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食福8

那天晚上,整個風海歌舞廳陷入前所未有的祥和安寧。

唱完一首又一首,直到唱累了舞臺上那道身影才慢慢停下來,拿着金色的麥克風風姿搖曳走下來,所到之處皆是芬芳香溢,自信嬌俏的面龐是那麽迷人。

“真美,像仙子一樣……”有人感嘆。

“可不是。”有人附和。

“她叫什麽?”

“花曼依……”

“原來是曼依小姐……”

那個下着鵝毛大雪的夜晚,風海附近賣花的小攤頭一次售罄,甚至叫喚了好幾天都沒賣出去一朵玫瑰的賣花女籃子也賣空,心滿意足回去了。

也是那個晚上,風海歌舞廳出了個仙子般的舞女,勾得人魂不守舍。

快到午夜,歌舞廳準備打烊,這些客人才依依不舍出來。

“曼依,這、這、還有那些花你要怎麽處理?”曉曉第一次被房間裏的花束之多震驚到,當初方姐第一次出臺時也沒有這麽誇張。

花曼依轉過身,身上貼身的旗袍把她的曲線勾勒得淋漓盡致,她皺眉看着這些玫瑰花,“都搬到樓下那個雜物房吧,太多了,熏人。”

曉曉去搬花。

搬了一趟急急忙忙從樓下上來,“曼依,鞏媽回來了!”

花曼依自己也沒發現在聽到這個消息時,眼裏一亮。

曉曉搬起一束漂亮的玫瑰洗,想起來,“哦對了,曼依,鞏媽讓你去她房裏。”

“好,我這就過去。”花曼依彎腰照了照鏡子,口紅沒花,施施然過去。

“鞏媽,你找我?”

花曼依推門而進,果然看到站在辦公桌前的女人,背對着自己,桌上放着一座昂貴紅木手搖電話,一盞琉璃臺燈,幾份文件。

這女人又在抽煙了,哪怕只有一個背影,那個姿勢,那個熟悉手勢。花曼依目光越過對方的肩頭,落到舉起來的香煙上,煙尾正散發着微弱火星。

“你,上臺演出了?”鞏煙轉過身,冷淡掃過花曼依一身舞女打扮,黛色旗袍,精致的妝容,曼妙的身段,小巧的臉蛋上洋溢着自信的光芒。

花曼依點了點頭,等待誇獎,興許今晚她還有可能有銀錢拿。

她可是打探好了,上臺演出3塊大洋打底,賣出的酒水越多,她能得到的提成就越多。

今晚好多客人買酒水時可都是說把酒水算在她頭上,也就是為她下單。

“鞏媽……那個我今晚是不是有銀錢拿?”她支支吾吾吭聲,不想表現得太明顯。

然而,她等了片刻,遲遲不見對方有回應,她不禁擡起眼。

毫無征兆的巴掌聲在房間裏驟響,花曼依捂着臉錯愣望向面前的女人。

“誰讓你自作主張?”

冷漠到極致的口吻,平日裏懶恹的眼神此刻全是苛責愠怒,“你想錢想瘋了麽?”

“你怎麽可以這樣想我?!”不知哪句話刺激到花曼依,委屈大問,尾音還沒收起來,眼眶瞬間紅了起來,淚水從眼底湧上,可是她忍着不讓掉,憤恨瞪着她。

她明明就是幫了她大忙,那時候都要打起來了,再沒人出去主持——

呼嘯的寒風刮到窗上,發出呼呼的聲響,頭上的電燈映出她曼妙的身段,明明這房間裏放着地龍,可是她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竄上來。

“你以為你是誰?”鞏煙看着她哭紅委屈的臉,眉頭緊蹙,接着冷笑道,“花曼依,記住你的身份,你和我簽了賣身契,我讓你向東你就不能向西!不聽話的東西,給我出去!”

不聽話的東西……

我讓你向東你就不能向西……

花曼依睜大眼,眼淚不争氣地掉下來,模糊了視線,腦海裏全是這幾句話,巍巍顫顫走向門口。

鞏煙眼不見心不煩轉過身,正要抽煙冷靜,身後突然嘭的一聲重物倒地的聲音傳到耳邊,她皺起眉回頭,只見剛被她罵了一通的嬌氣包倒在她新買沒多久的地毯上。

“……”

……

安神的熏香飄蕩在房裏,洋大夫剛走,叮囑了兩句病人不能受涼,不能受刺激,留下幾包西洋藥片便離開了風海歌舞廳。

“福伯,陳進義?”

“幫我訂一間酒樓包廂。”

花曼依醒來時看着頭頂的天花板好一會,腦海裏不受控制反複想起那兩句話,她是個不聽話的東西……

越想越覺得委屈極了,她居然是個東西,原來自己在別人眼裏就是個可以買賣的物品……

“嗚嗚嗚——”

花曼依把被子扯到跟前,擦了一把眼淚,低聲嗚咽起來,“明明幫了她大忙,就只會罵人打人,還罵得那麽難聽……工錢也沒有給,好過分嗚嗚嗚……”

臉上濕潤潤的,熱淚流過眼角滴到枕頭上,她用被角擦了擦,剛擦完,視線不模糊了,頭頂上一道陰影落下來,罩在她頭上。

花曼依愕然,忘了哭,呆呆看着頭頂的女人,正擰着眉俯視自己。

鞏煙嘲諷道,“怎麽不繼續說下去?”

花曼依把視線越過她高挑的長腿,落到不遠處不熟悉的家具擺件,緩了幾秒,她反應過來,這不是她房間。

這床也不是她的,而她說人壞話還被正主當面聽到。

可一看到這個女人的臉,花曼依就不自覺想起對方毫不留情罵自己的一幕,她心底涼了又涼,難受得想哭,目光一下子淡下去,撇過臉,對她的話不予理會。

電話打來了,鞏煙瞥了一眼在賭氣的女人,轉身過去接起電話,“……我知道,現在過去。”

鞏煙拿起椅子上的手包,走到門口突然想起房裏還有個嬌氣包,“既然醒了,走之前給我帶走你的東西,還有床頭那幾片藥,等下我會叫曉曉上來把被褥重新換掉。”

花曼依:“……”

……

酒樓包廂裏,鞏煙跟福伯一進去,裏面桌上已經坐了人,很顯然,對方有備而來。

“陳老板,你找我有何事?”鞏煙就坐,立刻就有人給她倒茶水。

陳進義是悅來飯店的老板,年過半百,杵着一根黑木拐杖,哪怕兩鬓已經略微發白,但仍舊精神矍铄。

陳進義把他拐杖杵在跟前,掌心不斷摩挲,面前的茶涼了都沒見少,看樣子不是來談事,反倒更像是來撕破臉皮……

“鞏煙!”陳進義直截了當直奔主題,連平時尊稱“鞏夫人”都懶得客氣叫了,“我就問一句,你把新酒賣給那個陸仁什麽意思?先前可是說好了,你鹿禾酒莊一旦出新酒,我悅來飯店肯定是第一批進酒。”

海城煙酒行業興盛,追捧狂熱,就像金銀珠寶那樣,永遠不缺人收藏和品味,舊名酒雖好,但新酒出來,沒有人不想嘗鮮。

一家飯店來來去去就那幾樣洋酒,沒有新貨,沒有幾個人願意來。

這鞏煙一句話都沒有問過他,私自把新酒賣給那個新來的陸什麽仁,其他同行都在背後笑話,讓他陳進義的臉往哪擱啊?

“陳老板,生那麽大氣做什麽?”鞏煙點燃一支煙,雲談風輕說,“說來,陳老板還得要感謝我鞏煙。”

陳進義疑惑,“你什麽意思?”

“之前你說我的酒出問題,把你客人趕跑不少,是我的罪過。新酒出來後,我想了想,與其讓陳老板冒那麽大的風險,我不如先讓別人先替你試試,看看那個陸仁的客人會不會出現拉肚子吃壞身體之類的問題……過個個把月,确定沒問題之後,我再同陳老板商議新酒,只是沒想到陳老板沒有體會到我鞏煙的一片苦心。”

這番話說得漂漂亮亮,每一句都是為他悅來飯店着想,在對比之下,襯得陳進義來勢洶洶讨要說法不講情誼只顧着自己利益,未免太不厚道。

但實際上,聰明人都知道鞏煙這是對上次陳進義潑髒水誣陷她酒有問題表達不滿罷了。過個個把月再進新酒,他奶奶的黃菜花都涼了!

陳進義氣得吹胡子瞪眼,“鞏煙,好話都讓你說了,咱這也沒別的外人,我們開門見山,你這是打算和老夫識破臉面?”

鞏煙擡眼,紅唇輕啓,“陳老板既然非要這樣想,那我也攔不住你。”

“好!好!”陳進義深呼吸,連說幾個好,起身居高臨下看着慵懶閑适坐着的女人,“鞏煙,老夫希望你不要後悔。”

說罷,轉身杵着拐杖往門口走,只是剛打開門,身後不輕不重傳來一句。

“陳老板,我也希望你記住,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這個道理。”

陳進義臉色微微一變。

……

正元街道上,花曼依跟着周茯苓出來采購。周茯苓是風海的采購員,每個月的月中,她都會定期出來采購一些香料香膏香薰之類的物資。

花曼依臉上還有點痛,周茯苓就讓她跟着自己出來抓點膏藥吃,消消腫,畢竟這麽漂亮的一張臉,鞏媽下手也太重了。

昨晚花曼依上臺是誰也沒想到的,臺後人人都在關心着方姐怎麽樣,那時候關靈姐正好哭哭啼啼退下來,誰也不敢出去,都不知道那一幫大老爺們能幹出什麽事,說到底她們也不過是弱女子罷了。

但就在那樣緊急的情況下,花曼依竟然就這麽上臺了,還成功化險為夷,安撫那些暴躁的客人。

不得不說,那一首《夜來香》從這小妮子唱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連她們這些女人聽了都覺得宛若天籁之音。

“茯苓姐,你說這香膏是用什麽做的啊?”花曼依跟着周茯苓來到一家胭脂鋪,香料一般裝在荷包裏,挂在房間床頭,香膏用女人用來塗身體的,能留香很久。

不過也有劣質的香膏,塗了渾身過敏,甚至爛皮膚。

“這我哪知道?”周茯苓看了看老板拿出來的幾款新香膏,擰開聞了聞,還不錯,比較濃郁,你關靈姐比較喜歡這種香味,白婧姐則更喜歡清淡一點,例如桂花那種香氣。

“老板,這幾樣都幫我拿一份,都要了。”

“诶,好嘞。”

花曼依看了櫃臺上成排成排的香膏盒子,周茯苓見狀,問她,“曼依,有喜歡的?喜歡那茯苓姐給你買了。”

“謝謝茯苓姐,我沒有喜歡的。”花曼依搖搖頭,她不想說她很久沒用過香膏了,香膏雖然物美價廉,但是塗在身上會有黏膩感,她不喜歡。以前在花家,她爹地給她買的是香水,祖·瑪珑英國梨香水估計在這裏買不到。

她至今還能回味起初熟秋梨的感性清爽,細膩芬芳,純正英倫格調。

更何況,她身上一個子都沒有,買啥買!

剛剛在藥店抓藥用的還是茯苓姐的銀錢,她哪裏還有臉讓人家掏錢給自己買香膏。

老板包好那幾盒香膏,遞給周茯苓,“慢走不送啊。”

兩人出了胭脂鋪,走到一個分叉口,周茯苓突然想起來,“糟了,我忘了給曉曉買肚/兜了。”

“肚、兜?”花曼依差點嗆了一口,肚/兜這麽私人的物品,曉曉居然敢讓人幫她買。

“是啊,那丫頭要上班,這幾天沒空出來,讓我幫她買兩件。”周茯苓沒覺得有什麽,都是女人罷了。

花曼依想了想,是她大驚小怪了。

“你在這等着,滿繡堂在前面不遠,我去去就回。”周茯苓看了看天色,不早了,她得要趕緊去買,把身上裝着香膏的袋子塞到花曼依身上,“曼依,幫茯苓姐看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啊?好,路上小心點,茯苓姐。”花曼依趕忙接過,目送周茯苓往路口小跑遠去,直到看不到人影。

夕陽西下,到了傍晚,暖黃色的霞色在天邊蔓延,路上的積雪被人掃得幹幹淨淨,露出又冷又硬的青石板磚。

花曼依站在一根細細瘦瘦的電線杆下,電燈在頭上不知什麽時候打開了,在地上映出一個小小的人影。

“花曼依?”一道聲音從前面傳來。

花曼依擡頭。

“真的是你,你怎麽在這?”來人是莫子浩,見到花曼依那瞬間驚喜異常,但看到她身上的打扮,臉色不自覺難看下來,“花曼依,你告訴我,這些天你去哪了?陳老板說你把賴曉韻打了,之後就跑了。”

昨晚他聽朋友說,某個歌舞廳出了個貌若天仙的舞女,歌聲如天籁,身段一絕,名字叫“花曼依”。

當時他以為不過是同名同姓罷了,那個花家受萬千寵愛的千金小姐怎麽可能如此自甘堕落。但是現在……

他也不确定了……

“你是不是去歌舞廳……當舞女了?”他抓着她肩膀心情沉痛質問。

花曼依皺眉,拂開肩上的手,“莫子浩,我去哪,當不當舞女不關你事。”

“不關我事?”莫子浩難以置信,“花曼依,你知道你是誰嗎?!你爸媽要是知道你做這種事,你有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讓他們的臉往哪擱?!”

“不用你提醒!”花曼依最讨厭的就是這種人,愛管閑事,“莫子浩,你也看到了,我家沒了,沒有人願意收留我,何況只是當舞女罷了,我又沒有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你!”

“你跟我回去!”莫子浩頭疼,和這位姑奶奶說不清楚。

“回去哪?”花曼依一驚,忙掙脫,“莫子浩,你說起來不過是我國中的同學罷了,你沒有資格管我!”

一輛黑色福特車從路口開過來。

福伯在前面開車,透過擋風玻璃看到不遠處一男一女在糾纏,“夫人,那好像是花曼依小姐……”

鞏煙緩緩搖下車窗,看過去,那身影還真是那個嬌氣包。

福特車開過去,在兩人面前停下。

“你煩不煩,莫子浩你是我爹嗎?那麽愛管閑事?!”

花曼依吼完,把手從對方抽出來,誰知太過用力,屁股一下子坐在地上,手上領着的袋子甩到一邊。

“诶——疼死我了。”

花曼依趕緊揉揉自己還算翹的屁//股,這板磚又冷又硬,這一屁//股坐下來,骨頭都要坐碎了。

“曼依,你沒事吧?”莫子浩反應過來,趕忙過來想把人拉起,誰知一雙高挑的腿先他一步站在花曼依身邊,風情萬種的旗袍,肩上裹着昂貴的貂皮坎肩,成熟精致的波浪紋發型讓人看着慵懶又華貴,不知道人還以為是哪家的富太太。

“你是?”莫子浩遲疑。

鞏煙掃了他一眼,随後看向腳邊的女人,嘴角諷刺道,“受委屈了就出來找野男人?”

花曼依揉屁//股的手一頓,“???”

莫子浩搶先一步解釋,“這位太太,你話可別亂說!我跟花曼依清清白白!”

“鞏媽,你在說什麽?”花曼依艱難站起來,理了理思緒,終于明白那句話裏的意思,難以置信反問,“你懷疑我找野男人?”

鞏煙看着面前越來越委屈的小女人,眉頭微攏,眼看着又要哭。

“夫人,這恐怕有什麽隐情……”福伯有點看不下去,好意提醒一下。

“花曼依,我……”鞏煙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伸手想安撫一下,誰知下一刻花曼依咬着下唇蹲下來埋頭放聲大哭。

“花曼依。”鞏煙一聽到哭聲頭有點疼,“我錯了,不該這樣說你,你起來。”

不知道的人,以為她把人怎麽了。

地上的小女人仍舊在哭,哭得好生凄涼。莫子浩看不下去了,“花曼依,這女人是誰,說話空口罵人,你跟我回去,別跟這種人計較。”

說着,莫子浩就要去拉她,福伯攔在莫子浩面前,“花曼依小姐現在已經是我們夫人的人,還請公子不要插手多管閑事。”

莫子浩:“什麽叫她是你們的人?”

“你們是不是那個歌舞廳的人?”莫子浩想起來了,花曼依在那個歌舞廳當舞女,那這個女人就是老鸨了。

“說吧,贖/身費要多少。”莫子浩看向鞏煙的眼神帶上了不屑。

可是沒有一個人理會他。

鞏煙嘆口氣,彎腰把人拉起,“花曼依,這次是我做錯,昨晚演出的工錢我讓人結給你。”

“……真的?”花曼依盡管有些懷疑,但還是順着她手站起來,大概蹲的有點麻了,她不太穩的晃了晃,撲向面前的女人,臉上貼上毛絨大氣的貂皮坎肩,雙手摟上對方的細腰,緊致曼妙。

歲月果然不敗美人。

身材保持那麽好。

還有淡淡的香氣,以及好聞的煙味。

花曼依臉色微紅從鞏煙懷裏退出來,沒忘最重要的東西,“……工錢真的結給我嗎?”

鞏煙無奈點頭,“……天不早了,回去。”

花曼依破涕為笑,“等一下,茯苓姐還沒回來,她去滿繡堂了。”

“先上車。”

“哦。”

花曼依乖乖上車,坐在鞏煙旁邊。車裏果然暖和多了。

“花曼依,你要跟她回去?!”莫子浩簡直不敢相信花曼依居然會是這樣的選擇。

聽到叫聲,花曼依看向窗外,抿了抿嘴,轉頭看向身邊的女人,“那個……鞏媽,你能不能先借我三塊大洋?”

鞏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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