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夢

那天夜裏,霧年又做了一宿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他坐在一葉小舟上,無人搖槳,船兒卻平穩地在水上漂行。

霧年環視四周,發現這裏竟然是青澤的一個小湖灣。

小舟緩緩駛向湖心,大約過了半炷香時間便停住了,船頭正對的水域竟然現出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夢裏的霧年伸出了手,手心向上緩緩一擡,一道耀眼的光芒便從這漩渦中緩緩浮出,湖面頓起波瀾,整片青澤的水仿佛都在為之沸騰。

光芒漸淡,湖心竟憑空浮出了座嶼。

說是島嶼似有不妥,因為那石塊細長如錐,更像一根通天的石柱,頂端僅僅一個拳頭的大小,形狀如同一雙交疊的手掌,托着一粒散發着柔和光芒的珠子。

霧年輕輕一勾手,那粒小小的金丹便緩緩飄來,落在了他的手心。

“剛剛好吓人啊!咦,這是什麽呀。”

霧年突然聽到有人說話,那聲音輕靈,似曾相識,他環顧四周卻見不到人。

正當他有些茫然的時候,卻見自己的袖口一動,一條通體雪白的小蛇延着他的手腕探出了頭,好奇地看着自己。

剪銀?

不對,不是他,這條小蛇的額心沒有朱砂痣。

“阿年,你怎麽啦。”那條小蛇又開口問道。

而夢中的自己只是輕輕觸了觸小蛇的頭,說到:“吃了它。”

那小蛇便十分乖巧地吞下了金丹,又後知後覺地問道:“吃這個做什麽呀。”

霧年摩挲着小蛇細膩的背,聲音是自己不曾想象過的溫柔:“往後不管你想去哪裏都可以。”

“而不管你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

醒來後,霧年望着房梁怔了很久。

夢境太過真實,竟讓他一時分不清究竟哪裏才是現世,頗有幾分莊周夢蝶之感。

過去他也曾數次做過此類的夢,夢見自己廣袖飄逸如仙人之姿,或是騰雲駕霧,或是踏水而行,更多的則是坐在一個小亭子裏作畫,但從來沒有哪個夢如昨夜那般真切。

不像虛渺的夢境,倒像是記憶的重現。

那種讓他難以言喻的心安和溫情,竟讓他産生了沉溺其中不願複醒的念頭。

而且,剛才夢裏的那條蛇,實在太像剪銀了。

霧年眉心微皺,側過頭看了看蜷縮在爐邊的少年。

昨天倆人鬧得頗為不愉快,一下午也都再無交流。剪銀倒是時不時偷偷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終究也沒有開口,他也不去問。

霧年年幼失了雙親,對親情的記憶十分模糊,幾乎是自打記事起便一個人生活。青澤鎮的人不多,霧年的性子又冷淡,偶爾受些照拂也惦記着禮尚往來地報恩,多年來無甚深交。

他知曉人情世故,卻不懂與人交往,彬彬有禮卻又不帶情誼。

昨天會對剪銀再三逗弄、惡語相向,事後他自己也覺得有些訝異。

訝異過後便是懊悔,懊悔無門便又化成了淡淡的恐慌和惱怒。

原本只要剪銀先開口,自己便能順理成章地稍加安撫。可這小妖精一下午光用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看着他,卻不言語,霧年又拉不下臉主動求和,只好冷着臉僵着。

不過無妨,馬上便要入夜,到時這小妖精必要作妖。

不料到了晚上,剪銀竟然自己從櫃裏翻出了被褥,乖乖地在爐邊躺下了,把霧年醞釀了一下午的那句、施恩般的“上床睡罷”給硬生生憋了回去。

霧年憋着氣躺着,時刻注意着剪銀的動靜,他可不信這小妖精當真這般老實。

等床下傳來均勻和緩的呼吸聲時,霧年差點一沖動就跳下床去把剪銀晃醒。

你不是雪客嗎?你能不能做點雪客該做的事啊??

霧年又兀自咬牙切齒了一陣,才驚覺自己實在不對勁,不知不覺間竟被這小蛇妖勾得五迷三道。

他是雪客,而自己是宿主,這段關系無論如何都應當是由自己來主導。

剪銀在爐邊睡得不太安穩。

地上很涼,墊了一層褥子也只是微微隔了寒氣,始終暖和不起來,只能靠着旁邊的爐子取暖。

小小的人縮成一團,眉目微蹙透露出一副可憐樣兒,看得霧年心裏一堵。

想了想蛇的習性,霧年覺得蛇妖大約也是畏寒的,于是起身想把剪銀抱到床上去睡。

剪銀卻不知是不是在夢中感受到了霧年的目光,眼睫輕顫幾下,悠悠轉醒。他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的霧年,有點迷糊地軟軟開口:“早上好呀。”

霧年聽着他聲音裏略帶鼻音,一下子又有些郁悶,仿佛自己做了什麽十惡不赦之事。但他面上一絲不顯,只是生硬地命令道:“去床上睡。”

剪銀還沒完全清醒,聞言也只是呆呆地“哦”了一聲,然後乖乖地從被窩裏鑽了出來,又乖乖地爬上了霧年的床,蓋好被子,半夢半醒地看着霧年。

兩條雪白的小腿從霧年的眼前慢慢飄過,他撇開目光,清了清嗓子:“你繼續睡,我出去一趟。”

剪銀半天才反應過來,剛想開口問霧年去哪兒,屋門已經關上了。

不過剪銀即使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因為霧年也不知道自己出去做什麽。

他只是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不能繼續和剪銀共處一室。

外面飄着小雪,倒不算太冷,霧年漫無目的地沿着鎮子走了一會兒,肩頭落了一層白霜,竟不知不覺來到了昨夜夢中的那個湖灣。

思及昨夜的那個夢,霧年凝眉。

他四下查看,在岸邊找到了一條廢棄的漁船,檢查了一番沒有破漏,便登上船朝湖中劃去。

青澤是一年四季不霜不凍的靈澤,但冬日的湖水還是冷得刺骨,湖面泛出的絲絲寒氣包裹着小船。

霧年也不知自己是被這冷風吹清醒了還是吹暈頭了,竟然想到湖心去找昨日夢裏的那根石柱。

青澤鎮雖小,但依山傍水十分富足,僅是靠河岸的魚塘便已能自足,鎮上人很少會去湖中捕漁。

霧年未曾去過湖心,且這方湖灣視野開闊、平如鏡面,一眼望去并沒有什麽端倪,也從未聽別人說起過那裏有什麽島嶼怪石。

他一邊搖漿一邊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但不知為何,一股難言的沖動驅使着他,去親眼看一看,或者說,求證一番。

昨夜在夢中不過半炷香時間便已抵達,今日霧年卻劃了整整近一個時辰。

此刻,霧年有些怔忪地望着前方,那塊本應出現在他夢中的錐形島石,連頂端那粒金丹的缺口都如出一轍。

他低頭,自己仍穿着早晨出門時披上的大衣,而不是夢境裏的廣袖白袍。

他的夢境,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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