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心症
最後一粒星火從夜空中墜落,人群緩緩散去。
天已經黑透了,剪銀的興奮勁兒卻還沒過去,晶亮的眼眸中閃動着遠比煙花絢爛的光華。霧年怕他摔了,買了個兔子外形的小燈籠讓他提着。
回到屋裏,剪銀小心地吹熄收好了燈籠,又兀自躲到角落鼓搗了一陣兒,而後神神秘秘地攥着手走到霧年面前,神态中帶着幾分罕見的忸怩。
霧年低頭看着他,剪銀緩緩打開掌心,裏面躺着一條看不出材質的小繩,被編得細細的,像是條束發用的小帶,在燭光中泛出銀白的光彩。
“這是什麽?”霧年輕輕地拿起那小繩,指尖的觸感柔軟細膩。
“束發帶,給你的壓歲禮物。”剪銀的臉有些紅,聲音也越來越小,“嗯……是用我上季的,蛇蛻做的……”
蛇蛻便是從蛇身上脫落下來的舊皮,十分寶貴,雪蛇的蛇蛻更是無比珍稀。但蛇蛻對于蛇來說是極為私密的東西,粗俗點兒來說無異于女兒家的肚兜,因而很少有蛇會将它贈與他人。
今日霧年又是給他壓歲錢,又是買兔子燈,自己卻什麽都沒準備。方才剪銀想了一路,才決定用自己的蛇蛻給霧年做個禮物,就是不曉得他會不會喜歡……
剪銀不知自己此刻這副羞赧的神情看在霧年眼裏有多可愛勾人,仍眨巴着一雙水潤眼眸看着他,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霧年單看他這模樣,便已能猜出幾分此物中所含的情誼,感動之餘只覺得心癢難耐,一邊把玩着手中的小繩,一邊眸色深沉地望着他。
剪銀被這直勾勾的目光弄得越來越不好意思,紅着臉去拿小繩:“我替你紮上吧。”
“不必了。”霧年卻擡起手避開了他,低聲笑道,“先還禮。”
“啊?”剪銀剛想說這本就是他給的回禮,突然被一把抱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人已經躺在了床上,他吓了一跳,尾音都有些跑調兒,“幹嘛呀……”
“替你壓歲。”霧年欺身覆上來,堵住了他微張的唇。
直到被霧年環着腰按在身上反複頂弄,剪銀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随後萬分悔恨自己方才的客氣。無奈身下的攻勢過分兇猛,沒幾下便讓他腰脊酥麻,只能軟着身體任由男人擺弄,上下起伏地流着淚哭叫。
這番“壓歲”壓得十分徹底、萬分穩妥,想來新年定會是一帆風順。
情潮退去,霧年餍足地凝視着剪銀的側臉,指尖纏繞把玩着他細軟光亮的黑發。
剛承受完過分洶湧的欲念,剪銀臉上的潮紅尚未消退,半阖着眼喘息。
額角原本細軟的碎發已垂至颌角,被激情的汗水微微濕潤,勾勒出清瘦而飽滿的面龐。長睫在眼下投出密密的陰影,卻遮不住眼眸中流轉的波光,輕顫間,眼角微揚的弧度勾出欲語還休的風情。
他的剪銀,是這般的嗎?
光影交錯間,霧年突然察覺了懷中人的變化,忍不住湊近剪銀的耳畔,半是感慨半是迷惑道:“阿銀,你似乎,長大了些。”
“真的嗎……”剪銀确實非常在意這個,因而即便是很疲了,也要擡起眼認真求證。
長睫掀起的瞬間,霧年心跳微亂,怔怔道:“是。”
剪銀笑着鑽進他懷裏,昏了頭,半夢半醒間嘴上也沒了門:“我以前身體不好,長得慢,現在當然要快快長大啦……”
霧年抱着剪銀,突然想起那日倚星說的話。他不信那人暗中诋毀的說辭,卻也忍不住低聲詢問:“你以前可曾受過傷?”
無人應聲。懷中人已心滿意足地在他的臂彎間墜入夢鄉。
霧年微嘆,垂首在剪銀眉心落下輕吻,擁着他睡去。
除夕當日,各地都有除邪祟、祈福澤的儀式,青澤自然也不例外。
凡間的祭典大多沒什麽新意,變來變去終歸也跳不出拜神二字。而山靈水秀的青澤,歷來風調雨順、豐衣足食,仰仗的便是這傳說中栖于青澤深潭中的龍神。
祭典流程頗為繁複,寅時開始,先在龍神廟內行祈福儀式,鳴鐘一百零八響,再由舞龍隊圍着青澤游演一周,暮時巡回廟內,行送神禮,才算結束。
青澤本是個小鎮,再怎麽繞也繞不了一整日。但鎮上的人對龍神信得虔誠,舞龍隊一面要和扮演出來的年獸邪祟纏鬥,一面還要接受沿途路上人們的朝拜,走得不比烏龜快上多少。因而剪銀睡到午時才起,竟也能恰巧趕上熱鬧,一睹“龍神”風華。
不過他篤定,這些跪拜的人定是從未見過龍神本尊顯靈的,要不怎麽也不能把眼前這條花花綠綠的龍和那位龍神扯上關系。
金燦燦的臉、綠油油的須、紅彤彤的眼睫,外加一副吹胡子瞪眼的神情。剪銀望着不遠處那條緩緩舞來的“龍神”,又擡頭看看身旁面容沉靜的龍神本尊,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笑什麽?”霧年側首瞥了他一眼。
剪銀實在不知如何向他解釋,眼前那條長相喜慶、步伐綽約的龍就是他本人。恰逢那龍一個回首叼住年獸的尾巴,白花花的大板牙耀眼奪目,剪銀越笑越厲害,眼淚都憋了出來。
霧年從未見過剪銀笑成這樣,無奈地把人摟進懷裏拍着背給他順氣,心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痛。
那種疼痛并不太劇烈,但因為突如其來,顯得有些尖銳,讓他忍不住悶哼出聲。
剪銀感覺到抱着他的身子一抖,擡起頭便看見霧年眉頭深鎖,面色有幾分蒼白,瞬間失了笑容,急道:“阿年你怎麽了?”
“沒事。”短暫的疼痛很快過去,霧年搖頭,伸手揉開剪銀蹙着的眉頭,“外面有些吵,回屋吧。”
剪銀連忙點頭,挽着人的架勢活像是在攙扶老人,把霧年弄得哭笑不得:“真的沒事。”
大約身負病痛之人最忌諱的便是說自己沒事,這種疼痛非但不像霧年所想那樣僅是偶然間的心血不平,反而愈演愈烈。起初幾日一次,而後一日一次,再到後來一天便要發作好幾次,時而抽疼,時而絞痛,一次比一次厲害。
那種疼痛像是被什麽東西附着在心髒上啃食,難免使人心悸。但霧年知道剪銀是容易憂思的性子,不願讓他擔心,偶爾面色上瞞不住了也總會找借口搪塞過去。
剪銀覺得有些不妥,後來得空讓綿枝來看過一次。但綿枝本就是因為剪銀的病才修了半吊子醫術,對凡人的病症更是不算精通,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來。
天氣逐漸暖了,院外的霜雪一點點化去,滋養着迎春的枝芽嫩蕊搖黃。
一日下午,霧年正給剪銀畫着小像。
還餘數筆收尾時,剪銀突發奇想,取出了上次霧年給他作的那副小像,打開鋪在小案邊。
霧年左右比了比,思酌道:“确實長了不少。”那時仍是青澀少年,此刻已有了年輕男子的姿容,因剪銀體格纖細顯小才不明顯,眉目間動人的風情卻是怎麽也掩不了的。
只是兩次畫像所隔不到三月,常人如何都不該長這麽快罷了,霧年忍不住輕輕看他一眼。
剪銀絲毫不察,依舊笑得像個小傻子。
霧年斂神繼續落筆,畫到眉心時又頓了頓。不知為何,如今剪銀的那粒小痣淺淡不少,再用濃朱砂怕是無法傳神。他取了些清水,将那赤紅調得稀了些,才重新提筆。
撲呲——
下一秒,霧年恍惚聽到什麽聲音在自己胸膛間炸響。他僵在原地,仿佛心髒被驟然撕開了一個口子,甚至來不及出聲,便被太過劇烈的痛楚奪去了意識。
“阿年!!——”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剪銀的腦內嗡地一聲,下意識撲過去抱住了霧年即将倒下的身體。
“阿年?霧年!你醒醒!”他瘋了似地喊霧年,拍他的臉,卻沒有任何回應。
這是怎麽了……怎麽會這樣……阿綿明明來看過沒有問題的……
剪銀徹底慌了,手忙腳亂地掐着霧年的人中,一邊哭一邊哆哆嗦嗦地乞求着:“你不要吓我……”
霧年像是陷入了什麽噩夢般,沉沉地鎖着眉閉着眼,面色越來越青白,繃得極緊的身體時不時僵硬地顫栗,似乎承受着極大的痛苦。
恍惚間,剪銀看到霧年的胸口滲出血色,正如二十餘年前,被他親口咬出的血窟窿。
夢魇再度浮現,剪銀吓得失了神志,瞬間顫抖着跪坐在了地上。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對了……找倚星……倚星哥哥一定有辦法的!
剪銀咬着牙用力搖搖頭,可怖的幻覺消失,他迅速把霧年放下躺平,顧不上擦幹淚水便沖了出去。
沾着朱砂的畫筆從霧年失力的指尖墜落,筆尖直直地砸在畫紙上,瞬時染花了畫中人含笑的面目。
觸目驚心的淺紅緩緩暈開,像是血紅的淚水,又像是混着淚的血水。
到鎮上的這段路剪銀走過太多遍,卻從未像今日這般漫長。
他發瘋似地跑着,滾燙的淚水和着冷風刮得他的臉頰生疼,他卻顧不上這些。他太害怕了,大腦一片空白,幾乎忘了呼吸,只想着跑快些,再快些。
終于到了藥鋪,剪銀瘋了似地喊叫拍門,片刻後沉重的木門被人拉開,正是倚星。
“小銀?你怎麽了?”
剪銀只覺得腳下一軟,像是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倚星的手,猛然吸入的冷氣讓他的肺葉生疼,抽着氣語無倫次道:“霧年……救救……快救他……”
倚星尚未搞清楚狀況,聞言立刻取來了藥箱,一邊扶起剪銀往回走,一邊小聲安撫他:“你別急,別急,沒事的。”
淚水早已模糊了剪銀的視線,因而他沒有看清倚星開門時那等候已久的姿态。他胡亂地應着聲,也忽視了身側人此刻嘴角詭異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