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家人
宮中清晨, 靜楠正由宮婢梳理發髻,突然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令德妃皺眉, 立刻着人去傳她用慣的太醫。
她對皇帝嗔道:“一路奔波, 小殿下定是累了,陛下竟也不讓她多休息休息。”
“打個噴嚏而已,女人家就是小題大做。”皇帝不以為意,他雖然喜愛圓圓,但也不至于那般小心翼翼。
待小姑娘發髻煥然一新,他招人過來瞧瞧,只見那烏黑濃密的長發被盤成兩個小花苞, 裝飾簡單,只有兩朵初初綻放的桃花,清新欲滴,與那粉雕玉琢的臉蛋正是相宜。
“手藝不錯, 賞!”意識到自己愈發年老, 皇帝也愈發喜愛具有活力和生機的人、事,如年輕溫柔的蕙昭儀,如這天真懵懂的小公主。
德妃微微含笑, 并不介意這不客氣的話語。她習慣了,因她背後的朱家, 即便她做得再周到, 皇帝也總要時不時刺她一刺。
她該慶幸的是,在兩位皇子回宮後的關鍵時刻,陛下仍選擇帶小公主至她殿中。
想必這時淑妃正氣急敗壞, 四處摔東西。
早在多方信中聽聞靜楠被養得好, 此時荀宴不在, 皇帝終于能憑着心意捏上小姑娘臉頰,肉乎乎、粉嫩嫩的,掌下觸感好得不可思議,讓他終于明白,為何總有那麽多臣子喜歡談論自家孫輩。
以往他礙于身份,并不與小皇子小公主親近太過,毋說在膝上玩耍,碰一碰摸摸腦袋也是難得的事。
靜楠正被蹂|躏,也不反抗,只用雙眸乖巧看着皇帝,叫他心情大好,“朕還從未親手養過兒女,如今看來,似乎也不是很難。”
此話讓周圍人臉色微不可見地一變,即使是大公主也未得到這份殊榮,難道這來歷成謎的小公主即将成為皇子公主們的第一人?
唯有德妃從容無比,皇帝心性她摸得清楚,也只有如小公主這樣的身世,他才能如此毫無忌憚地寵愛。
畢竟其餘的,陛下什麽也給不了。
她最關心的,是陛下來她宮中的真正用意。
餘光掃過殿門,德妃眸中柔光不散,慢慢地想:蕙昭儀這段時日抱病不出,陛下傳召也是如此,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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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看她從前表現,現在才想撇清與朱家的關系不摻和進奪嫡之争中,卻是晚了。
德妃對蕙昭儀觀感不錯,不認為這孩子會做這麽傻的事,具體如何,還待之後的定論。
用過早膳後,不出德妃所料,皇帝放開手任宮婢将靜楠帶去玩兒,自己留下,似與她有要事相商。
“圓圓先去宮中轉轉,好玩兒的地方多着呢,不必拘束,若看上什麽,回來只管同父皇說。”
靜楠眨眨眼,點頭。
三年前她被荀宴帶進宮,陪侍她的宮婢尚且小心翼翼,碰見貴人都得起身問禮,如今卻是大搖大擺,可以橫着走了。
凡見她裝束,再見她周圍簇擁的大批宮人,周圍人頓時都明白了這位小姑娘的身份,近者行禮,遠者遙遙問安。
他們的畏懼歆羨,靜楠自感受不了,她本就與常人有異,被洪瓊枝教導三年,更學會了該如何去忽略無關緊要之人。
園中桃李燦燦,因匠人打理得當,結果也比他處要早些。
靜楠喜桃,荀宴愛李,這兩樹都不高,她便叫人搬來小凳,自己踩在凳上踮腳采摘。
“殿下,這等事怎麽能由您親自做呢,讓婢等來摘吧。”
小姑娘搖搖頭,拒絕了。
見她搖搖晃晃的模樣,宮婢心驚不已,再勸,“殿下,危險,您快下來吧。”
“不要。”倒是很倔。
礙于她身份貴重,宮婢只得團團守在周圍,遠遠望去,叫人只覺滑稽。
淑妃嗤笑一聲,眉目間郁郁,“不知是哪裏來的小丫頭,平白得了聖上寵愛,終究也只是個扶不上臺的土包子。”
她立在高坡之上,輕易看見了有幾位宮婢的相貌眼熟,正是皇帝身邊常用的,心情愈發複雜。
淑妃對這位小公主,着實喜歡不了,因這孩子幾乎是踩着她和二皇子上位的。
當初兒子猜測那荀宴可能身世有異,傳信讓她調查荀家,她剛有動作,就被皇帝逮個正着,竟不知是盯了她多久。
作為二妃之一,淑妃被皇帝當着宮人的面罵得狗血淋頭,道她成日無所事事,只知胡思亂想,壞了他荀卿一家的清譽。
痛罵過後,才悠悠然說了句,身世有異的其實是荀宴身邊的人,那個喚做圓圓的小姑娘。
皇帝道,那是他流落在外的小公主,為荀宴所救,與他感情深厚,才任她跟去了天水郡。并警告:若她敢動一絲歪心思,絕對饒不了她。
淑妃幾欲吐血,如果只是多了個小公主,誰願意理啊!
偏偏宮中人很吃皇帝這套,都道她因為那突然出現的小公主失了寵,三年來,聖上都很少再去她宮中。
唯有淑妃清楚,皇帝不過是用這件事作箋子,一步步削弱她在宮中的威信罷了。
若非她在宮中立足憑的從來不是單純的帝王寵愛,早就被打擊得一蹶不振。
擡手扶上桃樹,淑妃護甲深陷其中,幾乎将桃樹外皮剝去,令人見了心都為之一顫。
她身旁一婦人卻笑道:“娘娘不喜歡這位公主?”
身邊都是淑妃心腹,聽到這話眉眼都未動一下,只是用不悅的餘光掃去,心道這婦人蠢笨,那話娘娘說得,旁人如何能說。
淑妃道:“總歸聖上喜歡,本宮想法如何,又有什麽關系。”
“娘娘到底心善,您可是聖上親封的淑妃,即便是公主也要喚您一聲母妃,想要整治一個八歲小丫頭,還不容易麽?”
說罷,婦人湊到淑妃耳畔,小聲耳語幾句。
淑妃眼眸愈發明亮,颔首道:“竟不知後宅中有這麽多手段。”
淑妃脾氣火爆任性,足以說明她很少經歷女子間的鬥争,無論閨中還是進宮後,她都能憑借出身得到想要的一切,根本無需耍心計。
婦人的話,讓她似闖入新天地。
婦人抿唇一笑,只當是她的誇獎,随即眼風一轉,想仔細看看那讓淑妃氣惱的小公主。
豈料這一看,婦人自己呆住了,定神揉眼,還是那般模樣!
她心底微顫,不可能有這種事吧,巧合,定是巧合。
可是那張臉越看和記憶中的越像,不知不覺間,婦人已經渾身冷汗,到底還記得禮儀,匆匆向淑妃告退,離開了她難得能進一次的皇宮。
街道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市井叫賣聲不絕于耳,這本是婦人極其喜愛的場景。
她并非喜歡喧鬧,只是這裏是上京,她喜歡在市井間不經意露出自家傍上陳家後的标志,再一擲千金,享受上京百姓投來的羨慕目光。
今日,她卻什麽都不想做了。
風一般奔回家中,婦人沒想到兒子居然這麽早也在,兩人幾乎撞了個滿懷!
“娘。”喬敏先扶住她,“怎麽這樣慌張,宮裏發生了何事,淑妃娘娘責怪你了?”
“沒,沒有。”婦人,即喬敏母親黃氏心不在焉地回答,“娘娘待我很好,很和善。”
喬敏疑惑,正欲再問,黃氏已經腳踩風火輪般往後院走,“那孫氏何在?走,快去見見她。”
孫氏為喬敏那名存實亡的正妻,之所以一直未休棄她,是因為喬敏發現自己的老丈人近年靠着一筆好字,似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賞識,有東山再起之勢。
他是商人,從來不做沒有把握之事,因此任憑愛妾再殷殷懇求,也不肯松口休妻,只一直任孫氏待在房中禮佛。
其實喬敏此來也是為見妻子孫氏,沒想到母親竟有同等目的,他把疑惑捺下暫且不問,母子二人同奔而去。
孫氏的小院一如既往得冷清,這裏無人來往,僅有孫氏和她的奶母柳姨居住,二人甚至在院中開辟了小塊菜地,一眼望去,就知道平日經常自己勞作。
喬敏眼風一帶而過,他久未來這院裏,此時頓時知道妾室并沒有如她說的那樣好吃好喝供着孫氏,莫說例銀,恐怕連飯菜都沒有正常着人送來,不然院子裏不會是這般光景。
以往他即便知道了此事也不會在意,今日卻眉頭一跳,生出煩躁來。
妾果然是妾,不懂大局!
母子二人腳步一擡,齊齊進了門,發出聲響。
但屋內禮佛之人神情都未變一下,依舊安安靜靜地跪在佛像前念着什麽,一身素衣,若非是長發仍在,只叫人要以為這裏是尼姑庵。
柳姨不在。喬敏環視一圈,松了口氣。
孫氏心死,已不再和他計較,唯有柳姨,每每撞見他都要指着他鼻子罵白眼狼、負心漢。
礙于柳姨年事已高他才不計較,再者計較起來也會更丢臉。
黃氏不知兒子所想,什麽都顧不上,匆匆幾步上前,目光不錯地打量孫氏面容。
平心而論,孫氏清麗婉約,為人溫雅,是難得的美人,性子也好,男人大都會喜歡。
正因為她這漂亮的模樣,才讓早年喪夫的黃氏不喜,生怕兒子被媳婦給勾去忘了娘。是以她處處挑撥二人關系,很快就磨去了兒子對這正妻的感情,後來老丈人倒臺,更是直接納了美妾。
孫氏常年被囿于這座小院,黃氏本以為這兒媳婦受了磋磨,總該醜陋不堪了。
沒想到,此時再看這張臉,竟一如既往得美,甚至多了幾分不似在人間的佛氣!
不用看兒子,黃氏就知他此時定是驚豔的神情。
黃氏心中不高興,聲音也粗起來,“婆婆來了也不睜眼,幾年不見,倒是架子大了!”
聞言,念經之人眼皮微顫,不帶感情地望來。
黃氏來不及唾罵,先被這眼睛一震,心道:睜開眼竟更像了!
她那便宜孫女到底是……
想法過于大膽,本該不切實際,可黃氏總覺得心底有種莫名的慌,就好似……好似他們家要大禍臨頭似的!
大禍臨頭?黃氏被這想法吓了一跳,心道他們如今傍上陳家,女兒又做了二皇子的寵妾,有什麽事能讓他們家遭殃?
應該是多想吧。
她不知,自己在細細打量孫氏面容時,她的兒子也在做同樣的事。
足足有一刻鐘沉默,母子二人都沒再說一句話,而後,又退出了那間逼仄的屋子。
風聲蕭肅,母子倆對視一眼,喬敏先道:“娘,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娘……”黃氏開了個頭,發現喉嚨都幹澀得疼,忙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娘在宮裏瞧見了那個九公主,你猜怎麽着?”
不知怎的,喬敏心中竟隐隐有了接近真相的猜測。
“那小公主竟和孫氏長得像極了!”黃氏壓低聲音,“娘剛瞧了,尤其是那雙眼睛,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你之前不是去打聽了?”
喬敏皺眉,“那妙光師太沒了,又恰好遇到地動,一個四歲大的小姑娘,八成也活不了。”
二人談論起與自己有着血緣關系的女兒/孫女,毫無感情,提及死字也沒有任何波動,聽語氣,竟像是覺得死了更好。
黃氏猶疑,“兒啊,雖說天底下沒有這麽巧的事,可為娘這心咚咚咚得跳,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祖宗在提醒咱們。”
放在從前,他們絕不敢把天家的公主和自己扯上關系,可經歷了這三年和二皇子的種種交集,地位提升,便也不覺得這種巧合不可能了。
對黃氏的話,喬敏深以為然,“母親言之有理,你知道,兒子今日看見了誰嗎?”
“誰啊?”黃氏不覺得,還有誰能比她今日所見更能吓着她。
喬敏沉沉道:“孫雲宗。”
嘭!黃氏手中茶杯應聲而摔,她哆嗦着嘴,“真、真是他?”
孫雲宗,孫家長子,在喬敏和孫氏成婚不久後就失蹤了,至今未有音訊。
可即便是那麽短的時日,喬敏和黃氏也深深領略了這大舅子的手段,狠辣又無情,和他為敵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想當初喬敏剛開始做生意,受了幾家聯手欺壓,連帶着夫人孫氏也受委屈,孫雲宗知道後未置一詞,只點了點頭。
一段時日後,那幾家齊齊倒臺,變得窮困潦倒,幾乎無以為繼。
可以說,如果不是孫雲宗失蹤,他們也不會敢那麽明目張膽地欺負孫氏。
喬敏肯定道:“是他,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他。”
旋即又目露疑惑,“但他好像不記得我,我打聽了下,發現他在京中落腳了幾年,和許多達官貴人交好,還是個名人。”
黃氏急忙道:“可得千萬去打聽清楚,他到底還記不記得!”
“嗯。”相較黃氏,喬敏還算鎮定,“那位小公主那兒,我也會想辦法,當初……當初她腦袋後應該留了疤,我托人去辨一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