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回 将計就計血警群芳 人雲亦雲情生宿孽 上

話說菀菊命傳張昇,阖宮頓時忙做一團。張昇自也不敢怠慢,立時匆匆趕來。只見沈馥僅着了寝衣倚在軟墊上,菀菊正服侍他漱口淨面。張昇請了安,遲遲疑疑的問道:“侍卿可是又有些……”沈馥截言道:“想是今日貪嘴,吃了不少甜的膩的。”子薛忙掇了繡墩請張昇坐。菀菊扶出沈白的一只手來,擱上脈枕。張昇切了好一回兒,又觀了面色,方道:“這本不該說,只是微臣也勸侍卿一句,既來之則安之,事到如今,侍卿還需看開些個。”

沈馥慘然一笑,道:“也沒什麽。只是藥難吃得很,勞煩先生開些容易下口的罷。”張昇忙道不敢,因道:“眼下正值春夏之交,脾胃不調也是有的,侍卿若不愛吃那些,只取新鮮的竹茹煎服代茶飲即可。”菀菊一聽,忙去置辦。一時屏退左右,沈馥道:“還請先生行個便宜……”張昇湊近一聽,大驚失色,立時跪在地上道:“臣明白侍卿的苦楚,然這事關皇嗣,臣萬萬不敢。”

話音一落,便聽極輕極輕的一嘆,又聽瑟的一聲,卻是一滴淚珠兒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瑩瑩生輝,幽幽發香,宛若花間朝露。張昇瞧着,不覺癡了半晌,擡頭看去,那沈馥怔怔垂淚,說不出的無辜茫然,仿佛失群雛雁,迷途幼鹿,直将他的一顆心搓揉得粉碎,不由恨得直在地上磕頭。菀菊打簾子進來,忙将張昇扶了坐下,強笑道:“公子發脾氣,倒教大人替我受了。”

張昇一路将沈馥照料,聚散悲喜,自是看在眼裏,想他天真稚拙,卻落得這般境地,大是不忍。只是他于宮中浸淫多年,怎敢失了分寸,縱使心下恻然,也不能表露半分,如今一見沈馥這般,已知內有曲折。菀菊替張昇包紮一番,才将布老虎枕頭取來,又止不住拭去眼角淚痕,方請張昇一看。布老虎線口已開,裏頭塞着一只布偶。那布偶腹部紮了一根長針,背後書了生辰八字。

張昇低呼一聲,臉色大變,忙問何處得來。沈馥被他唬了一跳,忙忙搖頭。菀菊道:“這布老虎是主子自小的玩物,今日遷宮也不過幾個時辰,竟也被尋了空……”張昇本不欲趟這渾水,但見沈馥一入宮中,就遭此大禍,不由生出義憤,因道:“宮中最忌厭勝之術,這上頭分明是恬嫔娘娘的生辰,還請侍卿盡快将此物銷毀,萬萬不能中了此人一石二鳥的計策!至于那天花粉,請恕臣不能從命。”沈馥本想此禍皆由腹中孽子所起,便想除去了之,誰料竟是有人加害于他,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唯有跌在菀菊懷裏嗚嗚的哭了。菀菊忙拿帕子給他擦,一面好言好語的哄了半天,方與張昇在外間坐下。

菀菊屏退左右,斂衽請罪。張昇吓得忙給扶住,因道:“小哥何苦行這大禮。”菀菊紅了眼圈,說道:“公子自小連落花也不敢輕踏,如何能殘害腹中孩兒。”張昇回想那一滴殘淚,恰似萬箭攢心,因長嘆一聲,道:“男子有孕終究有違天理,奈何那一位卻要逆天而行,我等不過蝼蟻,如之奈何!”菀菊一聽,眼眶發熱,哽咽道:“大人若是對公子有半分憐惜,還請給個便宜。”張昇忙道:“除卻堕胎一事,其他我皆可答允。”菀菊強笑道:“公子心中敬重大人,便是菀菊錯了注意,也萬萬不敢牽累大人。”便附耳上去說了。

張昇權衡半晌,終也應承。打發了張昇,菀菊方入了內室,向沈馥道:“這怕也是那送書之人所為,到底是我看管不周,才生出這樁事兒來。可公子若使得這個法子,怕要傷着自個兒身子!”沈馥哽咽半晌,方出聲道:“近身的東西都被人尋了空兒,豈可坐以待斃?而肚子裏的這個東西……”菀菊一聽,益覺寸腸如割。沈馥驀的握緊雙拳,咬牙道:“他如此害我,我自也要奪去他珍視之物!”說完卻渾身一個激靈,倒似被自己的話驚吓住了。

菀菊也吓得臉色煞白,道:“公子怎可做這樣玉石俱焚的事!”沈馥抽噎幾下,道:“菀菊哥哥,在這宮裏,子薛和子袁雖好,可我到底只有你一人了!你可莫丢下阿白不理!”見他滿臉的無助驚惶,俨然舊日那可憐可愛的小公子,菀菊心弦一顫,只覺痛心入骨,忙緊緊摟了沈馥,疊聲應允,信誓旦旦。主仆二人抱頭飲泣,相互慰藉,至四更天,方歇下不提。

這日,沈馥于太液池游玩。但見遠空如洗,碧水連天,琳宮嘉苑,嘉樹瓊花,波濤浩淼,鱗光潋滟,便如同那瑤池仙境一般。沈馥素衣無瑕,不與群芳同列,正如谪仙臨凡,般般入畫。如此春景,真如濯香館當年。沈馥賞了半天,興致大起,命人備筆墨紙硯,畫起畫兒來。子薛見滿紙春花,不住拍手贊道:“主子畫的花兒好像活的一樣!”子袁笑着嚷嚷道:“分明就是真真的,要奴才說,等主子畫完了,這蜜蜂、蝴蝶全跟主子去了!”

菀菊笑罵道:“你們這兩個就知道耍嘴皮子的,還不給主子磨墨換筆。”沈馥含笑不語,只執筆描繪,貫注全神。待畫就數株桃花,沈馥不由含淚,輕輕自語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如此,倒也相襯。”一時子袁報說是康安命人傳話來皇帝下令搜宮。沈馥一笑了之,只道:“搜什麽,不過是原樣取出來罷了,添不了什麽亂。”菀菊取了酸梅露,笑道:“想必是渴了,主子潤潤嗓子罷。”約摸過了一個時辰,菀菊對岸有一行人匆匆而來,便示意沈馥。沈馥微擡眼簾,唇角溢出一絲笑意,命道:“咱們只管玩咱們的,可要盡興了!”子薛、子袁得了令,捋了袖子,磨墨調色,益發賣力。沈馥一心在杏花蕊上,懸腕填染,莫不慎重。

忽聽李祥齋一聲唱諾:“皇上駕到!”沈馥方由菀菊扶着站了來。還來不及請安,皇帝已一腳踢在沈馥胸口,破口罵道:“豎子!膽敢殘害皇嗣!”沈馥遂口吐鮮血,倒在地上蜷作一團,只死死咬住嘴唇,并不分辨什麽。菀菊面色如土,立即膝行數步,将沈馥摟在懷中,含淚哀道:“皇上使不得啊!主子身子弱您不是不知!”皇帝冷笑,“他身子弱,心機卻深!——給朕将整個舞雩宮封起來!至于這個膽大包天的東西,給朕一并押回宮去!”

菀菊還待乞求,皇帝已拂袖而去。李祥齋瞧了沈馥一眼,不由急得跺腳,又忙忙跟了皇帝去。還沒走幾步,卻聽見子薛失聲驚叫:“血血!主子出血了!”皇帝尚未行遠,聽見動靜,心下重重一墜,也顧不得前話,只忙忙趕回去相看。但見沈馥窩在菀菊懷中,面色如紙,鬓角滿是細密的冷汗,雙唇緊抿,銀牙咬碎,早疼得說不出話來。那霜白衣裳上泅了碗大的一塊紅,光天化日之下,刺目驚心。衆人皆惶惶然盯着,呆若木雞。

皇帝亦是如遭雷擊,半晌,方暴喝道:“還愣着作甚?快傳太醫!”菀菊提點道:“請張昇張太醫!”子薛得令,忙不疊去了。皇帝心急火燎,只一腳踹開菀菊,将沈馥打橫抱起,疊聲喚道:“玉奴,玉奴!”也是憂心如搗,肺腑似煎。李祥齋忙傳轎辇,擺駕舞雩宮。

過了片刻,張昇入宮,一進玩月樓東暖閣,但覺血腥撲面,心道不妙,快步進了內室。診了好一回兒,複觀沈馥舌苔、面色,立時開方子命藥童下去煎煮。沈馥面如白蠟,眉心緊蹙,蜷了蜷手指,觸及張昇衣袍。張昇不忍,道:“侍卿何苦如此?”沈馥強自一笑,道:“我還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不答應?”張昇忙道:“侍卿請說。”沈馥道:“還請事成之後,告知皇上胎象穩當。”張昇心下一驚,道:“此……此乃欺君之大罪!”沈馥虛弱一笑,徑自閉上眼睛,唯有一滴淚珠兒滑落鬓邊。菀菊心如刀割一般,直将眼光凝注在張昇臉上,滿是哀求之色。張昇遲疑半晌,諾諾應了,也不知為何如此,唯有暗自嘆息。

待親自服侍沈馥飲了藥,方出來面聖。皇帝苦等許久,心急如焚,忙向張昇問道:“侍卿現下如何?胎可保住了?”張昇肅容回道:“二人俱安。只是還請皇上降罪。”說着,撂袍跪下。皇帝奇道:“朕的侍卿與孩子都無事,你又何罪之有?”張昇含愧道:“侍卿自入宮以來,便有些胎象不穩之兆,微臣以為是侍卿向來體弱更兼水土不服之故,是以不曾留心,以致險些釀成大禍。還請皇上賜臣死罪。”皇帝疑道:“莫非是人為之故……”

張昇叩首道:“皇上英明。見今日之狀,微臣懷疑侍卿曾用過天花粉。”此話不啻平地驚雷,皇帝心念一轉,驀地拍案而起,兩眼仿似射出一雙利劍,“向來宮中禁用此物,他膽敢……非要與朕來個魚死網破麽?”張昇驚惶不已,連連叩首,“皇上息怒!還請聽微臣說完。若是這天花粉是侍卿自己的,孩子也必然到不了今日;并且侍卿身上的分量并不十足,微臣推算也不過近一月,只怕是為人所害!”皇帝聽了,目色一凜,忙命李祥齋将那搜得的布偶取來給張昇過目。張昇執着布偶一聞,又取了剪刀剖開,撚了其中顆粒往鼻尖一送,面色大變,禀道:“皇上,此乃天花粉無疑!”皇帝冷笑道:“看來,是有人想一石二鳥,坐收漁翁之利。”便打發了張昇,吩咐李祥齋徹查此事,有兀自靜了半晌,方入內室。

只見水墨字畫白绫帳以蓮花鈎高高束起,一人着了一件缥色蠶絲寝衣倚在欄上,身上蓋着雪青緞錦被,腰後墊了幾個福枕,菀菊正坐在邊上服侍他吃藥。只聽他輕輕的道:“不吃了,這藥苦得很。”菀菊勸道:“主子且吃一些罷?您不為自己,也要着緊肚裏的……宮裏已沒了一個孩子,可千萬……”那人一聽,似是笑出聲來,又搜腸抖肺的嗽作一團,撕心裂肺一般,入得皇帝耳去,盡作了錐心刺骨之音,催得他肝腸寸斷。

菀菊忙忙斟茶倒水,又是好一番折騰。待裏間稍稍靜了,皇帝方撩簾進去。只見沈馥平躺在架子床上,枕頭已換做了一個粟玉芯子的吹簫引鳳圖蘇繡枕頭,足下墊着個葡萄紫的鴛鴦團花軟墊。菀菊見駕施禮,便端着盤盞退去。見皇帝進了來,沈馥不由得瑟縮了一下,便瞥過頭去,口內道:“臣甫失儀,不宜面聖,還請移駕。”

見他膚色湛白,渾無血色,竟比那白绫帳還清冷幾分,那鬓邊微微濡濕,俨然淚痕未幹,皇帝簡直痛不欲生,含愧道:“今日之事是朕偏聽偏信,教你受了委屈。”沈馥一動不動,輕輕嗽了幾聲,木然道:“臣甫不過纖塵毫末,皇上九五之尊實在不必挂心。”皇帝坐在床頭,聽了這話,也是怔住了,一時間五味雜陳,許久方道:“也罷,你好好靜養。朕過幾日再來瞧你。”沈馥輕輕一嘆,把眼睛閉了。皇帝五內酸澀,拈起一縷青絲,淡然冷香,拂卻還存,又替他掖了掖雪青緞錦被,依依不舍的去了。

且說皇帝委命惠妃徹查巫蠱之事,而恬嫔小産亦免不了責罰六宮,藻和殿上下宮人皆關入暴室,舒妃、柔昭儀也因監管不力而罰俸半年。又因西北夷族擾境犯民,搶地奪糧,光王請纓出塞,不免又牽出言官一番立儲之說,鬧得皇帝焦頭爛額,一連幾日宿在晧旰殿處理政事,便把後宮抛之腦後。

卻不想那日太液池罪責侍卿之事遍傳後宮,一時間衆說紛纭,異論争鳴,又因皇帝庇護,更使女眷憤懑無休,衆憎難抑。恬嫔頗為不忿,一心斷定沈馥以厭勝之術奪去她腹中胎兒,便以責罰過輕為由,一連幾日,不是在昭陽宮求見惠妃施以重罰,便是在舞雩宮外謗毀辱罵。恰逢沈馥請安,恬嫔悲憤失态,對其唾面掌掴,遂被惠妃處以冒犯尊上之罪,又憐其喪子不久,只命其回宮思過作罰。

千秋歲

···
下一章 上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第二回 将計就計血警群芳 人雲亦雲情生宿孽 上

11%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