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番外·我生君未生

? 她出生在一個大戶之家中,家中人丁不旺,又是父母老來得子,照理說,應是極好的命運,應是福祿壽喜的一生。她出生時正值初夏,據說花紅柳綠,繁花正好,密密匝匝的開了滿園,猶如賀她新生。

這般的熱熱鬧鬧和富富貴貴,偏生她卻不領情,出生時不哭也不鬧,只睜着一雙眼看着,從左到右的細細巡視,好似在尋找什麽。末了,小小的人兒,将眼一閉,露出了幾分的疲憊蕭索,生生沖斷了這喜氣。于是父母着急惶恐,引來了城東的相人。

相人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但當人們知道他時,他已然名聲大噪了。相人看着小小沉默的人兒,掐指道:“此女随機緣而來,機緣卻不在父母身上。懵懵懂懂間便如此迫不及待,可見執念深厚,若此生尋到想尋之人,那自是皆大歡喜。若此生尋不到……只怕天涯魂斷,與雙親緣盡。”

生子唯恐骨肉分,當下父母便苦苦哀求起來。相人尋思良久,方才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我且助你們一力。但這分力也僅能維系到她十八歲。若她十八歲後仍舊不甘,便讓她來尋我罷。”

至此後,她便得了個名字,叫阖,意為阖眼。阖眼一閉,自然看不到世界,也就斷了尋人的念想。她從此順遂長大,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偶爾的,偶爾偶爾的,那雙緊閉的眼會張開一瞬間,讓她陷入無知的迷茫之中。

出生的含義,尋找的含義,存在的含義。

回過頭時,就算身處在再熱鬧的人群和歡歌中,都會感覺到一瞬間的寂寞。她仿佛就在看戲,人們在戲曲中演繹着屬于自己的悲歡離合。她會因劇情而歡笑或是流淚,但終究抵不過內心深處那一場寂寞。人生如霧如露,生死譬如煙花一燦,明明是青春年幼,不識人間煙火,卻偏生做了滄桑老态,給誰看?就連自己也覺着可笑,但是她就是不可避免的感覺到內心的蒼老,就是固執的相信自己或許早已看盡人間世事。

十六歲時,父母歡歡喜喜的替她尋婚配。對方的少年郎君她也曾在珠簾內偷偷的瞧過,那份清俊儒雅,進退有度的舉止,她明明也是滿意,可總覺得缺了點什麽。是那雙眼睛不夠明亮?是那身材不夠挺拔?還是那氣度不夠寬和?她說不出來,卻又扪心自問,她心中的良配,又應該是怎樣的模樣呢?這樣的念頭一起,便如一直關上的眼簾偷偷張開了縫隙,止也止不住。

她想那人不需多高,但身形必然是挺拔如青松翠竹,百折不饒;那人也無需讀多少書,但一樣是氣度豁達,談笑如鴻儒;那人甚至也不必太過強壯,但手掌總是溫暖有力,仿佛可以将一切都交予。那人大約是有着挺直的鼻梁,淡漠的唇,那人一定是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目光總是專注而熱烈,被她注視着的時候,便若有陽光照耀身上,渾身都是暖洋洋的舒坦。是的,不知從何時開始,那個人便越來越具象起來,漸漸的在她的心中留下了越來越深的痕跡。

她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長大的孩子,自然也通曉千金小姐應學琴棋書畫,詩書禮樂。當她開始控制不住提筆勾勒,那個人便從自己的腦海中走出,真正的像是有了那麽一個人,華貴的長袖,雍容的舉止,細長的眸子眯成淺淺的笑容,甚至仿佛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那微涼的體溫。

她就這般整日裏神情恍惚的看着畫中人,茶不思飯不想的望着。她不管那人是男是女,也不管她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快入了魔。可就算是入了魔——她心中到底有幾分千金小姐的驕縱——就算是入了魔,那又如何?她恍恍惚惚,迷迷茫茫,潛藏在她心中的那些迷惑又再一次的浮動起來,在她的心底翻起驚濤巨浪。

她所身處的這個家,是千金富貴的地方,滿園姹紫嫣紅,她身處的這個小鎮,也是煙雨朦胧的江南小鎮,滿眼皆熱鬧,唯獨己凄涼。她日複一日的看那畫中人,她想這樣一個人,既然自己能畫下對方,那大概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那麽一個人。她或許離自己很遠,也可能離自己很近,但她總歸是在這個世界上,在等待着自己。

既然對方在等着自己,那她又如何能做那負情之人?她開始奮力反抗着父母的安排,仗着父母的恩寵,耍了無數的手段與花槍,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名聲抹黑,終于成願。末了,父母看着她滿眼疼惜,眼淚縱橫道:“你不要自己的名聲,我們也無法。你總歸是我們的女兒,你想在家待多久,我們都随你。可是,只是為了一個畫中人,值得麽?”

值得麽?她也自問,看着父母花白的鬓發不語。人非草木,她怎能不為父母的傷心而自責?她回答不上來,她只是看着那畫,雙眼酸澀,可是事情被她逼迫到了無路可退的境地,這讓她如何說一聲不值?她咬牙,告訴父母,也告訴自己:“值得的,我此生絕不後悔!”

因了她這一句話,父母嘆息着這大概便是注定好的命運,就算阻得十八載母子情分,也擋不住她天性。于是涕淚漣漣,告知了她出生時那一段往事。她便去尋了城東那個相人。相人的相貌就如當初父母初見時那般,不見絲毫衰老,他見了她,于是撫掌大笑道:“癡兒,我便知你要來。”

她揚眉便問:“她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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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在她當在的地方,小老兒可不知曉。”

她聞言,沉默良久,見周遭無人,這才終于開口:“她……是真的在麽?”

相人聞聲嘆息,看着她的目光顯露出幾分惋惜,道:“你說她在,那便在。你若覺得她不在,那她與你又有何幹?”

她聽出了相人潛藏的意思,沉默良久。她對如今到底有何不滿?當然沒什麽不滿,她父母待她如珠如寶,她家財萬貫不愁吃穿,若她願意,自然有俊俏的郎君,溫柔的少年,甚至再過得幾年,還有一個可愛的孩子。只要她閉上眼睛,當關于那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也許很多年後,她便能淡然處之,對當年的妄想一笑了之。

可是,她又怎能甘心?

“我……”她方要回答,但相人卻微笑着罷手,說道:“你莫要着急回答我。且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那一句好好想想說得如此意味深長,讓她心中起了一絲微妙的不祥預感。她見相人不再說話,于是告退而出。只是看着屋外碧藍的天空時,也不禁在心中疑惑,自己的堅持是否真的,就那樣的迫不及待,又心甘情願?

此後的日子便若流水,人一旦将執着的東西拉長,就似乎容易倦怠下來,就連那份尋求的心思也慢慢變得不那麽急迫。她似乎就此消停下來,便要如父母那樣回歸到安穩的日子中去。

直到那一日,元宵花燈節。這是女子也可以随意出門的節日,她便也百無聊賴的随着一衆年輕女子出門。就在那交替着花燈的光與小巷的影的交界處,靜靜的卧着一個衣裳褴褛的孩子。這個城市雖然富裕,卻也有貧苦的人家。每年隆冬因熬不過寒冷而死的孩子或老人總是多的數也數不清,在某一個角落裏,就會有個不知名的人默默的死去,天亮時被人運出去,變作亂葬崗的一堆白骨。

那也原該是那般平常的一幕,她卻無法抑制自己的目光,定定的看了過去,鬼使神差的走近。那個孩子已經快要不行了,她的頭發枯黃,蒼白的肌膚,卻又散發着一種寒症将死時不正常的紅。她慢慢的彎下腰,想要去仔細看那個孩子,她甚至無視了以往最讓她厭惡的那酸臭的氣味,只是想要去靠近。

“秦楠……”孩子費力的擡頭,她的面容映入了孩子渙散的雙瞳中,那一瞬間,她看到孩子的眼中似乎有着什麽光亮。那個孩子,或許在看着她,或許在看着她想象中的那個人。

她低低的,帶着無意識的迷茫和惶恐,沉沉的回道:“我在。”

“真……好……”

那是那個孩子在這世上最後的話,卻仿佛一把利刃穿透了她。她抱着那個孩子大聲的哭泣,只覺得自己怎麽會那樣的癡傻。若果她早些向那相人求個究竟,是不是就能早一點相遇,那麽這個孩子,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一夜,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大雪将一切陰暗醜陋都覆上白,她在雪地裏跪了一夜,直到相人出現在了自己的身前。

“你這又是何苦?”相人搖頭嘆息,她卻只是低頭不語。

“你要知曉,你魂魄中有一絲神念,這份神念會随着你轉生,哪怕你前塵忘盡,也會生生世世提醒你要去找那人。”相人的聲音語重心長“若你要通曉一切,去尋一個尋她的方法。那這份神念也會化為虛無。若此生你找不到她,來世,你或許連尋她的那份念想都沒有了。如此,你也要知曉一切麽?”

她擡頭,眼中一片堅定,又帶着少年人的癡傻:“只要我在這世上,只要她還會轉世,我便能尋到她!”

她錯過一次,便不想再一次錯過,人海或許茫茫,可是只要等,就終究能等到的,不是麽?

只是她卻從未料到過,她回憶起了這生生世世,卻終究敗給了時間。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尋花,夜夜栖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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