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回 将計就計血警群芳 人雲亦雲情生宿孽 下
這日,皇帝擺駕昭陽宮。惠妃只一身家常衣裳,挽着披帛,兩鬓貼了膏藥,頭發挽作倭堕髻,簪了一枚嵌八寶五蝠捧壽簪并星點珠花為襯,溫婉之中更覺清麗。皇帝見她行禮,便忙扶了,嗔道:“還病着鬧什麽虛禮?”惠妃不禁遮了雙鬓,含羞道:“臣妾失儀了,還請皇上容臣妾更衣面聖。”皇帝含笑相望,目光柔柔落在她鬓邊的膏藥上,道:“難為你心細,倒剪作玉蘭花的形狀,比尋常的花钿更別致些。”
惠妃笑道:“芹阮先生的好藥,自然不能糟蹋。”便命貼身的采苓奉茶。二人閑聊幾句,皇帝難免說起前朝之事。惠妃便道:“臣妾深居宮中,不聞外事,然宮中衆說紛纭,總有入得耳的。立儲一事,關系江山社稷,只是皇上春秋鼎盛,提這事兒卻是該打。”皇帝道:“立儲一事朕心中早有計量,也不勞他們參詳。只是許久不見你,倒要告罪在先。”惠妃含笑道:“臣妾不敢。臣妾得幸于皇上,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奢求其他,只希望皇上可以順心遂意,天顏常展。況且臣妾已過了生養的年紀,皇上若是得空,還是去幾位妹妹宮中走動,便是幾位俊甫處也是好的。”
皇帝心中一澀,握了惠妃的手,道:“水瑤,你是否還在怨朕?”惠妃溫婉含笑,渾無怨怼,道:“皇上是一國之君,自有道理。涵兒不懂事,又愛玩,随着洌兒收收心也是好的。”皇帝一愣,又長嘆一聲,因道:“你要是這樣想,朕也放心了,只怕涵兒與朕因此生了嫌隙,倒教你在中間為難。”惠妃柔聲道:“多年的父子情分豈是一朝可損的?何況矯诏一事本與涵兒無關,皇上也不曾點明,便是滿城風雨也不過是流言而已。涵兒清者自清,皇上公正嚴明,臣妾小小女子,有什麽可為難的?”
皇帝聞言一笑,道:“什麽小小女子,能将這後宮操持好,便是男子也不能及的本事。”頓了頓,又正色道:“涵兒年紀也不小了,也該歷練了,朕想封他為景王,随漭兒出征。”惠妃一驚,忙道:“臣妾多謝皇上厚愛,只是涵兒年紀尚小,恐怕受不起這等恩典。”皇帝笑道:“朕為人君,亦是人父,朕說他受得起,他便受得起!”惠妃聽了,頗有些遲疑,心下迅速一轉,到底展開笑顏,領旨謝恩。
恰值宮女端藥進來,皇帝唏噓道:“這幾日也辛苦你了,否則好好的怎麽又病了。”說着親自服侍惠妃吃了。惠妃覺得苦味沖鼻,便命焚百合香,又笑道:“皇上若真的疼臣妾,臣妾便想再讨個恩典。”皇帝道:“但說無妨。”惠妃斟酌片刻,道:“前日裏恬嫔一事久無定論,宮中頗有非議。一日不能釋疑,侍卿便一日受人責辱,既寒了衆姐妹的心,也傷了侍卿與皇上的情誼。況且,恬嫔對皇上一片深情,她母家張氏一族又于前朝有功,還請皇上斟酌。”皇帝問道:“你怎知侍卿冤枉?”
惠妃溫言道:“臣妾以為,皇上絕不會寵愛藏奸之人。何況那日侍卿受唾面掌掴之辱,卻不忍治恬嫔重罪而進言勸說,是以臣妾才免去責罰,只命恬嫔思過靜養。”聞言,皇帝心下益發的酸楚,尋思道:“若非水瑤告知,竟不知他是這樣的人品!”又想起那濡濕鬓角,點點晶瑩,仿似鲛人泣珠,不由兀自怔了半晌。惠妃眸色一黯,又解頤道:“皇上可是想念侍卿了?”皇帝淡淡一笑,道:“他好好的,朕又想什麽?不過是想念恬嫔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因問恬嫔境況。惠妃面露不忍,低眉道:“恬嫔只當自身失德,不得保全皇嗣,更見罪于皇上,故此日日以淚洗面。”
皇帝一聽,眉心緊蹙,含愠道:“恬嫔失子,朕焉得不痛?只是她太過任性,幾次沖撞了侍卿,侍卿身子弱,又是個鋸嘴葫蘆,倒教朕不知如何是好了。”頓了頓,又道:“罷了,恬嫔一心誕育皇嗣,其心可嘉,便進她為四儀之一的順儀,破例保留尊號,一則安撫其失子之痛,二則女子和順為美,要她謹記謹行。”惠妃道:“到底是皇上心疼恬妹妹,臣妾先替妹妹在此謝過。柔昭儀還委屈說皇上把咱們姐妹忘了,真是該打!”皇帝笑道:“可見昭儀心裏也想着朕,那便也解了她的禁足。另外,李修儀照顧慎夫人有功,應進為貴嫔,賜號曰莊,以作表率。”惠妃聽了,忙一一吩咐下去置辦。
皇帝含笑道:“你說了這許多,也不想着為自己讨個恩典。朕知道你為督建蓬萊洲一事盡心盡責,光是內務院便親去了好幾回,還下令務必盡善盡美。原先修建打理舞雩宮的賞,朕也還欠着你。”惠妃道:“這些本是臣妾職責所在,何況蓬萊洲尚未建成,臣妾不敢居功。此次巫蠱之事,臣妾已撤換了舞雩宮中的普通宮人,只是究竟如何了結此事,還請皇上明白示下。”皇帝聽了,斂容道:“朕無他想,只要再無人提及此事,再無只言片語便可。——若當真毫無線索,便去棄宮走走,總有些頭緒。要緊的是蓬萊洲。”惠妃心下一驚,立時心神領會,恭謹應了。
又說這宮中幾位妃嫔晉升,外頭是一片波濤洶湧,然舞雩宮裏卻是一派寧靜祥和。沈馥漸也可下床走動,因着皇帝無暇踏足舞雩宮,便由菀菊陪着在宮中閑逛,栽花飼鹿,聊以解悶。
只是賞賜依舊豐厚,足以另他人眼紅,一時間你言我語,诟谇謠诼,更有流言以前朝思宗愛妃柳氏作比,意指沈馥沈玉奴身帶異香,妖媚禍主,不得善終。
是夜,月朗風清,沈馥登樓臨風,極目遠眺。唯見琳宮巍峨,瓊樓疊嶂,然心思恰如飛雲散绮,遠渡關山,幽栖塞上,只是千百個念頭到了極處也不過化了一聲珍重而已。菀菊取了百蝶穿花冰纨披風給沈馥穿了,勸道:“起風了,公子進屋罷。”沈馥茫然四顧,複又長嘆,方回了屋裏。恰巧子袁提着黑漆描金海棠提匣氣沖沖的進了來,一壁口內還罵道:“這些拔屌無情的狗東西!”沈馥哪裏聽得這樣不雅的話,早蹙眉側過臉去。
菀菊修眉倒豎,斥道:“嘴裏不幹不淨說什麽?主子寬容,倒教你這般沒了規矩!”子袁忙賠罪,依舊是氣鼓鼓的。沈馥卻笑道:“罵他做什麽?難道還拘着禮數将自己憋壞了?”菀菊道:“公子別慣着他,指不定那日就死在這根舌頭上!”子袁漲紅了臉,一時又是膽怯又是委屈,憤憤嚷道:“主子是不知他們說得多難聽,奴才一時氣不過才與他們理論!他們罵奴才也罷,還罵、罵主子是、是不陰不陽的……”說着竟放聲哭了起來。沈馥攜了他手,莞爾道:“我只問你,我可是他們口中所言之人?”
子袁瞪着眼拼命搖頭,又哽咽道:“主子是奴才的大恩人,當日若不是主子護着,高公公早将奴才活活打死了!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一日活着便一日不忘!不、不是!是死了也不忘!”沈馥粲然一笑,執絹子揩去子袁臉上眼淚,慢慢的道:“那便好,子袁,我一日護着你,你也一日護着我,憑他們怎樣,我們都一樣,何如?”子袁點頭若搗蒜,又呆呆的望着沈馥,竟漸漸把臉紅了。菀菊見了,一把拎住子袁的耳朵,薄責道:“愈發沒了規矩,哪裏有主子服侍奴才的道理?”
子袁嗷嗷喊疼,方奪過手絹胡亂擦了。菀菊将提匣啓了,取出湯藥來,又聽子袁嗫嚅道:“主子這幾日愈發好看了,奴才瞧着比園子裏桃花還好看些!”菀菊笑罵道:“你這小東西還編排起主子來了!”子袁一躲,二人便笑鬧起來。沈馥看他們玩笑,心裏也有幾分松快,一時思緒翩飛,不覺喃喃道:“若說桃花,青蓉山的方為佳品。”兩眼也往那窗外望去,瞧見那隐隐搖搖的樹蔭繁枝裏頭,不知何時多了一窩茸茸可愛的嫩黃雛鳥,不覺一呆,因想起舊年住在松州的光景來,遂又凄然自語:“卻不知桃花塢的怎樣,只怕窮盡此生都無法知曉了罷……”
這時候,卻聽簾外一把闊朗男聲道:“玉奴在說什麽呢?”不是皇帝又是誰。菀菊、子袁忙下跪磕頭,待奉了茶,便知情識趣的退了。皇帝道:“看來朕來得不巧了。”沈馥忙斂容正色,卻也不行禮,口內不痛不癢的喚了一聲“皇上”,便徑自取梅花幾上的小碗,慢慢将湯藥吃了,又從小瓷碟裏拈了一粒山楂含在嘴裏。見他垂睫不語,眼圈暈紅,倒有幾分哀怨氣悶的意思,皇帝啞然失笑,命人将帶來的血燕兌上熱牛乳,奉于沈馥。
沈馥一見那湯色,不黃不白,便有些惡心,要命人拿下去。皇帝莞爾而笑,徑自接了,用銀匙舀了一勺,作勢要喂他。沈馥見他眼中殷切之情,不寒而栗,只佯作受寵若驚,道:“臣……我受不起。”皇帝見他說話,也有心要逗他一逗,便立眉道:“玉奴!”沈馥心下一驚,只讪讪瞧了皇帝一眼,便微微張口吃了幾口。皇帝将碗擱到一邊,目光溫柔如水,對沈馥說道:“今兒張昇告訴朕了。”沈馥聽了,驚得一顆心險些要從胸口躍出,只強做鎮定,問張昇所言何事。皇帝但笑不語,一雙幽幽的眸子直看得沈馥發慌,半天才聽他道:“朕很高興。”沈馥一聽,瞬間明了,不覺面上輕紅,只将目光黏在鴛鴦戲水的碗底上,下颌直頂着繡了杜鵑的領口,良久方嗫嚅道:“張太醫說若要孩子順利産出,還須常常……”話尚未完,已羞不可抑的将臉埋到帳子裏去。
只見他倚在床頭,脖頸肌膚自青絲間微露,仿佛是枝頭細顫的桃花,含羞帶怯的模樣,偏又是孩子氣小性子,着實教人愛不釋手。室內幽香隐隐,仿佛貓爪子撓着心頭,皇帝心下一蕩,輕輕挑開他衣帶,将手潛進去,摸到他的小腹,不覺又驚又喜道:“仿佛又大了一些,真好!真好!”沈馥長睫半掩,眉心朱砂微微一顫,自唇間擠出一個哆哆嗦嗦、粘粘膩膩的涼字。皇帝一聽,倒似得令了一般,張口含住他耳珠,因笑道:“無妨,朕暖着你。”語罷,欺身将他抱了滿懷,又似托着珍寶一般,斷斷不敢施壓半分。
只聽這耳後喘息漸漸濁重,沈馥輕輕一掙,羞面飛紅,聲如蚊蚋:“還請毓白輕些,馥兒眼下受不住的……”皇帝笑起來,但覺鼻端香氣萦繞,手中美玉蒸霞,柔聲道:“這般溫存乖覺,怪可人疼的!”又一壁自暗屜裏摸索,一壁膩聲問道:“今日便用玫瑰罷,也圖個新鮮。”沈馥心尖猛地一顫,只覺眼前一黑,剛要搖頭,皇帝已探手而下。沈馥哀鳴一聲,便軟作一塊爛泥,只細細嘤咛道:“輕些……”皇帝提刀直入,緩緩研磨,眯眼笑道:“輕些倒是不怕,只怕等會兒你不允了!”
沈馥春山暗蹙,咬着手指尖兒,驚喘連連。皇帝興致愈發高昂,快意馳騁,又在盡興處遽然告停,銜着沈馥睫上淚霧,貼着那腹下的素手一同攬住彼此骨肉,勾唇笑道:“怎麽,怕我傷了他?嗯?”沈馥已瀕臨絕境,半睜着眼,微張着唇,身子軟糯如酥,神情純真柔媚,又似含了幾絲呆茫癡怔,仿佛是受用得說不出話的光景。皇帝知他得趣,索性在那柔軟潮潤之處重重一送,激得沈馥一記甜膩長吟,旋即捂住自己眼睛,嬌嬌顫顫的悶悶嗚咽。皇帝含笑撥開沈馥的手,鼻息也沉重混亂起來,只在他嫣紅唇上啃咬一番,笑道:“馥兒別忍,你忍不住……”說着快馬加鞭,肆意撻伐。
沈馥綿長一吟,便再無力發出一絲聲響,一時間只覺魂魄飄搖,欲念焦灼,忽的一陣欲仙欲死的痙攣,魂魄扶搖直上九天,又重重跌回地面,渾身麻軟,不知所往,然心腸百轉,相思郁結,喉嚨刺痛,恰似一縷幽魂,懸于半空将死未死。二人相擁無話,唯有喘息偶然重疊交錯,倒生出幾分旖旎纏綿。過了半晌,皇帝方湊到沈馥耳邊,含情道:“我高興極了,這是咱們的孩子。”沈馥恻然垂首,幽幽道:“若是這個孩子是恬順儀的便好了。”
皇帝拈着沈馥的一縷發,懶懶笑道:“咱們的骨肉怎是旁人可比的!”沈馥望着浮雲蔽月,木然問道:“敢問皇上,孩子出世後是何名分?”皇帝不覺有他,只歡喜道:“自然是皇家血脈,我大瑞朝的皇子公主!”沈馥慘厲一笑,心想自己不過是個怪物畸胎,又在這熔爐裏熬着牲畜不如的日子,便覺心口一悶,直直竄上一股腥氣,又只得全力忍住,咽回肚裏,唯有一團痛楚絞在胸口,久久不去。
到了芒種這一日,皇帝知道沈馥乃惜花之人,必作餞花之禮,便将那路上所見的殘花都拿上好的素色絹袋收了,連着新得了的一對春江花月夜碧玺鎮紙一并送了過去。沈馥打發子薛回話說是甚好,皇帝便似輕飄飄兩脅生翼起來。一時下早朝,皇帝便一路拾英懷花的來了,正歡歡喜喜踏入舞雩宮儀門,卻聽到一聲凄厲嘶鳴。心覺不詳,只忙忙快步向玩月樓去。太監宮女匆匆而來,見了皇帝忙忙下跪。皇帝正滿面的急躁,當即揪起一個小太監,喝問道:“所為何事?竟如此慌張!” 不知這小太監所懼何事,又不知究竟玩月樓中有何異狀,還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