後一陣不尋常的動靜,“嗡嗡”聲逐漸響起。

怎麽回事?師傅奇怪地看去,只見堵住竈火的木板微微振動,似有什麽猛烈的力量在沖擊它。

驚詫的神情還來不及浮現,師傅的眼神轉瞬變成了恐慌。

砰——整座竈臺被沖出一個大口,鍋蓋橫飛。

一聲震天巨響回蕩在整座橋山寨,即便是關門議事的幾個當家都清楚聽到了動靜。

“怎麽了怎麽了?有人在轟我們寨子嗎?!”有人急匆匆跑來,滿臉驚慌。

前一刻還好好的廚房已成了災難之地,黑煙四溢,從裏面走出的人個個都像抹了一身炭,黑乎乎的,完全分辨不出人樣。

趕來的衆人目瞪口呆。

飛速跑來的大當家臉色黑得與這些人可以一比。

他們橋山寨的地道入口,就修在這廚房之中!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