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

剪銀知道霧年最讨厭妖怪。

所以他在聽到自己可以留下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等他回過神來想問霧年出去做什麽的時候,霧年早已消失在了風雪中。

他呆呆地站在屋子裏,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捧着剛剛喝了大半的姜湯坐到了床邊,邊喝邊觀察着屋內的擺設。

看到窗邊那張小小的、卻略顯突兀的桃木案幾和上面繪了一半的雪竹林時,剪銀忍不住露出了微微笑意。霧年真的一點都沒變,就算失了記憶,成了凡人,也還是和過去一樣。

過去,霧年也是最愛畫雪,大概是因為在海裏總是見不到雪的緣故。後來上了天宮,霧年便常常在牽星宮中造雪,然後靜坐在亭子中,畫上一天的雪。

雪色難繪,一目純白總要有景托稱,于是霧年又從人間移了一片翠竹林上來。

那時剪銀正在竹枝間小憩,便這麽莫名其妙地上了天宮,醒來看到周圍一片霜雪,吓得以為自己一睡睡過去了半年。

他一個哆嗦從樹上摔了下來,便看到對面的小閣裏,一位銀服仙君正冷淡地望着自己。

那是剪銀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身姿颀長,眉目俊俏到讓人,呸,讓蛇有些無法直視。只是那張臉的主人渾身都散發着一股冷冽鋒利的氣場,尤其是那籠罩着剪銀的星眸。

不是太和善的眼神。

剪銀下意識地縮了回去。他迅速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大概了解了目前的狀況——這位仙君為了畫雪竹林,不小心把他給一起搬上了天宮。

好在那位仙君并未太在意他,只稍稍看了幾眼就沒再理會了。

剪銀有些無語也有些尴尬,無語的是這位仙君的任性,尴尬的是他不知道回去的方法。

妖能修道成仙的本就是鳳毛麟角,他不過是條剛開了靈識的小蛇,算起來也不過堪堪十七歲,自然是沒有來過天宮的。

剪銀只好如同一只沒頭蒼蠅般在竹林裏四處亂竄,一邊竄一邊偷瞄仙君的美顏,試圖找出回去的路。

當他第三次經過小閣對面時,突然感到一道冷厲的視線再次鎖定了自己。

剪銀差點吓哭,看了看身後被自己東竄西竄劃得亂七八糟的雪地,有些心虛地原地躺平裝死。

這次,仙君冷冽的目光隔了很久才移開。

剪銀不敢再造次,只好乖乖原地躺着,盼望着仙君能快點離開好讓自己開溜。

在雪中躺了一會兒,他感覺越來越不舒服。

蛇本就是冷血動物,在冬季理應是要冬眠的。自己是雪蛇,雖比其它蛇要抗寒一些,但到底跳不出這個自然規律。盡管現在并不是冬天,但這位仙君造了雪,也是十分寒冷,他只覺得身體越來越重,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剪銀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恍惚間,他仿佛看到那位俊美仙君躍下了樓閣,緩步朝他走來,随即他便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霧年砍完柴回來時,剪銀抱着喝空了的小碗,斜倚在床上睡得正熟。

他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在看到剪銀香甜的睡顏時,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霧年的心情很微妙。

自己無疑是不喜歡與這些妖魔精怪有交集的,今天卻不知怎麽的,莫名其妙讓這只小妖精留了下來。

他輕輕抽走了剪銀手中的碗,把他放平在了床上蓋上薄被,望着少年眉心的那粒朱砂痣有些出神。

剛剛砍柴的路上,霧年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自己的心思,此刻卻發現,面對眼前這只小妖精,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一句讨厭的。

以前也見過別家的雪客,雖然皮相尚佳,但渾身透露出一股妖冶的邪氣,一舉一動都帶着吞噬人心的貪婪。他更見過不少在冬季過去後被雪客吸幹精氣,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宿主,因而深知精怪們的貪欲和背信棄義。

但眼前這只,似乎又非常不同。懵懵懂懂,像是剛出襁褓的嬰孩。

大概是只剛剛出來的小妖精,又大概是種新的魅惑人的手段,他想。

總之,自己還是小心為妙,逗弄逗弄打發冬日就好,萬萬不可沉迷其中。

霧年強迫自己從剪銀姣好的面容上抽開了目光,轉身去案前畫起了未完的雪竹林。

平緩的呼吸聲和爐火噼啪的聲響給屋內的氣氛添了幾分溫馨。

剪銀從睡夢中蘇醒,躺了好久腦袋還是暈乎乎的。

他是虛修化形,還是保留了很多蛇的習性,到了冬天也就格外嗜睡。

他坐起身,發現霧年正端坐在畫案前,連忙說到:“你回來了呀。”

自然沒有得到回應。

剪銀有些尴尬地捏了捏被角,倒也不氣餒。他起身走到霧年身後,看着即将完成的畫作,稱贊道:“畫得真好。”

霧年還是沒有說話。

剪銀有些低落。

過去霧年作畫時,總會讓他趴在案上或是自己肩上。後來霧年幫他開了聲形,偶爾他說些什麽,就算是毫無意義的胡言,霧年也會寵溺地摸摸他的頭。

盡管知道如今的霧年已經失去了記憶,剪銀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自己本身也不是來讨霧年寵愛的,他暗自安慰自己道。

“你是什麽妖?”靜了片晌,霧年放下畫筆,漫不經心地問到。

聽到對方主動開口,剪銀有些雀躍,但随即又猶豫地低了低頭,小聲道:“蛇妖。”

霧年聞言忍不住蹙眉,他幼年時曾被草蛇所傷,潛意識裏一直非常不喜蛇。

不過他倒還不至于把眼前的小蛇妖和過去曾傷他的蛇混為一談,只是略微冷淡地點了下頭,又問到:“什麽蛇?”

剪銀注意到霧年皺眉的表情已經有些失落,此時忙回答道:“雪蛇!是一種很漂亮的蛇…”說完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剪銀對于自己的外貌還是很有自信的,無論是原形還是人形。

雪蛇是蛇族中最為珍稀美麗的一支,雖然因為數量稀少而一直未能壯大,卻因為美貌和仙緣一直在蛇族中備受尊崇。剪銀的母親是雪蛇公主,美豔不可方物,而他也很好地繼承了母親的面容,可以說從來沒見過比自己更漂亮的小蛇。雖然現在因為年紀尚小化形還是少年形态,但未來一定會出落得如他母親般美麗。

過去霧年也曾誇贊剪銀的蛇形很美,如若不是這樣,當初可能也不會為他所救。單憑皮相,剪銀有八成的把握能讨得霧年歡心,因而此時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讓霧年看看自己。

霧年聽到剪銀自己誇自己漂亮有點想笑,突然想逗逗這小蛇,便随意道:“我沒見過雪蛇,你化成原形讓我看看吧。”

剪銀立刻乖乖點了點頭,走到床邊坐下,一道銀光閃過,面前的衣物便輕飄飄地落在了榻上,一條細細長長的小蛇微微仰着頭從領口中鑽了出來。

霧年走過去,把手放在小蛇面前。剪銀立刻十分順從地沿着他的手腕蜿蜒了上來,好讓霧年看清自己。

剪銀的蛇形十分小巧,繞住手腕只有兩圈左右。

被蛇纏着手腕比霧年想象中好上太多,涼涼柔柔的倒也有幾分新奇。霧年仔細打量着剪銀,他倒确實沒說謊。

腕上的小蛇通體雪白,細密的蛇鱗好似泛着淡淡的銀光,滑動時便會微微地閃爍。頭部小巧圓潤,兩顆眼睛像兩粒小小的黑瑪瑙,轉動間流光溢彩。而額心正中,竟也綴着那顆小小的朱砂痣。

非常漂亮。

霧年忍不住輕輕用手指碰了碰小蛇的頭,剪銀立刻乖巧地用額頭蹭了蹭他的指腹,微微眯着眼,十分享受的樣子,看得霧年心下也悄悄多了幾分柔軟。

霧年托着剪銀逗弄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準備把他放回去,突然心念一動,使壞般地把剪銀放到鋪着畫的桃木小案上,帶着幾分笑意道:“好了,你變回去吧。”

畫案上的剪銀一愣,剛才為了扮演一條稱職的小蛇一直沒有說話,此刻終于忍不住有些為難地開口說到:“我的衣服還在那兒呢……”

蛇形的剪銀聲音顯得格外細幼,還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勾得霧年有些晃神,他故作鎮定道:“你是妖,又不是人,也這麽講究嗎?”

剪銀看着霧年略帶戲谑的神情愈發赧然,小小的蛇都不好意思地縮成了一團。

霧年等了半天沒等到剪銀的回音,心想這小蛇倒真的和別的雪客不太一樣,換成別的妖早已急不可耐地貼上來獻媚了,他卻好像真的做不來這種事。

自己也不能逗得太過了,想着,霧年朝剪銀伸出了手,準備把他送回床上。

正當此時,面前又是一陣銀光閃過,小小的雪蛇逐漸變得透明,轉而勾勒出一具少年纖細的身軀。

剪銀渾身赤裸地側坐在案幾上,雙腿有些局促地交疊着。

他不敢直面霧年,又怕弄壞了桌上的墨寶,只能撐着身體輕輕側了側身,一張白皙的小臉因漲得通紅,眼中都泛出水霧來,三分委屈七分羞怯地看了看身後的男人。

而霧年此時腦中已然是一片空白,只餘一句“膚若凝脂,面若桃花”和一身的驟然升起的燥火。他不可自控般地緊緊盯着剪銀交疊摩梭的修長雙腿和微微擰着的柔韌腰肢,眼底都浮上了一層血絲。

這人……不,這妖……簡直……

還以為他當真純真至此,結果不過是玩了一手欲擒故縱。

他是怎麽打算的?

先用皮相魅惑他,引誘他耽于情欲,然後控制他的心神,最後吸幹|他的精魂?

霧年止不住冷笑。

他強行克制住自己內心的躁動,轉身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撲頭蓋臉地砸在了剪銀身上,嘲諷道:“你們妖精都是這樣勾引人的?”

剪銀被砸得一愣,他不知道霧年為什麽突然發火,明明是他逗弄自己在先,此刻卻都成了自己的不是。他也不去反駁,只默默穿起衣裳,霧年卻還不放過他。

“或許你以前的宿主很吃這一套,但我……”霧年冷笑着,“看到你那副矯揉造作的樣子就覺得惡心。”

剪銀不知道霧年為何無端端對自己抱有這樣的成見,也不明白霧年所說的宿主又是什麽,但“惡心”兩個字像是一抔冰渣被狠狠地揉進了剪銀的五髒六腑。

他驀地擡起頭,用仍然濕潤的眼睛看着霧年,平靜地說到:“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從沒有想過引誘你,更沒想過害你。只是你讓我這麽做,我便做了。”

霧年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借口,譏諷道:“我讓你做什麽你都會去做?”

“是。”剪銀沒有絲毫的猶豫。

霧年本想繼續回擊,卻在對上剪銀的眼神時一怔。

少年眼神澄澈,漆黑明亮的眼眸中滿是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那一層濕潤的水氣沒有讓他看上去軟弱,反而像是帶着一種難言的柔情。

霧年喉頭滾動,一時無言,半晌後啞聲道:“願你說到做到。”

剪銀也不再回話,低頭扣着襟前的小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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