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怎麽可以吃兔兔!

船屋內一張案幾,倆人相對而座。沈評綠挽袖,為蘭漸蘇倒了一盞清茶:“二爺此次進京,可有經過三江之地?”

蘭漸蘇啜飲一口香茶,胃中溫暖,滲及周身:“父王此次進京走的是水路,三江之地确有經過,但沒靠岸歇停。”

“那麽經過三江時,二爺何見何聞?”

蘭漸蘇眸色微黯,聚來凜然之意:“三江兩岸赤地千裏,房屋皆為殘垣廢瓦,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可言。王爺雖命人隔江施銀救濟,卻終究杯水車薪。”且在船上撒銀子的行為太過暴發戶,惹來不少民怨。

“不錯。造成這一切的,是工部尚書兼翰林院大學士施友恭。”沈評綠嘆出飽足的一口氣,緊起手指在案上恨然一敲,“施友恭去年私吞三江築堤銀款,導致今年三江洪水泛濫,良田盡毀,百姓家破人亡。不僅如此,施友恭還謀害了要上奏朝廷的邰江知府。而清江知府、岐江知府則受他威逼利誘,一個告老還鄉,一個左遷疆地小縣。施友恭仗着自己是三皇子的親娘舅,深得皇上寵信,多年來貪贓枉法,為所欲為,這次更是苦了三江民生。這般只手遮天,目無法紀,臣實在所見不容。所以微臣打算,這次在太後壽宴上彈劾他。”

蘭漸蘇凝眉問:“相爺要彈劾朝中重臣,為何不在朝堂上,而要選在太後壽宴?倘若壞了太後心情,豈不是惹太後和皇上不快?”前生老職場人,這點顧慮不能沒有。

沈評綠道:“施友恭黨羽衆多,于朝上參他一本,定有狡詐之臣替他諸多詭辯。聖上雖英明神武,只怕也會被他們的巧舌蒙蔽。而此次太後壽宴,有諸位皇親國戚以及太後在場公證,還有二爺你作為人證,臣更有取勝之機。至于事後皇上心下看我如何……只要能扳倒施友恭這個大貪官,微臣受點冷眼又何妨?”

他陳詞慨然,好似懷有霁月,袖攬清風,馬上要英勇就義的樣子,看得蘭漸蘇悄然別生滋味。

沈評綠見他沉頓,便道:“二爺若是感到為難,微臣也不會強求。”

蘭漸蘇思酌少頃:“鏟奸除惡義不容辭,只是,這件事來得太突然,我心裏沒有準備,還是得回去好好想想。”

“無妨。待到那日,全憑二爺己意。”

畫舫行至岸邊,蘭漸蘇道還有要事,着人停船,向沈評綠作了別,跳上岸離去。

沈評綠立在船頭,凝望蘭漸蘇行遠的背影,眼中湖色晴綠,默默無聲。

太後壽誕日,文武百官、王公貴族攜禮來賀,蘭漸蘇等人集于西晷門,随理藩院官入殿,鴻胪寺官則引官員入內。

殿內燭光亮足,金壁輝赫。禦宴設于帝王寶座前,陳桌五十張,兩邊各二十五,皇親貴戚坐前面,後按官位品階依次往下坐去。

殿外丹陛上張黃綢幔子,帝王儀仗後張青幔。設席座百張,文三品、武二品以上官員于丹陛上就座。

夙隐憂跟在蘭漸蘇身後,見蘭漸蘇入座,黏附他般,立即坐他旁座。

浈獻王看這二人在宴會上仍要膩膩歪歪,老怒橫生,拎起蘭漸蘇的衣領,半推半踢,硬是将他往前挪了個座位,自己則坐在兩人中間,如同一座隔斷兩人的山。

夙隐憂哀怨地看了他的父王一眼,眼神不住在蘭漸蘇身上流連。

蘭漸蘇懵懵地适應了新座位,問浈獻王:“父王,這位置按品級來坐,我坐你前面是不是有點不妥?”

浈獻王自有一番道理:“論血脈品級,你坐這裏還是妥的。”

蘭漸蘇右側還有一個空座,座位主人品級應高于他。

不消多時,一名男子身後跟随兩個太監入殿。男子一襲大紅纻絲袍,兩肩、前胸後背皆有團龍紋,頭戴軟烏紗帽,腰着嵌玉革帶,腳踩紅緞皁靴。薄唇微抿,冷目平視前方。相貌二十左右,姿貌卓絕,貴氣盎然,只是面龐些許不褪蒼白,似極大病初愈。

他一入內,官員皆起禮,拜候:“參見太子。”

太子來到蘭漸蘇旁座定立,轉過步子,微起了起袖,從容入座。

而後二人轉頭互視,驀然,臉色具一怔一白。

蘭漸蘇臉上寫着:是劫難逃。

太子臉上寫着:冤家路窄。

二人自打出生便累仇,新仇舊恨湊一湊能填平山河大川,于是這一相望,猶如山河大川濤濤奔騰,看誰都不是很順眼。

蘭漸蘇把頭扭回來,自顧飲茶,不願視他。

太子啜了一口葡萄花茶,突然面色青白,扼喉咳嗽:“咳咳……咳咳……怎麽突然,突然似有人扼住本宮的喉嚨?”他一額汗珠,芊白的手指指向蘭漸蘇,“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施法……?”

衆官員驚慌。

太子病發!

太子碰見前二皇子便病發!

前二皇子又施法害太子!

前二皇子好生惡毒!

太監蜂擁上來,扶着太子的肩背:“太子?太子殿下你怎麽了!禦醫!快請禦醫!”

蘭漸蘇不慌不忙将一杯茶水飲盡,擡起一腳,狠勁朝太子踹過去。太子“啊”一聲,歪倒在地,葡萄果肉自喉中嗆出。

太監們突然安靜。

複又咳嗽兩聲,太子坐正身子,理了理衣裳:“突然好了,也是稀奇。”

片刻後,皇上與太後入殿,升座,群臣起身。殿內作韶樂,掌儀司官下分酒爵壺具,官員跪謝,起身。下賜禦茶,官員們再跪,起身。

蘭漸蘇撿了個皇親貴族的便宜,沒那麽多一上一下跪地起身的活兒,拜謝之後便坐下。

寶座上,皇帝一身明黃龍袍,頂戴二龍戲珠帽,雖四十不到,卻不必言語,自有四射威儀。而太後坐于鳳座,頭戴珠翠金累絲嵌明珠鳳冠,面部玉翠作飾。彩織雲龍翟衣施以紅色邊緣,青紅蔽膝,束大小帶,系挂玉绶。十分莊重正式。年紀已有五十上下,看着卻不過三十來歲模樣,氣态尊貴雍容,似恩澤衆生的谪仙。

之後掌儀司依次端上禦膳,先由皇上、太後享用,評價之後,再賜予群臣。

吃過兩道菜,皇帝和太後各與群臣講了些話。太子掐準一個時機,站起身,向太後和皇上畢恭畢敬行了一禮:“今日皇祖母誕辰,孫兒小做一詩,為西洋新派之風,略具新穎,望誦與皇祖母聽。”

太後含笑道:“聽聞皇孫近來與那位傳教士喬治森所學甚多,竟有新派詩賦,哀家自是要細品一番。”

皇帝好奇道:“哦?既是西洋新派詩,那皇兒定要誦出來與朕和太後聽聽,與群臣品賞品賞。”

太子喜道:“那兒臣便獻醜了。”

蘭漸蘇夾起一塊紅燒肉吃,靜等太子的豪采龍章。一來他想看看太子這些年沒他這個克星,文采是否進步神速。二來他想見見這些年沒他這個克星,太子的表演之力是否退步。

太子清清嗓子,挺直胸膛,作出豪邁之狀,高聲洪亮誦道:“啊!皇祖母!您就像一朵純潔的百合花!芳香四溢,美不勝收!啊!皇祖母!您是大沣的國土,寬厚慈祥,容納百川!啊!皇祖母!您是孫兒記憶裏的船帆,引領孫兒在人生海洋中前行!啊!皇祖母!您是燃燒自己的蠟燭!犧牲自己,哺育大沣子民!”

蘭漸蘇一口紅燒兔肉噎卡在喉裏,緊緊揪住胸前衣襟,張口欲嘔。

太後與皇帝呆呆愣愣,眉目之間滿是文化沖擊留下的殘骸。

王公拊掌而呼:“太子好才華呀!”

官員起袖揩淚:“孝子賢孫,感人至深……”

“其情真切,世之難得……”

“天下奇才,國之棟梁……”

“新派詩格,非同凡響……”

太子展開雙臂,手向上擡,激楚高昂的情致填滿整個嗓音:“啊!皇祖母!”

蘭漸蘇與喉中兔肉鬥争激烈,腳趾幾欲隔靴撓地,“嘔”地一聲,兔肉終于全吐出來。

太子停住誦詩,低下頭來看他。太後、皇帝、群臣,皆看向禦前失儀的蘭漸蘇。

百官們吓得吃傻,浈獻王滿目驚恐,魂不附體。太子誦詩,前二皇子吐了,還是在皇帝和太後面前。任誰聽去,都是屁股貼五十遍板子的罪。

失勢前二皇子,怎敢對儲君的文采做出這種生理反應?哪怕太子這詩再肉麻,再難聽。太子久病初愈,被他一激之下,萬一再病倒了怎麽辦?這屁股貼五十遍板子的罪之外,還得洗洗脖子等宰。

蘭漸蘇望望太子、皇帝、太後,又望了望群臣百官。大家好像都在等他給太子跪下磕頭謝罪。若不給太子尋個臺階,皇上問責下來,事态便難以收拾。

靜然少頃,蘭漸蘇捏起嗓音,看着那盤被他吃下大半的紅燒兔肉,啪嗒啪嗒掉下眼淚:“兔兔!”他神态痛苦難當,如刺骨錐心,“怎麽可以吃兔兔?兔兔那麽可愛,為什麽要吃兔兔?而且,我也是屬兔兔的耶!”

安靜的空氣,狠狠凝重下去,變得更沉了。

滿朝文武,太後皇上太子:“……”

夙隐憂春心蕩漾,只道他連嬌起來也這麽可愛迷人。

浈獻王卻當即捂住胸口,翻起白眼一抽一抽,心下直嚎:靠哉!本王心要再梗!

作者有話說:

注:宴會布置參考了《清史稿》,有改動,部分服裝則參考了漢族的王朝,也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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