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五回 蓬萊夢斷雛鳳還巢 寶殿魂驚老鶴遺子 下

山亭之內,地設流杯之渠,甚有雅意,只是“蘭亭”二字未免直露,沈馥便更名為禊賞。皇帝笑道:“好,既有崇古之意,亦具爽利之風。”休憩少頃,月上柳梢,皇帝便命掌燈。卻見山道下一溜的水晶玻璃燈,風吹盞曳,仿似銀花雪浪,與那天上星子上下争輝。沈馥新奇不已,不由露出一絲微笑。皇帝大喜,擊掌數聲,只見亭邊花間懸燈數盞,皆是飛禽走獸的色樣,五光十色,栩栩如生。沈馥大奇,貪看半晌,良久方謝恩。

皇帝笑道:“上元節的時候,你說花燈好看,只是人多便早早退了。今日并無閑雜,朕只給你一人看個夠。朕曉得你不愛那些濫俗的故事人物,便着人弄些花兒草兒,走獸飛禽。”沈馥道:“馥兒受寵若驚。”複又行了禮。皇帝向身後的李祥齋道:“朕也有些乏了。”李祥齋忙傳令擺飯,又命将沈馥素日吃的藥送來。

一時晚膳已備。桌上碗盤羅列,中間一口熱氣騰騰的什錦鍋子,邊上盡是些精致的菜食。有胭脂鵝、瓜燒裏脊、花菇鴨掌、奶汁魚片、雞絲銀耳、五香仔鴿、快炒時蔬等十餘樣,點心則是黃金椰子盞、奶油蟹粉酥、黃雀饅頭、杏仁佛手、桂花馬蹄羹等八品,另有幾色湯水。二人入座,只命服侍的內監宮婢遠遠伺候着,一概不許進亭子裏。皇帝攜沈馥的手,道:“如今至此,只管安心住着,再無人來打攪你。開懷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又湊近笑道:“待你好了,便給朕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娃!”沈馥玉面霞暈,垂首道:“這兒還有旁人呢!”皇帝笑道:“即便在這兒要了你,還怕幾個奴才不成!”沈馥羞不自勝,只推了皇帝,嗔道:“毓白慣會取笑!”皇帝忙摟住沈馥,道:“是我魯莽了,馥兒莫要生氣。”二人又鬧了一陣,方正經吃飯,又一起回了瑤光宮。

剛入排雲殿,更衣坐定,便聽人來報,道:“昭陽宮、慧欽宮、仁禧宮來賀。”皇帝笑道:“他們倒是有心,只是侍卿累了一日,教他們早去歇息罷。”又向菀菊道:“你是個穩妥的,随意揀些回禮便是,別累着你家主子。”菀菊會意去了。皇帝吃了茶,笑道:“如今你來了這兒,近身服侍的也該多些。朕知道出了巫蠱一事,便特選了極穩妥的來讓你過目。”沈馥謝了恩,道:“皇上事必躬親,臣甫惶恐。”皇帝扶他坐下,道:“若是不好,朕再選來,再不許出那樣的事。”

話音一落,卻報柔昭儀來了。皇帝蹙眉道:“她懷着身孕,出來做什麽?”沈馥含笑道:“皇上真心體諒,便送柔昭儀娘娘回宮罷。”皇帝道:“朕知道你寬宏,不如宮中女眷那般酸雲醋雨的。只是今日你入主蓬萊,也給朕沾光做回神仙!”沈馥低眉道:“他們縱使有些什麽,也是心中惦念皇上的緣故。後宮安寧,皇上方可安心朝政。”皇帝失笑道:“你年紀小,這話卻說得好像惠妃。”又立眉道:“但是落入朕耳中的已十分不堪,不知你平日又受得怎樣的委屈。前日裏還有人說你同家仆有私,愈發不成樣子!如今惠妃抱病,由舒妃代行其權,竟也不能好好一治,終究是失于優柔懦弱!”

沈馥聽了,只垂眉低頭,道:“皇上息怒。舒妃自代行惠妃之權,也一般對臣甫加以照拂,近日宮中內務繁忙,稍有疏忽也是難免。以己度人,幾位娘娘便是有些什麽,也實屬情理之中,還望皇上勿要責罰,也算是為孩子積福。”不意牽動愁腸,便含了幾分哽咽。皇帝心中顫動,只摟緊沈馥,道:“你這樣的心思,宮中誰人可比!”沈馥望了天外,流雲缱绻,所居月房,奈何一朝如環,夕夕成玦,不覺偷偷濕了眼眶。

寅時皇帝起身,見沈馥将臉埋在枕裏,側身騎在被上,不覺溫柔一笑,癡看半晌才舍得離去。沈馥朦朦胧胧,忽見煙雲缭繞處,一株老松高聳如雲,松蓋正中結了一個鳥窠。沈馥極目望去,只見一大一小兩只仙鶴,耳鬓厮磨,哺食梳羽,很是歡喜羨慕,不覺駐足而視。

忽聽花木簌簌,腳步漸近,便聽一人道:“你看這白鶴倒也算仙禽,若将它的羽毛拔來,豈非大妙?”原是幾個巡山的獵戶,衆人一聽,皆是附和,更有人執斧投繩,躍躍欲試。沈馥一見,便急起來,但任憑他如何,卻好似和眼前隔了一道透明玻璃似的。又聽一人疑道:“如此高樹,又無枝幹,怎生攀援?便是上得去,驚飛了又待如何?”衆人商量半天,忽聽一人笑道:“諸位看這鶴巢,裏頭必有小鶴,若咱們拿住了小的,那大的心疼小的,斷然不肯自去,屆時……”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須臾奸計已成。

沈馥聽得來龍去脈,益發惶急,也不過原地跺腳,愛莫能助。忽聽鶴唳長空,那大鶴繞樹三匝,徑自将身上幾根氅毛拔将下來,亂紛紛如雪霰一般。獵戶又驚又喜,忙不疊撿了,一溜煙下得山去。沈馥知那大鶴護子之心,不覺酸楚欲泣,忽聽身後有人喚他,竟是華彤。沈馥一喜,忙撲上去抱住華彤的腰,咯咯笑道:“阿彤阿彤,你終于來了!”見華彤木然不動,沈馥有些氣惱,撅唇怪道:“阿彤你怎麽不抱我了?”

擡頭一看,卻瞧得心駭魂飛。只見華彤兩眼處卻是一雙血窟窿,口唇耳鼻皆是污血,分明已死得一個通透!沈馥驚叫一聲,猛然醒轉,不覺哇得一聲嚎啕大哭。菀菊疾步入內,急切道:“公子這是怎麽了?”沈馥撕心裂肺,口不能言,忽覺一股濁氣,催得連連作嘔。

菀菊忙取漱盂來,又着人請太醫。沈馥忙拽住菀菊,又嘔出幾口清水,方道:“不,不許宣太醫!”菀菊見狀,心下悚然,卻也不敢點破,改命取水。沈馥哆哆嗦嗦把夢裏慘狀說了,菀菊卻聽得不真切,只天上地下哄了半天,才伺候他睡下。沈馥又夢了一回,不過生離死別,到了天光微亮才真正睡熟。一時醒轉,已是日上三竿。子薛進來笑道:“主子好睡,如今已巳時三刻了。”沈馥撫額道:“竟這樣晚了,菀菊也不喚我。”

子薛扶了沈馥起身,笑道:“皇上不到三更天便起了,因主子擇席,所以沒驚動主子,還說昭陽宮遠,主子也不必按例給惠妃娘娘請安。”說着扶着沈馥在雕漆青鸾逐月妝臺前坐了,道:“今日春狩,皇上帶着慧欽禦華與懋侍卿去了圍場,怕是一兩日也不得回。”沈馥松乏,又問菀菊何在。子薛回禀道:“今兒一早,昭陽宮便傳了菀菊哥哥過去問話。眼下已有一個時辰了,子袁只遠遠跟着,他向來機靈,還請主子放心。”沈馥淨面更衣,依例用膳,便在排雲殿與內監宮婢一見。

沈馥上座,剛揭了茶蓋,便見一個黃衣太監領着一幹宮侍跪于足下,口內道:“奴才瑤光宮首領太監高守全拜見珎侍卿,願侍卿如意吉祥。”又聽一位青衣宮女道:“奴才瑤光宮掌事宮女尹秋穗拜見珎侍卿,願侍卿福壽安康。”參拜畢,又率其他當差的數十名內侍宮婢磕頭參見,點名請安,一齊恭賀道:恭賀珎侍卿遷宮之喜,願侍卿長樂無極。”沈馥吃了茶,道:“皇上賜號,本是喜事,只是本君尚未正式受封……”話未完,便見足下磕頭謝罪不絕。

沈馥道:“本也沒什麽,本君是素來輕狂慣了的,只是若因口舌生出禍事,阖宮上下皆受牽連,只怕要連累諸位。”衆人低眉垂首,忙道不敢。沈馥冷冷一笑,道:“諸位既入了瑤光宮,也不必本君多費唇舌,好自為之便是。”話音一落,衆人趕忙叩首道:“奴才必當盡心侍奉,忠于侍卿。”沈馥方展顏道:“如此甚好。”

子薛便取了金锞子、金瓜子等物賞給衆人,又特特取了一對霞染春山雙耳玉盞、幾匹上好貢緞并一枚鎏金南珠扁簪分別贈予高守全、尹秋穗二人。又見一應侍女內監如魚龍一般将各宮賀禮呈将上來,真是眼花缭亂,名目繁多。沈馥視若無睹,只随意瞧了幾眼,便喊了聲乏了,命高守全點算入庫,子薛随行登冊。

尹秋穗上來道:“主子也乏了,不如進內殿歇息。”沈馥自然歡喜,入了仙鸾殿,方問道:“可是秋穗姑姑?”尹秋穗垂眉笑道:“正是奴婢。”沈馥拉她一同坐了,問她家中是否安好,如何入宮行走。秋穗笑回道:“奴婢家中一切安好。端王念及清涼臺寒苦,奴婢腿有宿疾,便經皇上特許,令奴婢入宮侍奉。也是與侍卿有緣,才會在此相見。”沈馥因問端王、六王如何。秋穗道:“端王自景王出征後便病了幾回,一直是林公子照料着,入了春二人便雲游去了;景王随光王初上戰場,一時不察添了傷,如今業已大好,公子不挂心。”

沈馥心頭一緊,澀澀然道:“沙場之上,刀槍無眼,如今凱旋,還請兩位王爺好好将養。”秋穗道:“奴婢自當轉達。”沈馥沉默半晌,不由唏噓:“不想當日一別,竟再無緣一見。”秋穗含笑道:“主子快別如此說,待今年七月皇上壽辰之時,還不怕見不着麽?”沈馥一愣,只奇道:“怎的舊年不見皇上過壽?”

秋穗回道:“皇上憐惜民力,素來從簡。只是今年是大壽,怎能不好好一辦?”沈馥仰頭道:“我入宮不過一年,有不周之處,還請姑姑提點。”秋穗道:“侍卿向來聰慧,必是一點即通。說句不敬的,侍卿較之舊年,益發幹練深沉,足以獨當一面。”沈馥苦笑,喟然道:“蓬萊洲如此奢華,想必生出了不少故事。”秋穗含笑回道:“侍卿多慮,試問皇上聖心明鑒,惠妃公正賢德,光王殿下更是虛懷若谷,又如何将故事挂心?何況侍卿遠在蓬萊,只需對着皇上一人便是。”沈馥不可置否,一笑了之,又想菀菊去了多時,心下不安,便差人去問。誰知那小太監甫出門,就迎面撞上了子袁。卻見他白着一張臉,氣喘籲籲的進來喊道:“主子,大事不好了!菀菊哥哥他……”

未知菀菊究竟發生何事,還請聽下回分解。

千秋歲

···
下一章 上一章
上一章下一章

第10章 第五回 蓬萊夢斷雛鳳還巢 寶殿魂驚老鶴遺子 下

37%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