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友來

往常霧年睡到卯時便會轉醒,這日卻足足睡到了辰時,實在舒暢,只是醒來後的情景頗讓他不知所措。

也不知後半夜倆人是何種睡相,醒來時竟是纏得難舍難分。霧年看了眼胸口還在貪眠的剪銀,只覺得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他小心翼翼地從剪銀的腦袋下抽回了左手,又慢慢收回了環在少年腰間的右手,暗自懊惱。

定是這小妖精自己靠過來的。

霧年如此想着,刻意忽略了昨夜是自己先轉身又摸臉的事實。

他低頭看着剪銀無邪的睡顏,眼底不自覺染上了幾分溫柔。

昨晚他已想清楚,鬼迷心竅也好、色令智昏也罷,既是自己讓這小妖精進了門,那即便剪銀是雪客,自己也沒有欺負他的理由,往後還是要待他更好些的。

但也不能太好,防止這小蛇妖得寸進尺。

他一邊想着,一邊漫不經心地輕輕戳了戳剪銀眉心的朱砂痣。

那一霎,霧年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由指尖蔓延開來,瞬間包裹住了自己的全身。

那感覺無比炙熱,卻不灼人,似日月星河的光輝,又如山川大地的靜谧,帶着排山倒海的勃勃生機充溢了他的身體。

那種感覺太過矛盾,像是被浸入了深不見底的水潭,密不透風卻不窒息,反而身上的每一寸發膚都感受着與天地山河共鳴的舒暢痛快。

他突然覺得,此刻,自己才是完整的。

霧年着魔般地觸摸着那鮮紅的眉間痣,眼中不自覺氤氲起一層翻騰的黑霧。他渾身戰栗卻無法停止,甚至連意識都開始變得模糊。

而他懷中的剪銀,面色卻越來越慘淡,蒼白中透露出一絲不自然的潮紅,眉頭絞緊,似乎正經歷着什麽難熬的刑罰,渾身的生命力都在一點一滴地流失。

突然,一道細細的金光極快閃過,擊在了霧年的腕上,把他的手猛的打落。

不知何時出現在屋內的覆面男子看了看已失去意識的霧年,和他懷中面色仍是蒼白的剪銀,輕嘆道:“龍神大人當真是亂來,若是傷了這心肝寶貝,回頭恐怕還要拿我開刀。”

一邊說着,他一邊雙手快速結了個印,輕輕叩在了剪銀的額心,剪銀緊皺着的眉這才慢慢舒展開來。

男子又稍立了片刻,直到确認兩人都已無大礙,才悄悄退出了屋子。

屋外,一位面相和善的矍铄老人已恭候多時,見那男子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搖光大人。”

“已無大礙,回去吧。”搖光微微颔首道。

那老叟長舒一口氣,用拐棍在地上敲擊了三下,周圍的空間瞬間扭曲撕裂,再重組時已是另一方天地。

搖光緩步踱向內殿,老叟緊跟在後面,斟酌再三還是開口道:“大人,我認為,您此舉不妥。”

搖光除下覆面,面容豔麗得驚人,他步伐從容地回道:“有何不妥。”

“龍神大人向天請劫,又怎容旁人幹涉。”老叟道。

“你的意思是,剪銀該死?”搖光反問。

老叟搖首:“非也,天命如此。”

搖光但笑不語。

這些道理他又怎會不知,龍神此劫非順應天賜之劫,而是他為了拔除情根以畢生修為請來的,若是歷劫成功,那便皆大歡喜;可若是失敗,便是九死一生。

本來今日由着霧年殺了剪銀取回心頭血,這劫便是結了,自己貿然幹預,實是犯了大忌。

可天命當真如此嗎?

誰又知或許在天命裏,他就注定要去救剪銀一命呢?

當年龍神來請劫的時候,自己不是沒告誡過對方。

“龍神大人若想拔除情根豈非再簡單不過,殺了那欺你騙你的小蛇妖,取回心頭血,這劫自然就結了。”那日,他便是如此半玩笑半真心地告訴對方。

可龍神卻沉默了很久,久到他都以為對方不會再開口的時候,才聽霧年緩緩開口:“我去歷劫,是為了讓剪銀活下來。”

那語氣艱澀,活像是托孤的遺囑。

霧年走後,搖光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看了半天的姻緣鏡,方才弄清了這兩人間的種種誤會和因果。

龍者,天生孤高傲骨,一生至死只愛一人,愛而不得則生魇。

那時的霧年,在以為剪銀背叛了自己的幾年後,已有入魔的跡象。他越來越難以控制自己的暴戾心緒,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定會親手害死剪銀。

因而他向天請劫,滅去情根,以求換取心愛之人的平安。

搖光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因為深愛而分離。

他倒是可以直接把真相告訴霧年,可這樣是無法根除心魔的,此劫,勢在必行。

可能是不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有情人終不成眷屬,也可能是因為意外地在剪銀的記憶裏看到了另一個熟悉的身影,總之神判大人決定徇私一回,幫這對苦命鴛鴦一把。

為了驗證自己的決定到底值不值得,搖光特意在霧年下凡的命格上加了兩筆——不喜妖,幼年為蛇所傷。

結果剪銀這才剛來了一日,倆人又滾進了一個被窩。

這不是天命是什麽?!

搖光想着想着,忍不住輕笑出聲,對上老叟茫然的目光,才正了正色道:“龍神大人歷此情劫,實為解心結。他對剪銀用情至深,此結不解,情根難續。”

“情根難續……”老叟在嘴裏回味片刻,發現不對勁兒,“等等!龍神大人請的不是忘情劫嗎?”

搖光朗聲調笑道:“欲罷不能,這也是天命。”

老叟斜睨着這不正經的神判官,不滿道:“一口一個天命,做盡膽大包天之事!”

不知為何,“膽大包天”這四個字突然讓搖光回想起了當年那個替他擋住拳打腳踢,又告訴他“我命由我不由天”,在姻緣鏡中已出落得玉樹亭亭的小少年。

想到此次多半能與故人重逢,他不禁沉聲笑道:“那這回便當是本君徇私了,不……是報恩。”說罷,輕攏衣袖,轉身走入了內閣。

老叟還站在原處琢磨這個“報恩”的由來,便又聽前方又朗朗傳來一句——

“我看天命,便是無數的事在人為。”

約摸半炷香後,霧年終于昏昏沉沉地醒來,怔怔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記得自己剛才是如何又睡過去的,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記憶太過模糊,比起入睡,倒更像是暈了過去。

他能隐約記起的最後的畫面,便是自己觸摸了剪銀的眉心痣,然後……

霧年深深地看了眼仍在安睡的剪銀,斟酌再三,試探着再次撫上了那粒紅痣。

然而這次,足足過去十數秒,卻沒有任何異常之事發生。

也罷,之前那種感覺太過玄妙,大概只是他晨起未清醒時的幻覺。

霧年輕舒一口氣,正待收回手,懷中被反複戳弄了半天的剪銀卻是終于醒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手指還停頓在他眉間的霧年。

剪銀:“?”

霧年:“……”

好尴尬。

一時也找不出什麽解釋的理由,于是霧年當機立斷,給了剪銀一個腦瓜蹦兒。

剪銀:“??”

“該起了。”霧年生硬地掩飾道。

剛醒來就莫名其妙被彈腦門兒的剪銀雙手捂着腦袋,委委屈屈地“噢”了一聲,還是乖乖地跟着霧年一起下床梳洗了。

霧年此時心裏也有些郁悶,才打定主意要好好待剪銀,轉眼又欺負了人家。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眼一旁正低頭穿鞋的剪銀,見他仍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懵懂表情,似乎完全沒放在心上,這才安下了心。

起得太晚,鎮上販賣食材的早市也已下了,兩人中午便随便在家中找了些食材,簡單地吃了一頓。

昨天夜裏雪便停了,這會兒還開出了太陽,剪銀吃飽了飯便興致勃勃地想去外面。

“外面天寒地凍的你能去哪兒?”霧年倒是不太贊同。

“我也不知道呀,”剪銀一雙桃花眼眨巴眨巴,“青澤鎮別的地方我都還沒去過呢。”

雪雖停了,北風卻是還在吹,這小蛇又是畏寒的體質,要是凍着了怎麽辦?

霧年皺着眉,越想越覺得不妥,可這些話說出來顯得自己太過關心,于是他面色冷淡地別開眼,開口道:“別家的雪客也不像你這般愛玩。”

“啊?”剪銀實在是搞不明白霧年整天說的這些“雪客”、“宿主”都是什麽,但他也不敢多問,怕霧年嫌棄他煩人,總歸是在說他貪玩,他便小聲地辯解道:“我在家裏也沒什麽事可做嘛……”

“跟我在一起很無聊?”霧年面色漸冷。

“不是的不是的!”剪銀也不知霧年怎麽能理解成這樣,連忙打圓場道,“那我就在院子裏玩玩雪好了!”

霧年想到那次在後院碰上喬三的場面,瞬間連這個要求都不想答應,但看着剪銀又委屈又期待的眼神,還是點了點頭。

剪銀立刻開心地跑到院子裏撒歡兒了。霧年便端坐在小案前作畫,時而透過薄薄的窗戶紙看向剪銀的身影,不知不覺間竟已在畫紙上勾勒出了一個纖細的人形。

真是中邪了,他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既然已經落筆,那就好好畫完吧。霧年定下心,認真地描繪起了少年的眉眼。

剪銀在院子裏忙活了半天,堆的雪人也還是七倒八歪,一雙小手都玩得通紅發麻,霎時有些沒了勁兒,便又蹲在樹下開始捏小雪兔。

這個倒比較簡單,不多時,剪銀腳邊已列起了一排小小的白團子。

以往,他定是要給這些小雪兔注入靈力讓它們跳起來的,不過霧年不讓他用法術,只好作罷。

剪銀悄悄回頭望向屋內,隔着窗戶紙,只能模糊地看到霧年的身影,低着頭看上去像是在作畫。

過去在天宮時,霧年也不喜歡外出,幾乎沒有必要的事便不會出牽星宮。剪銀總覺得大概這些掌管天地萬物的神仙們,早都對外面的萬千世界沒了探索的興致。

但他那時還是一個剛出世的小妖,便常常央着霧年讓自己出去玩,霧年雖不大樂意,也總會依着他。

可惜時過境遷,徒添傷感。

心不在焉地捏到第七只小兔子,剪銀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喊。

“阿銀!”

他定是出現幻覺了,那分明是……

剪銀一個激靈站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身後,一位面容俊秀的英氣青年正雙眼含笑,定定地望着自己,随即笑容加深,利落地張開了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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