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完了

午時, 雨水停了半日,街道人如潮湧,重歸喧嚣之際,一道青色身影悄無聲息地進入客棧後院, 少有人察覺到他的出現。

腳踏階梯的沉悶聲響起, 洪瓊枝持水煙壺的手一頓, 偏首道:“清荷,開門。”

“是, 主人。”

二人動作都不快不慢,清荷剛開門, 荀宴就在門前站定,看向了洪瓊枝。

她微微一笑, “四層被我包下了,除了你, 無人會來。”

倒是壕氣。

洪家錢財底蘊之深, 荀宴至今也沒摸清, 或者說,連名義上的當家主人洪升也不知道。

當初二人合作時荀宴就知道, 洪瓊枝和她的父親并非一條心, 不然, 如今她已身處二皇子府中後院。

悠悠吐出一口煙霧,美目掩映其中, 洪瓊枝意味深長道:“九公主?荀三郎?”

荀宴面不改色,平靜道:“我以為,這些洪姑娘早就知道。”

“猜測是一回事, 确認事實又是一回事。”洪瓊枝長腿交錯, 懶懶放在凳上, “我還以為你和圓圓是親兄妹,那黏糊勁等閑可比不了。”

突然,她湊近了些,促狹問道:“不會是小童養媳吧?”

在天水郡,窮困些的人家把女兒給別人當童養媳之事比比皆是,洪瓊枝才有這個調侃,“我這學生雖然好騙了些,但這事可不好說哦。”

那孩子好哄,但若說到男女之情,讓她開竅恐怕要難于登天。

“沒正事?”荀宴流露不虞,目光變淡,“那我就不必多待了。”

洪瓊枝撇嘴,年紀輕輕卻如此無趣,這就是圓圓整日挂在嘴邊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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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她也不再閑扯,微微坐直身體,“我要留在這做生意,根基不穩前,你幫我。”

“條件。”荀宴飛快地抛出這兩個字。

“我在這裏經營所得的一半。”

這點上,洪瓊枝不像個商人,她并不同人講價,從來都是直接抛出自己能給的最高條件,不合則散。

荀宴亦答得果斷,“好,但過段時日我會離京,約一年後回,在此之前會介紹另一人給你。”

他不可能直接接任大都督府,需要先回天水郡交接好郡守一職。皇帝的意思是,在這裏的風波平歇後,他再遣新郡守去接任。

如此,荀宴遠在天水,也能避開很多争端。

得了答案,洪瓊枝又恢複慵懶模樣,慢悠悠地抽了口水煙,“行,随您安排,只要能給我們借勢就行。”

她令清荷去取錦盒,道:“昨日去得匆忙,還未把這份拜見禮送上,這是給郡守大人府上人和我那學生的,還請不要推辭。”

荀宴粗略一掃,都不是特別貴重,便也不拒絕。

出了客棧,街道依舊擁擠,他看一眼天色,擡腳去了隔壁第九街,有人提過一嘴這裏的醉鵝,靜楠途中便已惦記了。

再過半月左右,荀宴就要回天水郡,但這次他不準備帶上靜楠。

路途太長,他一年左右便回,實在沒必要讓她也受這奔波之苦。再者,不同于上次的籍籍無名,如今她明晃晃的公主身份擺在那兒,這次再直接把人帶走,勢必會引起争論,甚至會引來禦史參奏。

腦中将近日需要做的事一一捋清,荀宴再擡首,發現了一位極其眼熟之人。

那人正與一官服老者作別,見到他眸光一動,大步走了過來,“荀大人。”

荀宴颔首,“孫公子。”

正是當初牽扯進大公主和驸馬和離一案的孫雲宗,他本以為此人為避免麻煩應會離開京城,但看模樣,孫雲宗顯然在上京過得不錯。

想來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物,連不茍言笑的兵部侍郎也可與他交談甚歡。

“聽說荀大人往天水郡任職,竟不知已歸京了。”孫雲宗露出淡淡笑意,他容貌極其俊美,淺淺一笑令人如沐春風。

只在相貌上便有巨大的優勢,無怪能輕易得人歡心。

荀宴嗯了聲,看他有何事要說。

“在下有件事想拜托荀大人,不知可否借步說話?”孫雲宗揚眉,“正好,也可一起用個午飯。”

“不用,我稍候還有事,可直說。”

早知這荀三郎為人直接,不喜迂回,孫雲宗微微一頓,颔首道:“好,那至少請荀大人給面子喝杯茶。”

二人移步茶樓。

提壺倒茶,孫雲宗道:“想來荀大人也清楚我當初在何處出的事,三年來我一直在當初的落難之地附近打聽,但都毫無所獲。荀大人貴為郡守,不知可否幫在下一個小忙。”

他自嘲一笑,“無過去之人,也無未來,我實在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否尚有家小在等待。”

最後一句話讓靜聽的荀宴看了過來,神情微動,“一點都沒想起來?”

孫雲宗搖頭,“如果有一絲線索,在下也不必求到您這兒來。若荀大人能出手相助,不管是否有結果,孫某必定湧泉相報。”

“不必。”荀宴以指節敲擊桌面,沉思道,“我會提前修書着人去查,是否能查到,只看天意。”

孫雲宗大喜,堅持要給報酬,依然被荀宴拒絕。

分明行的善事,荀宴冷淡的臉色卻好似要債一般,離去的身影也是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定定望了會兒,孫雲宗含笑搖頭,到底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公主的評價,果真半個字都沒錯。

對待這位,只需道出實情,多餘的什麽都不用做。

至情至性。

***

耽擱些功夫,荀宴進宮的時辰稍晚,已是晚霞西斜。

好在荀宴進宮令牌與通道皆與他人不同,亦不受落鎖拘束。

甫一入宮,他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同尋常的氛圍,宮中禁衛與以往不同,換了不少新人,緊繃的狀态表明他們時刻處于警惕中。

這個時候,皇帝應當還沒有向那兩位公布結果。

定是發生了什麽事。荀宴目光凝在剛用水沖洗過的地面,腳步瞬間加快。

皇帝寝宮四周侍衛肅身凜然,荀宴出現時齊刷刷望了過來,目帶審視,下颚緊繃,幾乎是随時準備動手的架勢。

槅扇緊閉,從細微的縫隙中,仍有濃烈的藥味逸散出來。

他向內侍禀過來意,片刻後,全壽迎了出來,“大人快進,聖上正等您呢。”

“嗯。”荀宴解下佩劍,快步随全壽行走,越往內,神色越發凝重,他看見了不下三位太醫。

還有誰出事能召集如此多太醫?不言而喻。

“出了何事?”荀宴邊走邊問。

全壽壓低聲音,“聖上和陳大人、二皇子發生了口角,聖上氣急攻心犯了舊疾,至于外面……都是些不懂事冒然放二皇子入內的內侍和侍衛,被處置了。”

大皇子、二皇子因背後有兩大世家撐腰,地位卓然,在宮中向來多得三分薄面,這是衆人私下的默契,皇帝也知道這回事。

何況,其中還不知有多少世家的人。

但這次,皇帝偏借這個機會處置了一批人,說明已是震怒,下定決心要掃清身側。

荀宴颔首表示知曉,速度未減,下一刻挑開簾子。

皇帝半坐在龍榻上翻閱奏折,額頭敷着冷巾,看模樣已經冷靜下來。

他的身側,趴着一個熟睡的小姑娘,露出半張雪白的臉蛋,烏發披散身後,不是靜楠又是誰?

見到荀宴,皇帝一笑,正要開口說話,随即意識到有人在睡,到嘴邊的聲音又壓了會兒,轉而用氣音道:“快,坐過來。”

依言坐去,荀宴懷中被丢來一本奏章,“看,這是朕着人給你拟的,是否需要再改改?”

一目十行地飛速閱過,荀宴嘴角微抽,發現這幾乎完全是本對他歌功頌德的奏章,将他的功績無限放大,誇人品、誇樣貌、誇政績,能誇的都誇個遍,最後提出的要求是,這等人才不可錯失,請皇帝給他升官,提到京城來。

他懷中又被丢來幾本,粗略看過,荀宴發現內容大同小異。

這是在給他造勢。

當然,荀宴事先沒想到,皇帝會如此直白。

如果他活在後世,就會感慨,皇帝已然深谙“買水軍”之道。

“陛下頭不痛了?”荀宴看向他腦袋上的冷巾。

“哦這個啊。”皇帝不以為意,“過了那陣,朕其實就好了,不過小乖乖忙前忙後幫朕、伺候朕,當然不好拒絕了。”

他說得随意,實則眼底的炫耀之意已經溢了出來。

荀宴“哦”一聲,比皇帝還要淡然,讓皇帝暗地不自覺撇嘴。

其實,光看侍衛和太醫的模樣,荀宴就知道事實不像皇帝說得如此簡單。

陳靈是個老狐貍,怎會輕易和一國之君發生明面上的沖突,定是鬧出不可調和的矛盾,當時劍拔弩張,才讓皇帝氣急,直接倒下。

擡手掖好被子,荀宴道:“陛下還是要保重龍體。”

皇帝一怔,本欲做出的嬉皮笑臉竟維持不下去,連他自己似也不知為何眼眶微熱,下意識擡起了頭。

在信中感覺這孩子對自己敞開心扉是一回事,直面兒子的關心又是另一回事。

深知他此前對自己心懷怨恨的皇帝,清楚地了解到,此刻……來之不易。

他的餘光并未離開荀宴,注意到荀宴神色如常,好像根本沒察覺到自己說出什麽驚天之言,只是尋常一句關心罷了。

是了,只是尋常的關心,朕何必要扭扭捏捏,不成樣子。

外間光線愈暗,深色簾幔更顯得殿內昏昏,不得不以燭火照明。

但皇帝此刻眼裏、心底,卻感覺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榻邊傳來一點聲音,二人齊齊看去,原是靜楠迷蒙半睜眼,隐約看到荀宴身影,嘟哝了聲“哥哥”。

她睡意未褪,身子往旁邊挪了些又倒下,被荀宴接入臂中。

這時候,荀宴才看到她手掌上包紮的布條,回頭問道:“圓圓也受傷了?”

皇帝微微一笑,頗為得意的模樣,卻不回他。

最後由全壽代答道:“陛下當時和陳大人、二殿下吵了起來,大動肝火,小殿下似是怕陛下吃虧,拿起茶杯就砸了過去。”

那茶杯中正有滾燙的水,才被燙傷了小塊。

皇帝補充道:“放心,圓圓絕對不吃虧,二皇子可是被淋了頭。”

荀宴:……看來是真的忘了誰才是親生的。

不過,他幾乎能夠想象到,小姑娘面無表情地舉起杯子丢去的場景,丢完還要認真道:“不可以欺負父皇。”

偏偏她年紀小,那兩位都不好計較。

眸中浮現淺淺的笑意,荀宴下一刻忽然感覺懷中一空,再看,人被皇帝撈去了。

這人一本正經道:“不是朕針對你,實則是阿宴啊,你老大不小了,朕的圓圓也快到能定親的年紀了,男女授受不親,不能再随便摟摟抱抱了啊。”

荀宴:“……?”

“她才八歲。”他抿着唇,不悅道。

皇帝挑眉,“八歲怎麽了?八歲一點也不妨礙說親定親啊,哪像某些人,已經二十多了,一點消息都沒。”

皇帝表面嘲諷,實行催婚之事,但聽在荀宴耳邊,很不是那麽回事。

他雖然不是從靜楠襁褓中開始帶着她,但怎麽說,也是看着小姑娘從四歲大的小不點,一點點長到如今稍大些的。

在他懷裏長大的小姑娘,這麽快就要變成別人的?

荀宴哪哪兒都不舒服。

只沉思一息,他就道:“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

“她不會定親。”荀宴言之鑿鑿。

皇帝頓時笑了,“就算現在不定,再過幾年總要的,你這說的什麽話。”

“她不會嫁人。”荀宴竟是很認真地在說這話,眼神似乎還在表示——我可以養她一輩子。

皇帝笑意僵住,直到看見荀宴低頭喚人都沒反應過來,心想:完了,他這兒子親都還沒成,就已經有了老父親的心态。

當初大公主下降的時候他也很不舍,可從來沒說過“女兒不會嫁人”這種話啊!

那廂,荀宴已經輕輕喚醒了靜楠,避免讓她白日睡得太多,夜晚無法安眠。

靜楠慣于賴床,被強行叫醒時哼唧了半天,往荀宴懷中鑽了又鑽,才慢慢清醒過來。

一聲高興的哥哥還沒叫出口,人又被皇帝迅速撈了過去,“小圓圓,你知道剛才哥哥說了什麽嗎?”

不解地眨眼,靜楠看着他。

皇帝把方才的對話重複了遍,并貼心地解釋了嫁人的意思,全然無視一旁荀宴繃着的臉。

小姑娘聽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礙她維護哥哥,很肯定地點頭,脆生生道:“嗯,不嫁人的。”

完了。皇帝心底又冒出這個想法,他的女兒要被兒子帶歪了。

趁荀宴帶着人去詢問太醫,皇帝以這個年紀很難有的速度,迅速扭向了全壽,“快,給朕捋一捋各府和圓圓年紀相近的小郎君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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