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冷風呼呼地吹,吹得梅頭的雪落了滿地,猶如霜華。花蕊其中的一點紅襯得這風雪才有了點年意。滿園的梅花迎風亭亭而立,一身得傲骨之中又含着濃郁的妩媚風情,熱烈又嬌縱。
眼前緋色的裙擺快速跑了過去,落在遠處人的懷裏。女子自然地靠緊李胤的胸膛,撒嬌似的對他甜甜地一笑,驕傲地炫耀,“皇上,瑤瑤遇到了一位很投緣的姐姐呢!”
這話方落,慕晚晚眸子閃了下,眼睫鋪散開,遮蓋住裏面的神色。她膝蓋微彎,頭垂低,紅潤的唇稍稍啓開,低聲,“臣婦見過皇上。”
風動,打落一樹梅花。紛紛揚揚落在慕晚晚的身上。
今日宴席,她穿了一身淺淡的煙紗海棠白水襦裙,垂雲髻上斜插了一支翡翠的水玉簪子,散落的秀發順肩而下,如緞如瀑。碎發中那張巴掌大的小臉被冷風吹得通紅,只露出一個黑黑的頭頂,看不到下面的神色。她垂彎的脖頸雪白秀麗,猶如天地間皚皚的白雪。
世間萬物都不及她這一方的妍麗。
“皇上,您快叫姐姐起來呀!”靜默間,唯有鹂瑤撒嬌的聲兒打破了枝頭欲垂未垂的雪。
日光方才上好,此時烏雲遮過,擋住了所有的光亮,天愈發的冷了。
李胤回了神,眼睛從慕晚晚身上離開,倒沒叫她起來,反而看向懷裏的鹂瑤,語氣細聽下帶着點寵溺,只是眼裏的神色未變,讓人摸不清他倒底在想些什麽,開口道“宮宴快開始,你怎麽跑到這了?”
他這句轉了話頭。
鹂瑤被他帶得把心思從慕晚晚身上收了回來,她揚揚懷中乖巧的白色團子,羞怯道“跟着它來的。”
李胤看到那圓滾滾的一團,明顯的眉頭一皺,他本就看起來煞人,皺眉的動作給他又平添了幾分戾氣,不怒自威,便是如此。
此時,連受寵的鹂瑤也不敢逆他的龍鱗,知他一向不喜團子,她連忙解釋,“團子很乖,它沒有抓我的,你能不能不要…”她頓了頓,餘光瞥了眼遠處的慕晚晚,見她還一直垂頭,沒多動作,才接着小聲,面色羞怯,“不要把它扔出去了。”
這事還要源于那一晚。
團子是新進貢的波斯貓,鹂瑤看着喜歡,李胤随手就讓人帶貓去了寧玉宮。
哪知當夜,兩人情意正濃時,這只不長眼的貓突然跳了出來,不知怎的發狂,爪子在鹂瑤的脖頸上抓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李胤大怒,赤着胸膛只披了一件外衣就出來,圍幔遮好裏面赤身的人,讓人把貓抓了出去。鹂瑤苦求了許久,李胤才沒殺它。近些天好不容易才把團子求出來,今日它又不乖地逃跑一事,鹂瑤多為心虛。
女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帶着那麽點柔弱,讓人不禁心生憐惜。
慕晚晚站得離他二人不近不遠,什麽話都落在了她耳朵裏。她膝蓋彎得發酸,細眉蹙緊,眼底神色忽明忽暗,唇瓣被貝齒咬緊,才忍下身下的痛意。
今日來宮宴時還是晴天,她穿得少,出去透透氣也沒想過這麽久還沒回去,此刻烏雲蔽日,寒風可勁兒得往她衣領裏鑽。像是在叫嚣,又像是在無情得嘲諷。
幾步之間的距離,遠處的柔情蜜意與她這裏的孤寂成了鮮明對比。
整日都沒吃多少飯食,慕晚晚眼中一片恍惚之色,眼睛微阖,身形猛地顫了顫,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再睜眼看向遠處,那裏早沒了兩人相擁的身影,只餘下茫茫雪地之上淺淡的鞋印。
她笑了笑,不知為什麽,眼裏像糊了水光,如何都抹不去。
前一刻,鹂瑤跟在李胤身後,回頭望了望後面一直彎膝的慕晚晚,神色不忍道“她一直在做宮禮,很累的,您讓她起來吧。”
李胤漆黑的眼随她看向遠處頭雖垂着,但脊背挺得筆直的女子,他唇抿成一線,“讓她站着。”
鹂瑤一怔,神色有些茫然。此時眼前的李胤讓她陌生。她雖受寵不久,但也知道大昭的這位來過皇帝是個喜行不怒于色的,還沒見過他會對誰有過這樣的态度。
鹂瑤與慕晚晚投緣,雖有心讓她起來,但礙于眼前人的堅決,只能離開。
柳香找到夫人時,慕晚晚已經一個人回到了殿門前。裙擺上被雪水打濕,形容狼狽。
柳香一急,不住地責怪自己沒跟着夫人一起出去,這丫頭一向忠心,此時內疚得都要哭了出來。
慕晚晚擺手,安撫她笑道“我沒事的,先去宮宴。”
柳香這才收了淚,跟在她後面進去。
宮宴開始,李胤高座在上首,陸鳳儀坐在他左手邊下面一個位置。而他右手一側,坐的不是婉沛,而是新入住寧玉宮資歷不夠,位分又低的鹂美人。
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婉沛身為昭儀,位置還要靠下,現在正幽怨憤懑地看向比她高座一位的人。
慕晚晚姍姍來遲,先告了罪。李胤沒看她,與身側鹂瑤對飲一杯。倒是陸鳳儀含笑讓她起來。慕晚晚謝恩後走到女賓一席坐下。
周邊的各家夫人态度不明,對她不冷不熱。慕晚晚沒多在意,一個人樂得自在。
宮裏的酒是由宮中釀酒師秘制,味道幹冽清甜,飲多了也不會醉。然慕晚晚不勝酒力,剛稍稍喝了一點就覺得頭暈乎乎的。往年的宮宴她也會喝,但不至于會醉成這樣。
慕晚晚登時感覺不對,拽了拽柳香的衣袖,“扶我去更衣。”
柳香是慕晚晚的陪嫁丫鬟,跟了她多年,看出夫人神色不好,悄悄扶她起身,又和陸鳳儀身邊的宮女通報了一聲,才從後面退了出去。
慕晚晚來過宮中多次,熟悉裏面的路,也知道哪一殿是給賓主歇息用的,拐過長廊道,很快到了偏殿。
終于有了一個放松的地兒,慕晚晚解下腰間束縛的帶子,吩咐柳香出守着,自己躺在引枕上慢慢阖眼。
朦胧之間,她眼前仿佛出現一道熟悉的人影,随着他走近,面容也逐漸清晰起來。
他長眉橫立,半眯着眼看她,似是打量,又似是對她的審判,慕晚晚倏的整了眼,美眸瞪的圓圓的,對上眼前那人的視線,與夢中別無二致。
她先是驚恐,很快清醒,随後快速下了榻,跪在地上,顧不得什麽宮禮,額頭觸向地面,“臣婦見過皇上。”
眼前的玄色錦靴上用金絲線繡着張牙舞爪的龍,垂下的衣袂時而擺動,拂過她的頭頂,帶着微微的涼意,一如他這個人。
慕晚晚鼻下忽然聞到一種淡淡的香,這不是宮中慣用的香料。越聞它,自己反而越是困倦,身體裏還徒生了燥意。
她掐了掐掌心,才稍清醒,燥意壓下,不禁暗自狐疑,怎的剛進來時的酒意睡了這麽久都沒散去?不知為什麽,她心裏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但她沒有時間多想。靜默了許久,很快一道人聲打亂了她的思緒。
“擡頭。”李胤低沉的聲從頭頂慢慢傳來。
這場景讓她不由得想起在那日的乾坤殿,他亦是如此。
慕晚晚心一緊,下颌慢慢擡起,眼裏睡意迷蒙,霧氣填滿了半個眼眶。她唇色上的酒水沾着,嫩紅如血。整張小臉都泛着剛睡醒時的紅暈。
她擡頭望向李胤,清晰地看到了他滾動的喉骨,随後一只寬大的手伸了過來,粗礫的指腹精準地掐住了她的下颌,如墨的眼盯向她。李胤面如寒冰,薄唇輕輕啓開,話語猶如向一個廉價的物件宣判,“一夜,換你父親官複原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