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庫房
靜楠這場高燒來得迅猛突然, 去得也快。
傍晚時分,熱度就已降了許多,荀宴将手貼上靜楠額頭, 發現不再滾燙時,着實松了口氣。
即便通宵達旦處理公務幾日幾夜,他也從未感到如此疲憊過, 這一整日, 他幾乎都在緊繃心神。
如今稍稍松懈, 困意湧來,他終于半倚在榻上, 昏昏睡了過去。
“荀大……”全壽奉命前來回禀時, 聲音剛出喉間立刻收回, 目光看向走在前方的皇帝。
燭影淡淡,榻上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融入這幽暗夜色中,滿室靜谧。
默然注視片刻, 皇帝回身, “讓他們休息,不準打擾。”
他此來,其實是查出了一些靜楠此次高燒的蛛絲馬跡,通過那根絲線摸索,發現背後竟當真有人為的痕跡。
最初, 皇帝第一反應是有人在對自己或荀宴謀劃某事, 殃及小圓圓,而後慢慢發現, 似乎真只是沖着她來的。
如果說靜楠一個八歲小姑娘有何事值得他人籌謀算計, 皇帝唯一能想到的, 就是她的身世。
有人在懷疑她的公主身份。
在即将立儲的關鍵時刻, 皇帝容不得再起風浪,目光當即一凜,決意要順藤摸瓜,将涉事之人一網打盡。
一聲輕輕關門響聲,皇帝身影消失其中。
在他離開後沒多久,那微弱的燭光搖晃數下,即将幹涸的燈油難以支撐,火光愈來愈小,直至熄滅。
殿內陷入無光的暗色中,但未能維持片刻,很快,銀色月光投下,透過輕薄的窗紙,在榻前灑下一地清輝。
随時辰漸晚,月光上移,漸漸将床榻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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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斷續續睡了整日的靜楠眼皮微顫,不大樂意地別過腦袋,似要躲開這光線。
可一旦有了些許意識,幾乎餓了一整日的身體就開始有了感覺,腹內咕咕,似要唱起空城計。
靜楠小小翻了個身,觸感不大對,登時迷迷糊糊睜了眼,一只修長的手登時出現在眼前。
她愣了一愣,直直地看着,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哥哥。
意識到這點的靜楠清醒許多,仰頭悄悄望去,發現青年猶在熟睡,竟然絲毫沒有被她的動靜驚醒。
她眨了眨眼。
大約是睡前一直在幫靜楠撫背,如今荀宴的手垂了下來,仍搭在她手背上。
靜楠認真瞧了瞧,只覺得格外得長,手背上還有幾條微凸的筋絡。
她問過朱一哥哥,他說這是習武之人的标志。
練了武功就可以飛起來嗎?靜楠曾經好奇過這點,跟在朱一身後讓他教自己,結果到現在也只學會了紮馬步。
沉睡中的青年,卻不只有這點可以欣賞。
繼承自皇帝和雲氏的相貌,使他在青年才俊荟萃的上京也格外顯眼,只是因性情之故,在衆人口中他更出名的并非樣貌,而是辦案時幾乎不近人情的出色。
但曾經,在各家曾見過他的女子口中,津津樂道的可是荀家三郎的俊秀無雙、玉樹臨風。
少年的他已有了吸引女子的資本,及冠後,愈發沉穩的氣質和修長的體态,更能令人沉迷。
只不過因他常年忙于公務,少有接觸女子,于靜楠而言,對此還沒有什麽概念。
更何況,如今她對“漂亮”“好看”的定義,還停留于頭發的長短上。
撚過自己的一縷細發,靜楠覺得,她還是沒有哥哥好看。
除此之外,什麽想法都沒有了。
靜靜看了會兒哥哥,靜楠實在餓得很,便小心地把他手移到一旁,自己悄悄摸下榻。
桌上擺滿了膳食,都是白天呈上未撤的,因他們倆都沒用,至今還沒動過。
挑了塊糕點,靜楠一口咬下半塊,甜味瞬間溢滿口腔,雙眸下意識高興地彎了起來。
哥哥說得沒錯,不生病了,吃東西就不會苦。
美食當前,靜楠并不介意冷熱,當下連吃了四五塊糕點,又喝了杯冷透的水。
“嗝”靜楠捂住嘴,眨眼。
又一聲響起——“嗝”,連帶着整個人都抽動了下。
大約是剛才吃得太急,飛快飽腹的後果就是,如今不停打小嗝。
靜楠想了想,又給自己灌下大杯冷水,結果卻是嗝兒打得愈發厲害了。
她坐在小凳上,陷入迷茫。
不得不說,被這一點點連續不斷的聲音驚醒時,荀宴也有幾分茫然。
視線一轉,才看到坐在不遠處時不時輕輕“嗝”一聲的小姑娘。
“……圓圓?”
“嗝——哥哥。”小姑娘無辜地看向他。
荀宴沉默地掃視過那張桌子,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招手道:“過來。”
這種吃得急了而打嗝的症狀,荀宴雖沒有過,但總看見過。
他先稍稍用力給小姑娘拍了拍,效果甚微後沉思道:“屏住呼吸。”
靜楠乖乖地屏住口鼻,如此沉默片刻,見她小臉漲得微紅起來,荀宴再出聲讓她停下。
結果還沒來得及問,“嗝”又是一聲。
不管用麽?
各人有專精,在治這種小問題上,荀宴确實不大擅長,他只能依循以往經驗讓小姑娘挨個試了試,卻沒有一個真正有效。
最終,荀宴沉吟道:“試試倒立之法。”
什麽倒立?靜楠小臉上寫滿了好奇。
很快,她就知道了倒立為何意。
重回床榻,在荀宴的幫助下,靜楠整個人被倒提起,雙手努力撐着地面,不一會兒就頭暈眼花,整個人暈乎乎的,同發燒時一樣。
再被放下來時,荀宴剛要問她,卻依然聽得“嗝”一聲。
兩人都愣住了。
靜楠往下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再看看荀宴,滿眼委屈。
但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不僅沒有得到同情,反而讓慣于收斂神色的荀宴唇角微彎,過了會兒,似是忍不住,抱住了靜楠,将下颌抵在她肩上,低低笑起來。
“哥哥在笑我。”小姑娘委屈巴巴道。
“沒有。”這樣回答的荀宴,低笑的顫動不改。
但小姑娘卻信了,“喔”一聲之後,就繼續任他抱着。
笑聲停了一瞬,而後,顫動得愈發厲害了。
靜楠的這場打嗝,持續了兩刻鐘之久,最終荀宴喚醒了守在偏殿的太醫,由太醫出手制止。
聽他們說着此前場景,太醫亦忍俊不禁,“以小殿下的年紀,吃得快了打嗝是很正常的事,沒什麽大礙。”
說罷一探靜楠額頭,颔首道:“燒也退了,甚好。”
這一句甚好,于靜楠來說只代表着病好了,但于樂安宮的宮人而言,意味着一場大劫。
除卻大宮女外,所有宮婢內侍都被換了遍,且由全壽親自選人替換上,确保內殿伺候的人不會再心懷鬼胎。
皇帝似是将小姑娘這次受難算在了自己頭上,心懷愧疚,賜下了大批賞賜。
自從大公主出宮建府後,宮中已經再沒有這般受寵的公主了。
靜楠對此毫無感覺,病愈後,她被領到自己的庫房中。
滿室皆是珍寶,金銀都算尋常,室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成人高的巨大紅珊瑚,若是擺在一些人宅院中,幾乎能夠被當成傳家寶。
如果靜楠還記得三年前的事,她就會知道,這座庫房中,幾乎有一半的東西都來自于當初毛九田的珍藏。
這些珍藏被清點後收入皇帝的私人庫房後,其中有些寶貝淑妃不知讨要了多少次,都被拒絕。
內侍笑道:“公主殿下,這兒都是陛下給您的賞賜,這把鑰匙——”
他恭恭敬敬呈上庫鑰,“一把在奴婢這兒,一把還請殿下另擇人保存。”
另一把鑰匙……靜楠想了想,轉身出去就給了荀宴。
“怎麽給我?”荀宴随口問了句,實則心底已經做好了幫她保管的準備。
“買哥哥。”沒想到,小姑娘出口的竟是這麽個回答。
一勺粥含在口中,荀宴差點沒被噎住,再看面前的皇帝,已在連聲咳嗽。
由宮人撫背倒水伺候着,皇帝好笑道:“什麽叫‘買哥哥’?圓圓,你先生教過嗎?”
“教過的。”小姑娘一本正經道,“先生說,哥哥總是很忙,是在掙銀子養家。先生還說,哥哥很缺銀子,有銀子就可以買下哥哥了。”
她道:“這些給哥哥,可以很久都不忙了。”
荀宴:……洪瓊枝到底都教了些什麽?
他當然缺錢,無論是誰,只要當了天水郡郡守,就不可能會覺得自家很富裕。無論是幫當地百姓引進新作物,還是修葺房屋、開辟田地,哪個不要銀子?
正因為如此,他同洪瓊枝做交易時,曾幾度毫不客氣地要去了她許多家産。
沒想到她心懷怨念,竟在靜楠面前如此編排他。
皇帝更是險些笑出鵝叫,不懷好意地問:“那依圓圓看來,那些東西可以買哥哥多久呢?”
多久?這個問題難倒靜楠了,她算數不大好,當即要來了紙筆,依憑剛才的記憶,在紙上塗塗畫畫,自己開始計算。
皇帝伸長了脖子偷瞄,不看還好,這一看,嘴角直抽搐。
墨玉筆洗值五兩?幾乎絕跡的大家字畫十兩?紅珊瑚二十兩?……
他賜下的一庫房珍寶,被小姑娘前前後後加起來,竟然才幾百兩?
皇帝看得都對自己生出了懷疑,他是不是給得太少了?
算完了庫房的價值,靜楠再掰着手指頭數荀宴的俸祿,加加減減,得出他一年所賺也才不到五十兩銀子,是個貨真價實的窮鬼。
靜楠雙眼都當即亮了很多,擡頭道:“可以買哥哥好幾年。”
荀宴:“……”
皇帝冷笑一聲,心底不知是酸溜溜還是什麽情緒,“豈止幾年,從今日起他的俸祿就是一年五兩,圓圓可以買他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