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同入心宅
【01】
坐落于三岔路口的這家西洋咖啡廳在常山州已經開了有幾個年頭了,老板是個有留洋背景的年輕人,他姓陳,別人叫他陳老板,他卻更喜歡別人叫他陳店長。
陳店長有時候也會親自在店裏為顧客沖泡咖啡,至于有時候是什麽時候,那得看陳店長心情,也要看接待的是什麽樣的人物。
此時國際國內局勢風雲詭谲,各股勢力互相撕扯。這表面歌舞升平的常山州底下其實也是一樣的暗流湧動。
在常山州想要踏踏實實做上幾年安穩生意,要麽就是長袖善舞,要麽就是背後有人。而這位陳店長,則是兩者兼具。
陳店長今天心情還算不錯,下午的時候踩着落日餘晖踏進了他這家裝修風格小資情調十足的咖啡廳。
結果剛進門就聽見服務員和客人在起争執。
“我怎麽就不能進了?”一個打扮寒酸的年輕人大聲發問,這人穿着不倫不類,渾身上下沒有一件體面衣服,但那張臉倒是與他的打扮極為不符的白淨秀氣。
這人除了是江爍,還能是誰。
穿着西式工作服打着領結的服務員帶着幾分鄙夷不屑地伸着胳膊攔在江爍面前,說:“這位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這邊的規矩就是這樣的,衣冠不整者,不予入內。”
江爍幾乎要跳腳:“你長沒長眼睛啊!你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小爺我從頭到尾,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哪裏衣冠不整了?”
服務員張了張嘴,正想說話,卻被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打斷。
“小王,讓他進去。”說話的自然是正巧碰上此事的陳老板。
被叫做小王的服務員見是陳店長來了,立刻縮回了手,先朝着他問好,然後就要領江爍去大廳入座。
江爍見這番情況,自然知道這人就是咖啡店的老板,見他為自己解圍,只是輕飄飄來了句多謝,陳老板也只是朝對方颔首笑着說了句得罪,就朝着吧臺走去。
誰知陳老板還沒走到吧臺,就聽見身後那年輕人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你這是把我往哪帶啊,我要去的是那個什麽05號包廂。”
服務員此事也不至于态度惡劣,連忙說:“那個05號包廂是有人長期預定的,不對外開放。”
江爍皺着眉頭:“不是那個姓秦的醫生嗎,就是他讓我來的,我剛才就和你說過了。”
服務員有些為難:“這……秦先生沒來,我們也不清楚究竟,實在是不好擅自做主。”
“我帶了他的紙條。”江爍說着就從懷裏掏出了那張信箋。
“方便給我看看嗎?”此時,陳店長已經走到兩人身邊,一臉微笑地望着江爍。
“沒問題,不怕看。”江爍昂起頭,将信箋遞給陳老板。
陳老板看了一眼,将信箋還給江爍,對服務員說:“帶這位客人去包廂吧,好生招待。”
【02】
天色更晚些的時候,秦一恒開着他的那輛最新款的豪華轎車停在了咖啡廳前。
進門之後,熟識的服務員紛紛向他問好。
“老秦,你來啦!”陳店長此時換上了他在店裏的工作服,依然一副笑臉迎人。
“今天我這麽走運嗎?”秦一恒見了對方,也笑起來,“居然有幸能喝到陳店長親自泡的咖啡。”
“可別損我了。”陳店長說,“對了,你那個朋友已經在包廂裏等了你很久了。”
“嗯,知道了。”秦一恒點點頭,“我還是老樣子。”
“懂,不加糖,多加奶。”
秦一恒推開包廂門之前還因為讓江爍久等了而有那麽一丁點的愧疚,但這一丁點的愧疚在他打開包廂門之後就蕩然無存了。
“哎,秦醫生,你來啦!”江爍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各式餐碟杯具,他差點準備拿袖子擦嘴,手舉到嘴邊,突然想起有餐巾,于是半路換成了餐巾擦嘴。一邊擦嘴一邊對秦一恒說:“你們診所下班也太晚了吧,我都等餓了。先吃上了,你不介意吧,秦醫生?”
秦一恒嘴角微微抽搐,憋了一下,說:“最後一個患者花的時間比較多,耽誤了。”他把後面那句“不好意思來晚了”給吞了回去。
秦一恒決定不道歉。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餓不餓,要不要點點吃的,我才知道原來咖啡廳裏除了咖啡,還賣各種吃的東西。”江爍根本沒在意他說沒說抱歉這回事。
秦一恒沒理他,按鈴叫來了服務員:“把這先收拾一下。”
在服務員收拾幹淨桌面之前,他秦一恒絕不入座,甚至打開了窗戶,讓夜晚的寒風呼呼的往包廂裏刮。
“你在幹嘛,不冷嗎?”江爍忍不住裹了裹自己的外套。
“通通風,有益健康。”秦一恒擦了擦手。
咖啡套餐上了桌,兩人終于開始進入正題。
江爍說了他的想法,希望秦一恒能通過心理診療手段來幫助元慕青。
江爍說:“怎麽說呢,我之前在報紙上看過一些關于新聞報道,說通過催眠之類的心理學方式,可以幫助一些有怪異行為的人好起來。”
“所以你就來找我?”秦一恒喝了一口咖啡,慢慢放下杯子,問:“常山州不止我一個心理醫生,為什麽是我?”
江爍也有樣學樣地喝了口咖啡,表情有些扭曲。“因為我聽說,秦醫生你好像對這方面頗有研究。”
秦一恒低頭整理了一下衣領,說:“那你的消息并不準确,催眠不是我的研究方向。”
江爍終于無奈的嘆口氣,說:“哎呀,你這個人,真是難搞。好吧好吧,我說實話吧……”
秦一恒側頭,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江爍壓低了聲音:“那你可得替我保密。”
秦一恒點頭應允。
江爍無奈的撇了撇嘴:“因為元慕青她之前提過你。”
“提過我?”秦一恒眉頭微蹙,“我父親和大哥和元都督他們家交集比較多,但我一直在讀書,就沒見過元大小姐幾次面。她提我做什麽?”
“……秦醫生,你真的是心理醫生嗎?”江爍無語,“這種情況,傻子都能看出來,她對你有意思吧?你真的不是庸醫嗎?”
秦一恒聽了心裏有些不快,但臉上還克制着,反擊道:“我不知道元大小姐究竟是怎麽想的,但至少我現在知道你對元大小姐是真的有意思了。”
“我沒有!”江爍音量頓時高了起來。
秦一恒一邊摘了眼鏡擦拭,一邊模仿剛才江爍的口氣說:“這種情況,傻子都能看出來,你對她有意思吧?”
江爍頓時明白過來:“你個庸醫,你在涮我!”
秦一恒重新戴上眼鏡,挑了挑眉毛,聳肩攤手表示自己的無辜。
江爍很快平複了心情,突然笑起來:“哎,你這人,真是夠奇怪的。明明已經答應了,卻還要擺譜裝清高。我也真是夠傻的,差點就被你給帶偏了。你既然約我來這,不就說明你已經對青兒的事情上了心嘛!”
秦一恒閉口不言,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他。
江爍就當他是默認,繼續說:“那這事處理宜早不宜遲,咱們先讨論一下怎麽做吧?”
秦一恒被江爍的自作主張弄得有些不快:“為什麽要和你讨論,你懂心理學嗎?”
哪知道江爍突然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看得秦一恒心裏有點發毛。
“我确實不懂心理學,但我好像有點自己的小門道,只是不太會用。”江爍說着,伸出左手手腕,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紅繩手鏈,手鏈上還串着一枚銅錢,又伸出右手,五指展開,一串風鈴般的紅繩銅錢串在秦一恒面前搖擺,發出叮玲玲的脆響。
【03】
秦一恒睜開眼,眼前是無邊風雪,除了風雪,只有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披風戴雪,與他相對而立。
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裏,兩人像隔着千山萬水,又像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江爍?”
與此同時,雪地裏的江爍睜開了眼睛,看見漫天雪花飛舞,有些吃驚的望向秦一恒。
“你的心宅怎麽這麽冷?”
“心宅?”
江爍顧不得許多,凍得哆哆嗦嗦,抱着胳膊朝秦一恒靠近說:“出去再和你解釋,凍死小爺了。”說完去拉扯左手手腕上的紅繩,那紅繩也是有趣,仿佛是某種生物一般,一拉扯就變長了許多。
見秦一恒依然一副驚訝的樣子,江爍說:“手給我。”
秦一恒見江爍用的左手,于是有些懵懂地伸出左手。
江爍無語,再次說:“這只手!”一邊說着,一邊抓起秦一恒的右手,用拉長的紅繩将兩人手腕綁到了一起。“閉上眼睛,什麽都別想,相信我就行了!”
秦一恒閉上了眼睛,但過了好一會,也沒覺得有什麽變化,只聽見江爍懊惱的聲音:“見了鬼了,怎麽這次出不去了?”
“我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睜開吧。”
秦一恒睜開眼,他們兩個依然身處茫茫白雪世界中。
秦一恒問:“怎麽回事?”
江爍垮着張臉,嘆氣說:“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以前只要我能找到心宅的主人,和他捆綁我就能出去了。怎麽到你這就不行了?”
“心宅?你說的心宅是什麽意思?”秦一恒問,但還沒等江爍回答,他又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是不是類似于人類的潛意識領域的具像化表現。”
江爍此時哪有心思和他讨論這個,只是焦急的一遍又一遍的将兩人的手腕的紅繩松開再重新系上。
“怎麽回事,怎麽就是不行……”江爍渾身落滿了雪,他擡頭看向秦一恒,對方和他一模一樣,看來即使在秦一恒的心宅裏,大雪也沒有對這個心宅的主人格外照顧。
“不行了,我太冷了……”江爍的手已經凍得紅腫,動作越來越慢。
秦一恒卻突然說:“那邊,好像有個屋子……”
“什麽屋子?”江爍強打起精神,順着秦一恒指示的方向望去,果然不太遠的地方有個彩色的小房子,“這房子,剛才沒有吧?”
“不管了,外面太冷了。走,咱們先過去。”秦一恒對江爍說。
兩人在積雪極深的雪地裏走了好大一會才走到房子前。
這是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房,還帶着一個可愛的閣樓,閣樓邊還露出一截煙囪。
兩人也顧不了許多,連忙推門而入。
一進門,頓時就暖和了。
房間的壁爐裏,柴火在噼裏啪啦的燃燒,不時地蹦出一些火花星子。
壁爐前放着幾張單人沙發和毛毯,毛毯上還有幾本攤開的書。
“這是什麽書?”江爍已經好奇的走了過去,但兩人的手還綁在一起,結果把秦一恒也給帶了過去。
“要不然先解開?”秦一恒提議。
江爍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得系着,萬一咱們又突然能出去了呢?”
秦一恒只能表示理解并尊重江爍的決定。
“咦,這本書怎麽是空白的?”江爍撿起了地毯上的兩本書,秦一恒因為和他的手綁在一起,覺得行動很是不方便,但也沒辦法,只好遷就他的行動。
“這本……”江爍又翻開另一本,翻了幾頁笑起來,說:“這是學洋文的圖畫書啊!”
秦一恒瞥了一眼,從江爍手裏接過那本書。
确實是一本印有圖畫和洋文的書。
江爍好奇的湊過來看,指着畫面上的杯子說:“這個用洋文怎麽讀?”
“Glass.”
江爍又指了指杯子旁邊畫着的眼鏡問道:“那這個呢?”
“Glasses.”
“聽起來沒什麽區別嘛……你确定沒有敷衍我?”
秦一恒決定不和這個家夥浪費口水,将手中的書放到沙發邊的邊櫃上。
“如果按照你說的,這是我的心宅,那這個地方應該是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秦一恒說,“也可能是潛意識裏覺得安全溫暖的地方,未必是真實存在過的,而是經過無意識的篩選映射最後才呈現出這樣具像化的一個存在。”
江爍看着秦一恒,不禁啧啧了兩聲,說:“你是我在心宅裏遇到的最理智的人了。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思分析這分析那的。”
秦一恒已經能夠很好的無視江爍的這些話,他開始四處查找,江爍看他這樣,也很配合。
“這是滑梯?”秦一恒看着原本通向二樓位置的樓梯卻是滑梯的模樣,似乎想起了點什麽。
“哎,你有沒有聞到什麽香氣?”江爍卻突然抽了抽鼻子。
“香水味?”秦一恒問。
“不是,聞起來像那種西洋面包。”江爍又深深的聞了一下,“你沒聞到嗎?”
“我聞到了。”秦一恒說,“這是咖啡廳的面包剛出爐的味道。”
秦一恒話音剛落,就覺得腳下一空,仿佛墜入深淵,一種令人窒息的失重感讓他閉上了眼睛。
【04】
“老秦!”
秦一恒睜開眼,眼前是陳店長焦慮的臉。
“吓死我了,你怎麽暈倒了?”陳店長連忙将秦一恒扶了起來。
秦一恒這才發現自己斜躺在包廂裏的沙發上。
再一看另一邊,服務員也歡呼一聲:“哎呀,可算是醒了。”
“你們倆怎麽了?該不會是食物中毒了吧?我們店裏的東西用的都是新鮮的上好原料,不應該啊……”陳老板皺着眉頭,說:“我送你們倆去醫院看看吧。”
秦一恒還沒說話,只聽見江爍那邊已經站起身來,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說:“不用了,我沒事,你看一點事都沒有。”說着還蹦噠了幾下,轉了兩圈。
“我也沒事。”秦一恒也坐直了身體,“我自己就是醫生,你不用擔心。”
陳店長哭笑不得:“老秦,你是心理醫生,暈倒這事,得看別的科醫生吧?”
秦一恒伸手去扶眼鏡,卻發現眼鏡不在鼻梁上,慌忙去找,在沙發邊找到了眼鏡,重新戴上。朝陳店長露出個讓對方安心的笑容,說:“你就放心吧。對了他,你們店的烤面包是不是剛出爐?”
“知道了,給你們送幾個過來。不過,你真的沒事嗎?”陳店長還是擔心。
秦一恒笑:“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騙你這個做什麽?”
陳店長和服務員出了包廂之後,秦一恒眼神變得奇怪,他看向江爍,問:“你現在方便和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嗎?”
江爍的表情卻更奇怪,他有些試探性地問:“你還記得?你沒忘?”
秦一恒覺得江爍這話問得奇怪,說:“我應該忘記什麽?”頓了頓,繼續說,“你是說心宅的事情嗎?”
江爍撇了撇嘴,說:“你果然和別人不一樣,你都記得。”然後補充了一句,“以前我去別人的心宅,出來之後,對方都一點都不記得。”
“你去過多少人的心宅?”
江爍掰了掰手指頭算:“也不多吧,我記得的也就不超過五個,都是大雜院的熟人。”
秦一恒卻聽出了蹊跷:“你記得的?難道還有你不記得的?”
江爍笑起來:“因為我失憶了,以前的事都記不起來了。”
秦一恒頓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江爍卻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說:“哎,這都無所謂啦,反正小爺我現在過得也挺開心的。當初大雜院的人從墓地裏救了我,對我很好,我能活下來,挺知足的。”
秦一恒想了想,問:“那你是怎麽發現你會這套的?”
這套,自然指的就是江爍能夠進入心宅的方法了。
“無意之間發現的,當初我被從墓地裏帶出來,這些銅錢紅繩就挂在我的手上。我後來也琢磨了好久,也是無意之間在一個大雜院的朋友面前晃了兩下才發現是這麽個用途。包括系着紅繩才能出來,也是摸索出來的。而且出來之後,除了我記得,大家都完全沒有印象。所以我雖然會這個,但我也不知道這個有什麽用。”
秦一恒聽着點了點頭,突然問:“你就這麽相信我嗎?剛認識,就什麽都和我說。”
江爍笑起來:“你不是心理醫生嗎?心理醫生不都是那種無論聽到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都要守口如瓶,替患者保密的嗎?”
秦一恒嘴角上揚,說:“但你現在可不是我的患者。”
江爍頓時語塞,他本來見秦一恒一副儀表堂堂,正人君子的模樣,以為能在嘴上讨點便宜,但幾次交鋒都落下陣來,才發現,這位秦家二少爺,留洋歸來的秦醫生,可一點都不好欺負。
江爍擺了擺手:“哎,這些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現在最重要的是讨論怎麽處理元慕青的問題。哎,對了,秦醫生,這次我有資格和你一起讨論了吧?”
秦一恒沒有回答,而且摘下眼鏡又擦了擦。
“唔,懂了,你默認了。”江爍一拍桌子,“咱們來計劃一下。”
“你等一下。”秦一恒不慌不忙按鈴叫來了服務員:“收拾一下,都撤走,再送兩杯咖啡過來,老樣子。”
江爍一聽,連忙說:“哎,等等,我不喝咖啡了,太苦了,還是給我來點甜的吧。”
“那好,給這位先生上一杯甜的熱牛奶。”秦一恒說完,憋住了嘴邊的笑意。
江爍一聽,大驚失色道:“我……我不喝熱牛奶,給我汽水,汽水總行吧?”
服務員有些猶豫地看向秦一恒,仿佛在等他首肯。
秦一恒點頭:“那就汽水吧。”
服務員立刻回複:“好的!”
果然花錢的才是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