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說服
庭院安寧, 目之所及處是靜楠清澈的雙眸,荀宴竟生出讓她多一個公主身份也不錯的想法。
她身世坎坷,險些成為流浪兒, 在荀家雖然可以得到保護,但終究沒有名正言順的身份。
如果成為公主,一切都不一樣了。
公主不同于皇子,當朝公主無論母族如何,對外地位都只高不低, 有這一層保障, 基本可以無憂一生。
至于他自己如何……
事實上,荀宴一直就不大在乎皇子這個身份。
受母親雲氏影響, 他想要為民行事, 卻不代表他要拘泥于那個位置。
最終, 荀宴深深看了靜楠幾眼, 低聲道:“如此也不錯。”
他不介意讓靜楠代替自己,皇宮雖處于權力頂端,卻非他心之所向。
鐘九皺眉,察覺出了幾分意思, 猶豫再三道:“這只是一時之計,日後陛下定會澄清的。”
“到時再說。”
荀宴一副不在意的模樣讓鐘九無奈, 當初被聖上暗地遣至公子身邊時, 他就知道公子與衆不同,可連這個都不在乎, 未免太不把聖上放在心上。
如果聖上知道……
落葉簌簌, 幾片旋落在荀宴發際、肩頭, 融入青袍之中, 而他恍若未覺, 或者說不以為意,動也未動。
看到這樣的公子,鐘九明白,有些事不是他三言兩語能改變的。
念頭一轉,他道:“圓圓身份爆出後,德妃、淑妃都提出要把她接回宮中,親自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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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稱得上好事,卻也不是好事。
荀宴看來,鐘九咳了咳,繼續道:“但都被聖上壓了回去,說不允許任何人插手小公主之事。”
多一位公主和多一位皇子的意義截然不同,皇子會招致兩位皇子敵視,相對而言,為了迎合聖上,公主反而有可能成為他們示好的的對象。
何況,還是一位年幼不知事的公主。
此事說來其實很不尋常,皇帝沒法解釋為何要讓小公主随荀宴到窮山僻壤的天水郡來任職。
可皇帝不說,他人也不敢多問。
“嗯。”
簡短的一句回答,荀宴沒有追問。
鐘九實在無奈了,除卻圓圓的事稍微讓公子上心外,陛下如何說、如何做,他好似完全不關心。
他只得上前一步,呈上了信封,“這是聖上給公子的親筆信。”
荀宴接過,一目十行。
許是年紀大了,皇帝越發話多,前半部分竟都在寒暄,有些父子之間的話見面時不好說道,信中他倒寫得十分自然。
皇帝道,他真心憐愛圓圓,認她為公主雖說是事急從權,但也有真意。
若屆時無其他事發生,他不會去特意澄清。
同時,信中叮囑荀宴好好照顧圓圓,不要讓她餓着了,瘦了不好看。
瘦了……
看到這句話的同時,荀宴想起了路途中曾見過一位老人帶孫子的情景。
老人帶孫子的方式,便是不停投喂,糕點、果子、飲品……各式各樣,邊喂口中邊念叨:“半個時辰沒吃東西,孫孫都餓瘦了。”
當時小孩見了,眼神十分羨慕,眼巴巴地看了過來。
但他只當什麽都沒察覺,過了會兒,小孩也就忘了這事。
回憶間,荀宴眸中浮現出笑意,令鐘九大為稱奇。
公子對陛下素來沒好臉色,看信時卻難得有了笑容。
莫非,這就是遠香近臭之理?
“連星何在?”荀宴突然問。
“哦,像在客棧時那樣,單獨關在房內呢。”
“帶我去看看。”荀宴邁步的同時,拎上了靜楠。
連星心思赤誠,可以調|教,或有些用處。
……
空曠安靜的小屋中,連星呆呆注視床幔,如此出神已有許久了。
窗畔秋風呼嘯而過,涼意襲人,又是将要下雨的征兆。
正如水澤縣之名,此地雨水極多,無論春夏秋冬雨量都極大,旱情絕不會有,偶會有洪澇之災。
連星厭惡雨天,但這時候,此事已經無法再吸引他的注意。
他在回想昨日,那個名為林琅的人同他說的話。
林琅說,橋山寨三位當家各懷鬼胎,當初慫恿大家上山建寨就別有用心,不是因官吏迫害,更不是想為天水郡的百姓開辟一條生路。
他們只是想借衆人的勢,把自己賣個好價錢罷了。
怎麽個賣法,連星不得而知,但他依然記得最初上山時,大當家摸着他的腦袋說:這孩子身世可憐,無處可依,就把他一起帶着吧。今後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勒緊褲腰帶給他勻一碗也不難,若是少了,我來出。
那時他不過八歲,瘦骨嶙峋,連力氣活也幹不成,卻被大當家義無反顧地帶上了。
大當家亮若星辰的雙目、高大偉岸的形象猶在心中,連星并不願相信這桶往他身上潑的髒水。
可林琅的話宛若深入腦中的私語,令他不知不覺中回想,注意到了記憶中許多不尋常卻被忽略之事。
大當家偶爾會私下吩咐他行動,取來的東西連星不知為何物,可他清楚那絕非是為寨衆所用的;每次行動前,他們其實都會先探聽對方來歷,再決定是否要劫掠此人。
夔州來的那名行商,其實并不符合劫掠的條件。因他在路過天水郡時,見百姓貧苦,特意散了不少金銀,部分捐入善堂,部分直接為百姓買來冬衣、米糧,當場發放。
按規矩,他是善人、恩人,不該遭難。
可他實在太富有了,僅探查之人随意窺見的一角,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誘惑太大,因此對他出手時,寨中人一半贊同、一半人反對。
最後,是大當家出面拍板,取适量財物,道待他們發達之時再回報此人。
寨衆大多數人胸無點墨,二當家逮着讀書的人都是如他那般大的孩童,所以大部分人都認為這話沒問題。
連星當時已經察覺出了蹊跷,大當家的話就好似是一紙空言,根本無法兌現。
可因為種種原因,他最終把話悶在了肚子裏,不置一詞。
後果也已知道了,那名行商跳下山澗,生死不明,而他們劫掠來的財寶,如每次一樣都由幾位當家藏了起來,無人知曉去處,只定時取用,維持生計。
回憶停止,連星內衫已被冷汗浸透,不知是這時節之由,還是其他。
“吱嘎——”門被推開,連星下意識望了過去,一怔,随即叫道,“圓圓!”
靜楠點頭,“星星好。”
“我一點也不好。”連星氣得牙癢癢,“你這個小騙子,哄我帶你回寨,原來是不過是想借我弄清楚怎麽進山!”
幾句氣呼呼的話出口,靜楠一個字都沒聽懂,眨眨眼,茫然地看他。
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連星其實也清楚她應該什麽都不知道,怒氣無處釋放,便扭過了頭,“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喔。”靜楠想了想,問,“不可以吃烤兔子了嗎?”
“不可!”
“鳥蛋呢?”
“不給!”
“烤地瓜?”
“什麽都沒了!我不要你這個朋友了!”
靜楠低下腦袋,抿唇,一副失望的模樣。
片刻沒聽見動靜,連星回頭一望,被她這可憐的表情一擊,當即也繃住了臉,生怕自己下一刻要出爾反爾。
兩個孩子的對話簡單且幼稚,荀宴安靜地聽了全程,沒有絲毫多餘的表情。
連星的反應,他早就有所預料。
倒是小孩抱着鴨子的手緊了緊,被小夥伴莫名其妙一頓罵,也很委屈。
她說出了約莫是有生以來最重的話,“靜楠也不要星星了。”
說完背過身去,好似很硬氣,但從荀宴的角度,輕易就看到了她的小兔子眼。
淚水在眼眶中打着旋兒,欲掉未掉。
小鴨子着急地發出“啾啾”之聲,又探出腦袋對連星“嘎嘎”大叫,護主之意十分明顯。
荀宴默然看着這場景,起初臉色平靜,他并不認為這種小夥伴的争吵不能存在。
好友之間尚會有龃龉,總不能世間萬物都順着她來。
但随着小孩眼眶越來越紅,彙聚的淚水越來越多,荀宴終究是輕嘆一聲,低下身,微涼的指尖抹過那眼角,只是一句話都沒說。
可這種無言的動作,已經是安撫了。
小孩撲到他懷中,眼淚終于簌簌流下,不是大哭,只是小聲地抽噎,小小的背部微微顫動。
連星神色終于一變,意識到圓圓可能哭了。
他不安地探頭張望,可小孩完全背對他,看不到一點臉。
他只能看到荀宴輕輕拍着小孩,過了會兒,低聲道:“不哭了。”
果然是哭了。連星臉垮下來,他自覺并不理虧,可一旦惹哭了圓圓,就有種莫名的愧疚。
身體扭動了下,在繩索的捆綁中無法掙脫,連星納悶地想:明明是他身在敵營,怎麽他還要為敵人操心?
這群人已經知道了山寨所在地,幾日來還不知對寨子做了什麽呢。
正想着,荀宴已經抱起人走到了他面前,不過小孩依舊背對着窩在其懷中。
“連星,我有幾件事問你。”荀宴淡道。
不容拒絕的模樣令連星神色一凜,“別想,我不會說的,誓死不會出賣我們寨子!”
“嗯。”颔首間,荀宴在他面前徑直落座,“你認為,橋山寨是造福當地百姓,行狹義之事對嗎?”
連星梗着脖子,不語。
“即便你們行劫掠之事,可劫的都是為富不仁的奸商、為官不正的貪官污吏,是嗎?”
連星目露贊同。
掀眸睨去,荀宴問:“那為何多年來,天水郡百姓生活絲毫未有改善,甚至越來越糟?”
“我知道,百姓都會暗地護着你們。你可知,每當官府遣人去捉人,被圍攻之人混入村莊後引來官府大肆搜查,毀過多少房屋、莊稼?為了掩護一人,全村人都可能被官府重重盤問,甚至減少該有的救濟。在此之後,橋山寨派人去幫過他們嗎?”
“所謂的奸商、貪官污吏,有據可依嗎?還是說,一切全憑你們空口斷定?”
“夔州那名行商,從未為惡,在天水郡施善行德,卻為何遭了你們毒手?”
………
一樁樁、一件件、一句句話語,讓連星冷汗再度流下。
他無法回答。
且有些事,是他也不知道,或者說從未注意過的。
荀宴的目光依舊平靜,可連星卻不敢直視,“似橋山寨這等,我見識過許多,亦親手投入大牢許多。匪寇之流而已,給自己扯上為民的旗號,并不能清高多少。”
連星想反駁,發現無從下嘴。
“你知道,京中對待這等匪徒,是如何處置的嗎?”
連星投去疑惑目光。
“若老實些交待,按罪處理,或留全屍,或發配某地勞作。但若是反抗、誓死不從者,鞭刑、老虎凳、夾板、剝皮等刑罰,可以輪番上。”
随後,荀宴好心地給連星普及了這些刑罰的具體內容,聽得他瞪大雙眼,冷汗流得愈發厲害。
不一會兒,全身依然濕透了,面上濕漉漉。
庭風一吹,令他渾身不由自主輕顫了下。
原來官府對他們一直都這麽仁慈的嗎?
連星知道曾經有個兄弟被真正逮到過,在牢中待了三日被放出來了,只是三日沒怎麽食米水,人憔悴了些,其他都沒問題。
當時連星還笑官府都是病貓,沒什麽手段。
原來,手段是不曾施展到他們身上。
“本來依我的脾性,抓住了人,就不會客氣。”荀宴語速不緊不慢,“但你知為何只是關着你,不曾用刑,還吃喝不斷嗎?”
連星忙搖頭。
“因為,她喜歡你。”荀宴看向了懷中小孩,“圓圓少有投緣之人,且我們相信,能讓她喜愛之人,品性定不會差,便多給了你一個機會。”
聽罷,連星咽了口口水,心道原來不是圓圓辜負自己,而是救了自己。
他目中愧疚更甚。
荀宴靜看着,須臾後才道:“現在,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了?”
踟蹰幾息,連星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