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初雪

初雪已覆地, 晚風仍積威。

水澤縣第一片雪花掉落時,天地正在寅卯之間,萬物無聲。

一點寒意從枝頭掠過, 踏小窗、躍床幔, 直襲厚厚被褥中安睡的小姑娘。

她呼吸平緩,肌膚好似霜雪瓷白,透着淡淡的粉, 烏黑的細發垂在兩側, 柔順富有光澤,掩住了微微抖動的小耳朵。

寒意流淌,讓睡夢中的她轉了個身, 雙目依舊緊阖。

片刻後, 終于抵擋不住愈來愈冷的溫度, 迷迷糊糊睜了眼。

她呆了會兒,仿佛沒意識到為何這麽冷, 明明昨日還是暖暖的陽光, 所以晚間睡覺時就沒有合窗。

榻前燭火搖晃,一聲輕吱, 小窗被嚴密關上,牆邊人影慢慢走了過來, 試探着喚了聲, “圓圓?”

帳幔內傳出模糊的嗚聲, 出聲之人笑了笑,挑開幔布,果不其然瞧見了半坐起身迷迷瞪瞪的小孩, “被凍醒了吧。”

靜楠看向她, “甜果姐姐。”

聲音軟軟的, 人卻呆呆的。

甜果坐到榻邊,給她披上外衣,“今早突然變冷了許多,昨兒一點預兆都沒。你先乖乖躺着,我去煮碗姜湯給你喝,這種時候不能受一點凍,容易生病,公子回來該說我沒照顧好你了。”

甜果絮絮叨叨,靜楠只知點頭看她,顯然并沒有真正清醒。

見她這模樣,甜果忍俊不禁,刮了刮小孩鼻子,提上小燈,起身去了小廚房。

甜果其人,是荀宴從附近農家請來照顧靜楠的幫手,年十二,因有着照看幼弟幼妹的經驗而被荀宴看中。

她是農家女,不簽賣身契,只是雇傭關系,但照顧靜楠一點兒也不會馬虎,處處都十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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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練地在廚房煮好姜湯,記得小孩愛吃油糕,甜果順便炸了兩塊,備上小盞白糖來蘸。

回屋時,她不經意擡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雲層密布,幾片雪花搖搖晃晃飄至眼前,還未真正落上掌心,就融化了。

她呼出一口白汽,加快了腳步,心想:公子離開有大半月了,再不回來,圓圓該多想他啊。

被她認定會“思念哥哥成疾”的小孩正趴在被窩裏玩陶響球,眼神清明許多,聞聲投來目光,在觸及油糕時明顯亮了起來。

“先喝湯,再吃油糕。”甜果帶孩子經驗豐富,張口說出的話就讓靜楠無法拒絕。

姜湯已不燙了,但微辣,她出生至今統共也才喝過四五次,一直無法習慣這個味道。

喝到一半,靜楠別過腦袋吐舌,試圖驅趕舌根上的辣意,小狗般的模樣讓甜果莞爾。

主動拿走碗,甜果道:“好啦,知道圓圓總是只喝半碗,我就特意煮多了點,這一半就夠了。”

說罷,自己把剩下半碗飲盡。

靜楠拿起一塊油糕,剩下一塊遞去,被甜果拒絕,笑眯眯道:“我不吃,都是圓圓的。”

她向來很守規矩,如這剩下的半碗沒什麽價值的姜湯可喝,但油糕這種在自己享用範圍之外的東西,絕不會輕易動手。

畢竟,圓圓純稚,她卻不可以沒有分寸。

甜果清楚,如果不是有這份自知之明,公子也不會選中她。

她道:“吃了油糕,再睡個回籠覺吧,時辰還早呢。”

靜楠卻沒有睡意,咬着油糕拍拍被褥,含糊的聲音發出,“姐姐一起。”

甜果略一思忖,脫衣上了榻。

甫一入內,她就感覺到了被褥中的溫暖和柔軟順滑的觸感,令她不禁喟嘆出聲。

這床被褥由蠶絲制成,被芯裏填充了綢布和少許鴨絨,極為暖和。

蠶絲織物在哪兒都是名貴物,天水郡更是如此,公子依舊特意尋來給了圓圓,只是怕她睡得不舒服。

他對圓圓,的确是疼愛至極。

甜果心想,絲綢她是無法得到,但鴨絨不算難得,等有空了回家也去撿一些洗淨放進被褥裏,看看會不會更暖和。

那樣,今年的冬天爹娘和弟弟妹妹也不會太難捱了。

腦中想着這些,甜果看向靜楠,她吃過油糕重新鑽回了被褥中,正撥弄陶響球玩兒,叮鈴鈴聲不絕于耳。

那雙烏黑的眼往下半垂,濃密卷翹的長睫便尤其明顯,于燈光下根根分明。

甜果撐腮看了會兒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好像有點理解公子了。

如果這是她妹妹,她也恨不得把世間最好的都捧過去。

陶響球突然停止滾動,靜楠探起腦袋往外看,但門窗緊閉,角落幽暗,除卻身側的點點光亮外,再無其他。

甜果有些猜出來了,輕聲問,“想哥哥了嗎?”

小孩沒點頭,也沒搖頭,又撥弄兩下球,片刻才軟聲細氣道:“不想。”

…………

自荀宴拷問連星後,已經過去兩月有餘了。

兩月間似乎發生了許多事,身邊人來來往往,有時荀宴離開,有時林琅離開,有時大家都不在。

連小鴨子啾啾,偶爾都會被荀宴帶走。

其中到底經歷了什麽,靜楠不知道,但她清楚哥哥在忙,就像哥哥最初把她帶在身邊時那樣。

她會乖乖地看好自己。

可是,衆人離開的時間越來越長,大半個月前荀宴趕回來給靜楠過了生辰,随後又消失不見。

饒是小孩非常懂事,也感覺有點孤單了。

想念的滋味,她不大明白,但不能添亂似乎刻在了本能裏。

注視着燭影下的小孩,甜果無來由生出幾分心疼,當即換了語氣,雀躍道:“圓圓,外面下了雪哦,如果再多下幾個時辰,就可以堆雪人玩兒了。”

小孩果然被轉移注意力,當即就要下榻去看,被甜果攔住,“現在還什麽都沒呢,咱們乖乖的再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嗯。”靜楠應聲,被甜果哼着小曲兒再度哄睡。

這一睡,直接睡到了近午時。

兩人頂着亂糟糟的腦袋睜眼時,都沒想到自己回籠覺能睡這麽久。

甜果趿鞋開窗,瞬間,風雪氣息襲來,天寒地凍,讓她瑟縮了肩膀,下一瞬又瞪大眼。

入目的是鋪天蓋地的白,視線完全被這一種顏色占據,霸道無比,連小院原本的景色都幾乎看不出模樣。

她昨夜只是說說而已,沒想到雪竟真的越下越大,給地面裹上了銀裝。

雪花到現在,還在潇潇灑灑地飄落呢。

瑞雪兆豐年。甜果腦海中第一個蹦出的是這句話,心喜地想,難道水澤縣終于要有豐收季了?

往年水澤縣也有雪,可從未下得這麽大過。

看起來是要積深的架勢。

仍在想着,甜果感覺身側一陣動靜,有什麽東西高興地噠噠跑了過去。

她一個激靈,連忙伸手撈住了人,哭笑不得,“圓圓,先洗漱穿好衣裳。”

甜果身為姐姐的威信頗重,靜楠只能老實點頭。

如今,靜楠的頭發已經長得有些長度了,雖比不上自幼蓄發的小孩,可已能初步編織一些式樣。

為求快速,甜果今日直接給她編了兩個小揪揪,可愛無比,頗像年畫上讨喜的小娃娃。

甫一打理好,靜楠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踏出門檻的瞬間,她“哇”了聲,烏黑的眼仰望着被初雪壓枝的梅樹。

伴随昨夜大雪,梅花亦悄無聲息地綻放枝頭,萬丈白雪一點紅,美得熱烈。

踮起腳尖,靜楠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梅花,花瓣深紅,花蕊卻是星星點點的黃,小小一朵躺在她掌心,讓她看了又看。

甜果含笑,“圓圓吃過梅花做的東西嗎?梅花糊、梅花餅都很好吃的,還有梅花……等等!”

原來她這一說,小孩就直接把花送入了口中,似要嘗嘗味道。

饒是甜果眼疾手快也沒能攔住,她急急讓靜楠張嘴一看,梅花已然消失無蹤。

“沒有了。”靜楠無辜道。

甜果:“……”

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快速吞咽的動作。

怪她說得太快,沒提前解釋清楚,也忘了圓圓的貪吃……

“待會兒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說知道嗎?”甜果連聲叮囑,得來小孩連連點頭。

甜果無奈,本想就此把圓圓拘在屋子裏觀察,但昨夜又答應了她不好食言,便在旁邊陪着盯着,生怕她又做出什麽事來。

但她也無法寸步不離,宅子裏的飯都是由她做的。

這會兒荀宴等幾個雖然不在,但還有兩三人留下,圓圓暫時不餓可以不吃,其他人卻不能晾着。

圓圓居住的屋子在宅院最深處,踏出院子就會碰見留守的人,甜果并不擔心她跑出去玩兒,她擔心的是小孩胡亂玩雪。

思索一番,甜果從屋子裏掏出了神似冬眠的小鴨子啾啾。

聽說啾啾很有些神奇,能夠護主,也只能如此了。

甜果不放心地離開,留下一人一鴨對視了眼。

“懶啾啾。”

“啾——”

小鴨子委屈,它也怕冷的呀。

但既然已經出來了,啾啾當然不會再抛下小主人去睡覺,當即跟着她在院子裏跑起來。

雪的玩法,小孩似乎都刻在了天性裏,無需人教導就自動團起了雪球。

然而技巧不得章法,團得松松散散,靜楠低頭看了看,把它往啾啾腦袋上一放,“給你。”

下一瞬,雪球就四散開來,涼意刺得啾啾連聲大叫,展開羽毛抖雪。

靜楠走了兩步,又到梅花樹下,望着它發呆。

剛才那朵含雪梅花的滋味還在口中,微微涼,微微甜,讓她想再嘗一嘗。

四周無人,靜楠看了片刻,終于踮腳再次摘下一朵,放入口中,雙眸亮起。

好吃。

再摘。

還是好吃。

不知不覺間,靜楠連摘了四五朵梅花,喂啾啾一朵,剩下的全都被她塞進了口中。

恰時,荀宴正好帶了一人邁入院中,将小孩摘花吞食的畫面看得清清楚楚。

這人輕嘶一聲,不由想:荀兄弟……已經拮據到這個地步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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