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條人命
“哈哈哈哈,那貢生真的是鄧總旗的遠房親戚麽?不會是冒認的吧?”
“是真的。非但如此,最近還隔三差五地借着辦案的名義來混吃混喝呢。”
萬達無奈地說道。
錦衣衛衙門雖然可以抓人審問,但是之後還是要發到“三法司”的刑部來做最終的審問、量刑、定罪。
當然了,在明朝後期,錦衣衛最嚣張的那幾年裏,從逮捕到處決,錦衣衛都一手包辦,完全不經由“三法司”了。甚至連抓人必須的“駕帖”都可以被忽略。
不過不管是現在的朱見深,還是之前的英宗皇帝朱祁鎮,都尚未将錦衣衛的權利無限拔高到這個程度。
算起來刑部也算是錦衣衛的兄弟單位了,相互之間經常有公文需要傳達,有時候錦衣衛也會請刑部的官員前來一同審案。
結果這個邱子晉就仗着這一點,加上他和鄧翔遠開八百裏的親戚關系,混入了吃食堂菜的大家庭。
因為鄧翔和萬達關系比旁人都要好些,萬達礙着他表哥的面子,還不得不給他多留一份飯菜。
“當初不曾知道萬大人會親自莅臨北鎮撫司,大大提高膳堂夥食水平。聽說京城各大衙門裏,刑部廚子的水平最高,所以就選了去刑部衙門歷事……哎,真是可惜……”
從高會手裏搶到最後一塊冰糖紅燒肉的邱子晉無不遺憾地說道。
別的監生選擇歷事衙門,都是為了今後的仕途鋪路。
這位大學霸倒好,是根據衙門食堂水平來選擇進哪個衙門的。
聽得萬達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轉身吩咐廚子再多炒兩個菜,安慰安慰正在生悶氣的高會。
“朕還是第一次聽聞,有人為了進北鎮撫司吃飯,如此不擇手段……哈哈哈……”
“真是個妙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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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裏的北京城,已經是寒風簌簌的季節了。不過在有“地龍”設備的紫禁城裏,宮殿店都是暖意融融,更不要說皇上和娘娘居住的昭德宮了。
除了有地龍,還有宮殿中央燒着銀炭的碳爐。摻着各種香料的紅燭散發着好聞的香味,讓人聞的飄飄欲仙,如入仙境。
聽完了萬達的敘述,坐在軟塌上的朱見深笑的前仰後合,差點倒在捂着嘴巴笑個不停的萬貞兒的懷裏。
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包括如今新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東廠廠公懷恩也是笑得直抖動肩膀。
整個昭德宮裏都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雜家在外頭辦事的時候,也聽說了。如今這北鎮撫司裏啊,膳堂的名聲都要蓋過‘诏獄’了。要不是北鎮撫司守衛森嚴,外人輕易不得入內,估計都要有人‘聞香而入’了呢。”
其實這個案子,朱見深已經在東廠送上來的折子裏頭看過了。但是紙上讀來,哪裏有從小郎舅嘴裏說出來的有意思。
楊千戶有意思,這個叫做邱子晉的小書生也有意思。
前幾日,朱見深再一次舉辦了冊封皇後的大禮。将原本太皇太後屬意的王氏封為了皇後,代替吳皇後,入住了坤寧宮。
一年之內,兩次封後,歷朝歷代也算稀罕事。
因為廢後之事,朝堂內外對萬妃的非議不少。萬貞兒這幾日總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萬達更是吓得那天之後,再也不敢進宮。
為了叫萬侍長高興,也為了聽聽他這段時間在北鎮撫司的見聞,朱見深今日特意命懷恩公公将萬達帶進宮,來陪她說說話。
“還有麽,還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快給姐姐說說。”
萬貞兒倚在暖炕上,愛憐地撫摸弟弟的腦袋,“本宮自從四歲進宮,除了被趕去郕王府的那段時日外,就幾乎一日都不曾踏出過這皇城。外頭的街道如何,百姓都是如何生活的,都要忘得差不多了呢。”
“是啊……朕又何嘗不是?萬侍長至少曾經在宮外生活過幾年,朕才是從出生起,就沒有出過北京城呢……”
雖然嘴上不能說,但是朱見深的內心深處,也是理解他的父皇為什麽會在王振太監的撺掇下“北狩”。
明明身為天下之主,卻只能一輩子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黃色圈圈內,什麽天山北海,什麽戈壁沙漠,他都不曾看過一眼。
雖然只當了一年不到的皇帝,卻已經做了十八年皇家的囚徒……
見到兩位主子都面色不好,懷恩連忙用手捅了捅萬達的胳膊。
“那,後面的事兒啊,那可刺激了……”
收到信號,萬達立即清了清嗓子,繼續眉飛色舞地說了起來,“這後面居然牽扯出了一樁命案。”
“命案?”
果然,此言一出,萬貞兒好奇地朝前探了探。
在進了北鎮撫司一個月後,萬達終于跟進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大案子。
那天又是萬達休沐。回想起五天前在“臨水居”和楊休羨一塊吃的那頓鯉魚,萬達忍不住還想再吃一頓。
于是一早就離開了南熏坊,往“臨水居”所在的鼓樓方向走。
因為今天是一個人上路,又要繞上半個皇城,萬達牽出了家裏馬廄裏養着的一頭小黑驢上了路。
作為堂堂千戶,北鎮撫司的馬廄裏,當然有專屬于萬達的坐騎。
不過他平日上值都在後面的膳堂泡着,從不跟着缇騎出街巡查,所以那匹馬至今都只是養在馬廄裏光吃飯不幹活。
萬達時不時拿着膳堂裏的蘿蔔青菜,還有珍貴的蔗糖去喂他,一人一馬雖然還沒有發生工作關系,但是感情還是不錯的。
這匹小黑驢,是他前幾日下值之後,特意到牛馬市買的,花了兩錢銀子。
原先在霸州的時候,萬達家裏就養了頭驢,養在院子裏,用來磨豆子,駝東西。
如今他們全家都搬入了京城,家裏的那頭驢被他當做禮物送給了隔壁的鄰居,感謝他們這麽多年來的照顧。
坐在矮矮的小黑驢上,萬達喝着歌兒,晃晃悠悠地出了坊門。半個時辰後來到了靠着湖邊的“臨水居”,就看到酒樓下面站着兩個熟悉的人……
鄧翔還有高會。
現場還站着将近二十個錦衣衛和十幾個北城兵馬司的校尉,把整個“臨水居”和附近的幾家店鋪、住家團團圍住。周圍想看熱鬧的老百姓都被遠遠地趕了出去。
“死人了。”
高會皺起眉頭走到萬達身邊,“臨水居後院的空地上,死了一個人。楊大人已經在那邊了,萬大人請跟我來。”
我只是休息天想要吃個飯而已,為什麽一來要面對兇案現場……
萬達欲哭無淚,只得将心愛的小毛驢交給了一旁的力士。
走到臨水居後院的空地上,遠遠就看到一群人圍在牆根邊,地上躺着一具屍體。
萬達擡頭,用力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在做好心理建設後,才慢慢地踱到了衆人身邊。
還好還好,屍體還算完整,沒有死的很慘……
快速地瞄了一眼地上的死屍,萬達稍微舒了口氣。
“萬大人怎麽來了?今天不是休沐麽?”
蹲在地上檢查完屍體,楊休羨接過身邊校尉遞上的白帕擦了擦手,一轉身就看到萬達有些發白的臉龐。
“路過……”
萬達尴尬地笑笑。
“那巧了,正好這樁案子和萬大人有些聯系,不如就留下來一起辦案吧。”
楊休羨看了看萬達腦袋上,那根不戴帽子就照例支棱起來的呆毛,礙于自己剛摸過屍體,暫且忍下了伸手上去給他撸一撸的沖動。
楊休羨說這個案子和萬達有些聯系,是因為死的不是別人,就是上回“茅廁詐騙案”裏姓候的騙子嘴裏的,那個賣給他假銀子的“癞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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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北城兵馬司的仵作檢查的結果,結合楊休羨的勘察,确定死者是從高處跌落摔死的。
死者“癞子頭”,大名賴大寶,順天府本地人。家住城南郊外,年過三十,不事生産,是個頂出名的無賴閑漢。
聽聞他死了,周圍鄰居各個拍手叫好,說是老天長了眼,終于把這個天殺星給收了上去,竟沒有一個同情傷心的。
他只有一個年過六旬的老母親,年紀一把了還要走街串巷靠賣鮮花讨活,這真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以為這‘癞子頭’是個彪形大漢呢,原來比那個姓候的壯不到哪裏去。”
萬達嘆道。
“酒色掏空了身體,能壯起來才奇怪。”
仵作搭話。
“摔死的?高處跌下來摔死?”
“是,從高處跌落,折斷了脖子,當場死亡。”
“身上沒有外傷麽?”
“沒有其他的致命傷口,但是右手的手背上,有一道劃痕,似乎是被什麽尖銳的刀子之類割傷的。傷口很淺,沒有什麽殺傷力。”
聽完仵作的報告,萬達雙手叉腰,擡頭四顧。
臨水居顧名思義,就開在水邊的斜街上,大門北側對着鼓樓,南側就對着什剎海的湖水。因為景色好,廚藝佳,在京城很有名氣。
因為是酒樓是沿河而建,故而不是标準的坐北朝南,在東北角下面有一塊空地,與旁邊的人家并沒有連接在一起,平時酒店的夥計會在這裏堆積雜物。
癞子頭的屍體,就是打更的更夫,淩晨時分在這個空地上發現的。
“是從酒樓上失足跌下的麽?不會啊,隔那麽遠,除非是先助跑,然後撐個杆兒……”
萬達眯着眼睛,比了比被标出的屍體所在地和臨水居的距離判斷到。
“臨水居的掌櫃和小二,包括幾個夜夜來喝酒的常客,都說不曾見過這個‘癞子頭’。而且,這裏不是他進的來的地方。”
因為這裏是京城最貴的酒樓之一。
在臨水居喝一杯酒,在外頭可以喝一壺。往來賓客都是非富即貴,這裏的酒菜,不是癞子頭這種地痞能夠消費得起的。
即便他想進來,門口站着的那幾個人高馬大的打手們也不答應。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楊休羨已經命人将昨晚在這裏喝到的深夜,留宿在酒樓裏的幾個客人都帶回了北鎮撫司衙門。
“不是說這裏是酒樓堆雜物的地方麽?會不會夜裏踏上堆物然後……不對啊,雜物呢?”
萬達看了一圈,發現這裏被收拾的幹幹淨淨,啥都沒有。
牆角種了幾棵冬青樹,還不到人的腰部高,想從這上面跳下來摔死頗有難度。
“這個月十二日不是冊封新皇後的大禮麽?錦衣衛滿京城糾察市容,這酒店靠着海子,屬于重點關注的地方,鬧不好要積水的,早被我們打掃幹淨了。”
鄧總旗答道。
啊呀,辛苦了,鄧城管。
萬達抿了抿嘴。
你以為的錦衣衛在抄家滅族,實際上的錦衣衛在街邊整理雜物、疏通下水道。
“那邊的民房呢?為什麽不查那邊的人?說起來,這屍體還是靠民房近些呢。”
萬達指了指臨水居對樓的兩層民宅。
“那是老喬家的宅子。一樓是前頭絨線鋪,後面老喬夫婦住。上頭是他家尚未出閣的姑娘的繡樓。之前已經問過一圈了,這家人閨風嚴謹,姑娘從不下樓。非但如此,平日裏連窗戶都不随便開。”
楊休羨搖了搖頭。
校尉們之前已經對喬家絨線鋪的掌櫃和夥計問過話了。
喬氏夫妻兩人睡到後半夜的時候,隐約聽到門外傳來聲響。但是只當是隔壁酒樓的客人,喝醉了之後摔倒在路邊。
平日這種事情多的很,他們也沒當回事。
誰也想不到,居然是有人摔死在了自家的牆根外頭。
死者是從高處跌落致死,但是附近沒有可以讓他跌落的地方。而且沒有目擊的人證,經過搜查,屍體上也沒有任何線索。
案情一下子變得很焦灼。
“咕嚕……”
沒吃早飯的萬千戶摸了摸已經開始叫喚的肚子。
正所謂“來都來了”,“這個點了”,“吃了再走”,萬達決定不委屈自己。
再說了,今天他本來就是沖着吃飯來的嘛!
“走!吃飯去!今天算是出公差吧?午飯可以報銷對吧?走,走,走,高會,這家的黃河鯉魚可好吃了,不騙你!”
高會聞言,把頭點的跟搗蒜似得,一馬當先轉身走進酒樓。
“三樓,上三樓,要靠海子的好位置坐!”
上回他和楊休羨來吃飯的時候,不巧三樓的雅座都被人坐滿了,這才不得不在二樓用餐。
據說坐在三樓吃飯,順着銀澱橋的方向往東北看去,能看到秋天的玉泉山山景。
萬達一路小跑了沖進店去,掌櫃的一臉苦笑地帶他上樓。
因為錦衣衛查案,今天酒店是注定不能開門營業了,這位爺還不是想坐哪裏就坐哪裏麽。
“楊千戶,萬大人今天不是休沐麽?怎麽他就能自己跑到案發現場來呢?”
鄧翔對着身邊的楊休羨問道。
他是個多年的老兵油子,衙門裏上面那些大人的心思,不用明說也能猜個七七八八。
今天這個案子,他們收到五城兵馬司的消息,第一時間就趕來了。
不到半個時辰,萬千戶後腳就到,還是騎着驢來的。
雖然他說自己只是路過……天下哪有那麽巧的事情。
前段時間混在膳堂裏,已經把衛所裏上上下下兄弟們的好感刷了個遍,如今看來,是準備要插手辦案了。
“知道麽,吳廢後鞭笞萬娘娘那天,萬大人也是休沐呢。”
楊休羨笑笑,拍了拍鄧翔的肩膀,沒有正面回答。
後者眼珠一瞪,僵硬地轉過脖子,看着楊休羨淡定的笑容。
“你是說……”
吳皇後被廢不止和萬娘娘有關,還和萬千戶有關系?
如果是真的,這個人也太會扮豬吃老虎了吧!
“阿嚏!”
坐在酒店三樓靠窗臨湖最好的座位上,正等着小二上菜的萬達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身子單薄就不要坐在這種地方,秋天湖上的風可涼了。”
高會看了他一眼,說出了直男經典語錄,“多喝熱水。”
“你懂個屁!整個酒樓,就我現在坐的這個位子是最值錢的。一壺汾酒這裏要賣五十個銅板,其中四十個銅板買的就是這裏的景致。”
萬達之前在霸州打工的的臨清酒樓也是臨河而建,客人們最喜歡坐在可以看得到河景的位置了。
不過霸州城的小河跟北京城的什剎海那完全沒有可比性,就這個位子,可以同時看到燕京知名的“太液秋風”和“銀錠觀山”兩大景觀,堪稱VIP中的VIP。
尤其是現在,陽光燦爛的中午時分,一片金色的波光灑在海子平靜的湖面上。湖邊的殘荷都被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黃色彩。
湖邊的楊柳枝條堅守深秋來臨前的最後一抹綠色,往下看只見岸上碧帶環繞,湖中冷水生煙。
“不過依我說……”
萬達擡起頭,對着外頭不遠處挑了挑眉毛,“原來更好的‘景觀’在這裏呢……”
楊休羨走到三樓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萬達這副狡黠的表情。
陽光照在他的腦袋散亂的毛發上,楊休羨幾乎懷疑自己看到了一只剛偷吃了魚腥的大肥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