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六回 喑侍卿計困鹿韭院 瞽優伶情死濯纓軒 上

話說沈馥見過阖宮奴仆,仍不見菀菊回來,便差了個小太監去問。誰知子袁慌慌張張的進來禀道:“菀菊哥哥被扣在仁禧宮裏了!”沈馥當即拍案而起,驚聲問道:“仁禧宮,竟不是昭陽宮麽?”子袁忙回道:“奴才當時便覺得奇怪,這惠妃娘娘本就病着,怎會無故傳召,又見那來傳話的小太監眼生得很,便留心偷偷跟了去。未料菀菊哥哥上了岸便碰見了撷芳殿的人,仿佛是因哥哥身上帶了禁物,這才押去了仁禧宮!路上還動了手!”

沈馥暗道不妙,心如擂鼓一般。子袁急得汗如雨下,說道:“那會菀菊哥哥在舞雩宮儀門前遇見柔昭儀的轎子,見了禮便退到一旁,可是一個太監故意撞了哥哥一下,卻撞出一個匣子來!奴才看得真真的,菀菊哥哥身上哪裏來的什麽匣子,分明是那太監搞的鬼!”沈馥面若冰霜,喝道:“擺駕仁禧宮!”

不過片刻,船便到了舞雩宮的石港。康安親帶了轎辇上來請安道:“奴才康安參見珎侍卿,侍卿長樂無極。”沈馥曼聲道:“勞你費心,宮中可好?”康安含笑回道:“一切都好。今早上将侍卿的物事都送過了去,又按照皇上的吩咐裏裏外外都打掃了,奴才們團團的在宮裏忙活了一早上。”沈馥淡淡一笑,道:“很好,本君自會好好賞你。”康安謝了恩,又問沈馥行舟何事。沈馥道:“柔昭儀大喜,本君前日事忙,今日特去探望。”又向子袁道:“擺駕撷芳殿。”子袁心下正疑惑,卻也不敢搭話。只見康平恭請沈馥上辇,輕聲提道:“柔昭儀娘娘現下在仁禧宮。”沈馥一笑,道:“那便去仁禧宮罷。”路過玉鑒宮時,剛巧碰到一個年輕太醫,沈馥心下一轉,便命同去了。

仁禧宮內早已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卻聽舒妃道:“姐妹們切勿争論,侍卿身邊的人如何能有差池?”話音一落,殿內便靜了大半。葉貴嫔目光幽幽一轉,道:“嫔妾聽聞那蕪蘇一帶清流教衆多,而沈侍卿實屬蕪蘇人士,那奴才更是身懷武藝。莫非以此侵害皇上龍體、謀朝篡位……”莊貴嫔截言道:“貴嫔的鞭法神妙非常,深得皇上喜愛。想來那沈侍卿也是愛武之人,故此才将這等高手收在身邊。至于那些東西,許是有人栽贓嫁禍,也未可知。”舒妃微忖片刻,不由颔首。

這時,柔昭儀扯着手絹,嬌聲辨道:“姐姐此言差矣。敢問宮中可找得出武功如此高強的太監?只怕比姐姐還厲害幾分!妹妹雖足不出戶,卻也見識不少,這奴才必定大有來歷。至于這、這些……若非他以此迷惑皇上,皇上又怎會不來見咱們姐妹?”衆人聽罷,皆觸動心腸,露出幾分怨妒之色。葉貴嫔嗤笑一聲,撥了撥護甲上鴿眼大的紅寶,懶懶的道:“先不論其來歷?聽說這奴才随侍入宮,卻不曾去內務院登名入冊。怕只怕這奴才并非太監之身,又帶着這些,其中的五石散更是禁物……如此說來,這沈玉奴豈非有淫亂宮闱之嫌?”

柔昭儀聽了,忙向舒妃道:“娘娘,主仆淫亂可是大事!眼下皇上離宮,惠妃抱病,後宮可是以您為尊。再者,此時若傳到皇上耳中,豈非您不察不明之故!”舒妃似是一震,便忙令道:“罷了!快去請太醫,當場驗明正身!小夏子,去蓬萊洲請沈侍卿!”話音一落,只聽殿外一人道:“不必,本君已到了!”

便見一紫衣人從容入殿,望定衆人,緩緩施了一禮,道:“沈馥見過諸位娘娘。”衆人一見沈馥,神色各異。舒妃遣走了無關緊要的妃子,命人賜座奉茶。只見她頭上挽着如意高寰髻,正中一支鳳凰銜珠翅展金步搖,身上穿着壽山福海廣袖長衣,雙臂挽了雲霧白煙羅绡,雍容典雅,端肅沉穩。左下則是莊貴嫔,見她半翻髻上斜斜一支珍珠流蘇簪,上衣藕色纏枝寶相花紋對襟衫,下着柏青暗花百褶裙,別是沉靜雅致,溫潤寧和。右下座上的柔昭儀清柔嬌怯,恬淡含羞,頭上梳了驚鴻髻,飾以桃花數朵,珠花零碎,身上着了鵝黃白點梅枝紗衫,配以芙蓉閃珠長裙。因懷孕之故,身姿益發豐腴富态。柔昭儀邊上則是葉貴嫔,卻是富麗明媚,華貴逼人,一襲千葉攢金海棠香雲紗長裙,肩上披一件蜀繡百花如意雲肩,滿頭珠翠生輝,恍簪群星,只斜倚在椅上,如牡丹慵起,光豔奪目。諸位嫔妃燕瘦環肥,或雅或豔,可謂盡态極妍,各有千秋。

而大殿正中乃是一圍屏風,菀菊橫趴在凳上,奄奄一息,那腰臀上衣衫破碎,皮開肉綻,鮮血橫流,更兼他臉上額角青紫,鼻梁滲血,俨然已教動了一番私刑!沈馥胸中一窒,險些要留下淚來,又強定心神,含笑道:“昨日事忙,還不曾謝過柔昭儀、葉貴嫔二位娘娘,不想在撷芳殿撲了個空,只好來此一會了。”遂命子袁将備好的禮品呈将上來。沈馥則親自扶了菀菊,曼然道:“俗語雲:打狗也須看主人。可知本君的藥還需他親自看着,若有什麽差池,豈非諸位娘娘的罪過。”舒妃面上漲紅,只命賜座,卻見沈馥眼簾一掀直視着她,正色道:“何況這是本君的乳兄。”便請了一個太醫進來,道:“這是我路上遇見的太醫,還請娘娘許他診治。”那太醫躬身進來,跪道:“微臣楊慶豐給各位娘娘,給沈侍卿請安。”

舒妃聽了,便允了,讪讪道:“本宮亦有不周之處,還請侍卿海涵。如今一事事關重大,不知……”沈馥見那屏風後太醫手段麻利,方說道:“既是要事,自當恭聽。”舒妃道:“本宮奉皇上口谕,暫攝六宮之事,念及侍卿遷宮,恐有不便,故請菀菊過宮一問,未料在他身上發現了……”言語一滞,兩靥赧然生暈,又肅容道:“小夏子,将東西呈給侍卿一看。”莊貴嫔低聲道:“侍卿可要看仔細了,是否出自你宮中,可要如實禀明。”柔昭儀面泛輕紅,嗔道:“姐姐也別說了,教人……”說着飛快的瞥了沈馥一眼,咬唇道:“這可是穢亂後宮的大罪!”葉貴嫔則捏着手絹倚在椅上,似是心不在焉。

不一時,小夏子奉着一個黑漆鴛鴦如意葵花盒上來。沈馥倒覺得有些眼熟,仿佛在舞雩宮見過。盒內乃是一個錦包,撥了一瞧,教他心內一驚。那錦包裏盡是些銀托子、相思套之類的淫器,亦有滿堂嬌、春潤水、五石散等禁藥。舒妃虛咳一聲,道:“不知侍卿作何解釋。”沈馥将盒子合上,眸光一轉,道:“本君無話可說,但憑娘娘定奪罷了。”柔昭儀面上火燙,揚聲道:“果真是主仆淫亂,禍亂宮闱!我朝向來治宮嚴謹,卻不想竟也出了這等事!”

葉貴嫔悠然一笑,道:“想來侍卿是過來人,才這般淡定。妹妹也學着點侍卿的沉穩,否則将來如何協理六宮呢?”沈馥若無其事,淡然言道:“不過閨房助興之物,想來各位宮中也是不少。只是娘娘說本君與菀菊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既如此,本君百口莫辯,又有何言說?”柔昭儀聽罷,滿面羞紅,柳眉倒豎,啐道:“侍卿好不知恥,這可不止是穢亂宮闱,更是對皇上圖謀不軌!”又向舒妃道:“嫔妾懷有身孕,只怕見不得這事。”說罷,便袅袅婷婷的退了。

舒妃怫然道:“小夏子,去請太醫,将這奴才當場驗明正身。”沈馥執着茶盞,道:“不必了,楊太醫難道還分不清男女麽?”舒妃方着楊慶豐聽令。沈馥含笑道:“這位大人,可要看得仔細,才不負皇上恩澤。”不過片刻,楊慶豐便走出屏風,目光在地上溜了半天,才禀道:“這菀菊是、是……”葉貴嫔見了,不由鳳眼微眯,嬌笑出聲,在一衆肅容以對的大殿內,益發顯得媚态橫生。舒妃蹙眉道:“笑什麽?”葉貴嫔忍俊道:“嫔妾是想楊太醫這樣害怕,莫非菀菊是個妖怪不成?”

舒妃向楊慶豐正色道:“如實禀告即可,一切有本宮做主。”楊慶豐瞧了一眼葉貴嫔,慌忙撲通一聲跪下,顫聲回禀:“菀菊并未去勢,還是男子之身啊!”沈馥神色一變,不由眸光一凜,刺向那楊慶豐。舒妃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揚聲喝道:“來人!快給本宮把這奴才拖出去!”沈馥嗤笑一聲,遂将茶盞重重一擱,朗聲道:“且慢!穢亂宮闱之人是本君,拿他作甚?”說着,裣衽而跪。葉貴嫔一見,眸中劃過一道冰冷的異彩,随即掩口唏噓道:“難怪方才繳獲此物時,這奴才使出渾身解數要揮刀自戕,果真與侍卿情深意重!只是想不到侍卿這樣的人,皇上竟這般寵愛,可見狐媚禍水不限于妺喜、妲己之女流,至于董聖卿、周小史之輩,怕也自愧不如……”

舒妃聽了這等話,厲聲道:“侍卿既已認罪,即刻打入冷宮,菀菊杖斃,其餘奴才一概收監,待皇上回來定奪!”話音一落,沈馥瞠目如電,齒間迸出二字:“誰敢!”舒妃一聽,只覺一股濁氣直接天靈蓋,催得她蓮步速移,揚手便給了沈馥一巴掌,斥道:“目無尊上!”莊貴嫔見狀,暗自嘆氣,忙起身禮,正色道:“舒妃娘娘,此事疑點頗多,更何況所謂主仆私情不過揣測,還請娘娘三思。”

葉貴嫔嫣然一笑,道:“證據确鑿,又有侍卿親口承認,何來疑點?莊貴嫔莫不是随慎夫人、德妃待得久了,才變得如此心慈手軟,好壞不分。”又向舒妃道:“舒妃娘娘,眼下人證物證俱在,哪怕這主仆二人清清白白,這些髒東西也坐實了侍卿迷惑聖上之罪,娘娘若不發落,只怕皇上回來……”莊貴嫔截言道:“即便侍卿有罪,但今日便将這奴才杖斃,只怕會有人說娘娘暗藏私心,殺人滅口!況且棄宮幽僻,若有人暗中謀害,待皇上回來,又該如何交代?”葉貴嫔冷笑道:“看來,莊貴嫔是要與這不忠不潔之人同流合污了!”莊貴嫔冷哼一聲,道:“一切有舒妃娘娘定奪,無須貴嫔代勞。”舒妃忖了片刻,下令道:“本宮奉皇上之命,暫理六宮,理應就地懲處。然念在你侍奉皇上已久,又身居三品侍卿之位,暫不責罰。傳本宮旨意,将沈侍卿與貼身仆從禁足鹿韭院,舞雩宮、蓬萊洲封宮,由羽林衛把守以示公允,待皇上回來發落!”沈馥勾唇一笑,叩首道:“娘娘聖明。”

不一時,小夏子傳舒妃口谕至蓬萊洲,子薛、秋穗以沈馥體弱為由,帶上藥匣子,自請同行。過了約莫兩個時辰,一行人方遷入鹿韭院。此處乃是仁禧宮別院,因遍植牡丹而得名。子薛、子袁安置了昏迷的菀菊,沈馥一見那傷痕,不由竄起一股怒火,咬牙道:“下手竟這樣狠毒!”便向子袁道:“李祥齋随駕,卻總有幾個徒兒在宮裏,你是個機靈的,請人診治菀菊要緊。”又見菀菊兩腮通紅,口裏發起胡話,忙命秋穗去取冰。可眼下哪裏有冰,秋穗也不敢說,只到後院汲了些井水。一時給菀菊敷了藥,又換了一回帕子,沈馥才掉轉目光,盯着窗外出神。忽見珠簾一分,秋穗呈着手巾,上來輕輕道:“奴婢給侍卿敷面罷。”擡眼卻教沈馥臉上那道火辣辣的五指印吓得一驚,悄悄把眼圈紅了。

沈馥見她這般心疼,五內湧出一股酸楚,不由鑽到秋穗懷裏,哽咽道:“我聰明反被聰明誤,這下害了菀菊哥哥,如今又連累了姑姑!”秋穗忙別過臉擦了淚,打疊出笑容道:“做奴才最緊要是忠心,可是侍卿所言。眼下奴婢來了,主子倒是念叨。”又哄了幾句,沈馥才止住哭聲。子薛探查一番,回屋對沈馥道:“院中并無古怪,還請主子放心。”沈馥方吃了一回茶。不一時,子袁氣沖沖的跑進來,含着淚罵道:“這些畜生!定是嫉妒咱們主子受寵,請不來太醫也罷了,那飯食豈是主子能吃的?”話未完,子薛忙立眉啐道:“再這般口無遮攔,恐怕不待外人動手,咱們便都死在一處了!”

子袁聽了,忙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道:“都怪奴才這張賤嘴!奴才該死!”沈馥怔了半天,方回過神來,說道:“那飯食在何處?”子袁道:“奴才怕主子看了生氣,在廊下擱了。”沈馥笑道:“鬧了一天我也餓了,去端進來罷。”四人不分尊卑一同坐了。提匣裏是四菜一湯,并一桶糙飯。菜并葷素,卻盡是馊了的,四人驗過飯食碗筷,便就着湯吃了。沈馥有些不慣,不過略喝了些湯,又留下給菀菊的飯食。

一時飯畢,沈馥道:“我入宮已有一年,今日方論及菀菊來歷,定是處心積慮。”秋穗道:“菀菊并未去勢,實乃最大的證據。只是主子怎會做出那等事體?加上子袁所說,定是教人陷害無疑。”沈馥道:“不只是柔昭儀,這宮裏怕是無人不想……”子袁伸長脖子,道:“奴才親眼瞧見,絕無虛假!只可惜奴才不能作證。那柔昭儀不過仗着身孕得寵,若是……”沈馥道:“這招雖劣,卻是最有效的。”子薛颔首道:“主子說的不錯。昭儀除去主子,自是為了固寵,即便此舉敗露,念在龍裔的份上,皇上也必不會嚴懲。”

子袁氣得跺腳,道:“難道就任由他們欺負主子麽?”秋穗道:“眼下住在此處,也算妥帖,可見舒妃娘娘也并非偏頗之人。”沈馥沉吟片刻,道:“只怕已中了一石二鳥之計。”秋穗低聲道:“侍卿多慮。依奴婢看,或許還是好事一樁。”沈馥心下一動,便聽秋穗繼續言道:“侍卿遷宮,自然令人眼熱,只是柔昭儀娘娘才是真正矚目所在。若是昭儀的龍裔有了萬一,侍卿正巧避了嫌疑。再者,皇上三五日必回,門外羽林衛遍布,又有太醫院監察吃食,若有人意欲借此除去侍卿而嫁禍于舒妃,怕也力不從心。”沈馥目光幽暗如月下寒泉,道:“也罷。”子袁笑說道:“主子聖寵穩固,豈是旁人可比?”

沈馥搖首,淡笑道:“俗語雲:三十年河東富貴榮華,三十年河西寄人籬下。更何況聖心難測,恩寵無常,何來穩固?更何況這些,我并不……”一話未完,秋穗已退步下跪,正色道:“無論盛衰榮辱,奴婢對侍卿忠心不二。”子薛、子袁亦跪了,齊齊磕頭明志。沈馥将三人扶了,唏噓道:“我原是草芥之身,本無富貴之命。所謂富貴殊榮,不過南柯一夢。怕只怕一朝大廈傾頹,我一己之身萬人踐踏也罷,你們卻是無辜牽連。”話音一落,卻聽裏面大叫不好。

卻見菀菊面目青白,嘴唇烏紫,直直抖着身子,吐出黃沫來!沈馥忙去驗看傷口,卻見滿是黑血,咬牙道:“楊慶豐!來日我必将你碎屍萬段!”子袁、子薛早跑出去哀求,只是守衛豈敢輕易放人,不過僵持罷了。秋穗抱了藥匣來,道:“侍卿這裏可有治百毒的藥?”沈馥如癡如呆,淚水不覺溢出眼眶。秋穗心如刀絞,卻也無計可施,忽見沈馥眼睛一亮,似有幽火跳躍,倒覺得自己入了夢。下一刻,口內卻發出驚叫:“使不得啊!”沈馥哪裏肯聽,徑自蘸了毒血往茶裏一攪,便一口飲下。幾番折騰,總算來了個值守的老太醫,一見是沈馥,哪裏敢怠慢,菀菊自然也從鬼門關逃了出來。

千秋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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