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心隙
倚星施完針不到半柱香,霧年便悠悠轉醒,面色還是有些蒼白,但已無疼痛不适之感。
大黃是第一個發現的,立刻過去蹭了蹭趴在床邊的剪銀。
見霧年醒來,剪銀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開始不要命地往外冒,眼睫濕紅一片,煞是可憐。霧年嘆了口氣,伸手把人拉進懷裏,輕聲安撫。
哄了半天也不見好,他便索性開起一語雙關的玩笑:“你再哭,我又要心疼了。”
這招倒是管用,剪銀立刻不哭了,紅着眼睛有些氣鼓鼓地瞪他,霧年輕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
一旁的倚星輕聲咳了咳,開口問道:“什麽時候開始發病的?”
再瞞着也無意義,霧年垂眸淡淡道:“大約一周前。”
“那怎麽這麽久了才說?”倚星的聲調立刻拔高,似有些責怪的意思,卻不知是在指責誰。
懷裏的剪銀也是一僵。
一周……這麽長時間,他卻未能發現……
霧年微微蹙眉,又把剪銀往懷裏抱了些,沉聲道:“是我瞞着他。”
倚星面色沉沉半晌不語,片刻後才問道:“你以前,可有心症?”
“不曾。”霧年搖頭。
剪銀從霧年懷裏坐起身,憂慮道:“倚星哥哥,霧年到底是怎麽了?是生什麽病了嗎……”
倚星沉默地垂着眼,突然擡起頭看了眼霧年,而後對着剪銀略微展顏道:“并無大礙,許是最近勞累了,有些心血不平。”
說着,他從藥箱裏取出紙筆:“我替霧年開一副養心順氣的藥方,按這方子每日煎藥服用三次便可。”
剪銀連連點頭,緊蹙着的眉這才微微舒展了。
一旁沉默許久的霧年突然出聲:“阿銀,去煮燒些熱水過來吧。”
倚星筆尖稍頓,待剪銀出去後便擱下筆,靜靜地看向霧年。
等待已久,魚兒終于咬鈎了。
兩人無言對視片刻後,霧年直截了當道:“怎麽回事。”
倚星歪着頭眨了眨眼,重複了自己的診斷:“勞累過度,心血不平。”
霧年冷淡地勾了勾唇角。
這種說辭也只能暫時唬住慌了神急病亂投醫的剪銀。成日在家待着,有何勞累可言。
且此人數次有意無意地向他透露剪銀的過往,百般暗指剪銀是恩将仇報的惡妖,接近他也是另有所圖。方才那欲言又止的一眼便是想引他開口,此刻卻又要裝出這幅無辜姿态,實在做作可笑。
那清冷目光中毫不掩飾的嘲諷讓倚星微微一窒,他吸了一口氣強定心神,意有所指地輕笑反問:“不可信的事又何必再說?”
霧年沒接話,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倚星輕磨後齒,平平道:“我也只是道聽途說。剪銀騙走了神君的寶器卻無法煉化,反被寶器所重創,為了活命便又傷了神君。于是神君對他下了咒,保他心脈不死,好日日受那寶器沖撞丹元之苦。”
說着,他輕輕掃了一眼小案上尚未收起的兩幅畫,似笑非笑道:“你也發現了吧?剪銀的生長速度根本不正常。”
“他那時受了重傷,神君的詛咒讓他保命,也抑了他的生長。”倚星淺笑着望向霧年,眼底帶着若有若無的憐憫,“直到遇見了你。”
霧年神情微滞。
“我雖不知你身上為何會有這般深厚的真氣,但對于虧虛養傷的剪銀來說,你便是再好不過的靈丹妙藥。可剪銀不同于那些小妖,他對精魂和真氣的吞噬量極大,凡人之軀根本供養不了多久。”
倚星輕輕點了點自己的眉心:“神君的詛咒便是那粒朱砂痣,我看如今已淺淡了不少,想必再過不久他便能痊愈了。你的病症因何而來,還需我細說嗎?”
見霧年不說話,倚星繼續道:“剪銀恢複得越快,你的心脈就衰敗得越快,直至……”他一字一頓,帶着些許不易察覺的快意,“心衰而亡。”
擲地有聲的四個字,讓霧年忍不住微微蹙眉。
“我本無诋毀剪銀的意思,妖得道修仙不易,求取捷徑者更是數不勝數,我與他朝夕相處兩年,自認還算了解他的心性,起初也是不信的。只是外界的流言蜚語,和如今的親眼所見,讓我不得不……”
霧年靜靜聽完了倚星的一席話,垂着眼簾神色不明。
倚星見他似有動搖,嘆了口氣道:“我看他這般緊張你,也未必是真的想要害你。但不管有心還是無意,人妖殊途,你與他在一起,注定得不到好結果。我不願做這棒打鴛鴦的惡人,你若是想清楚了,便自己……”
霧年突然打斷了他:“不要和剪銀說。”
“什麽……”倚星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啞然道,“你不要命了?”
霧年不語。
倚星怔怔許久,恍然意識到什麽:“你不信我?”
霧年擡頭,淡淡反問:“你,與我的愛人,你覺得我會信誰?”
倚星僵在原地,片刻後咬牙沉聲道:“你若不信我也沒辦法,日久方可見人心。只是我的藥也保不了你太久,你……好自為之。”說罷,将藥方拍在桌上,提起藥箱匆匆離去。
剪銀端着熱水進屋,差點與步履匆匆的倚星撞個滿懷,對方卻看也沒看他。他趕緊進屋放下盆,再轉身時已只能看到一個小小的背影。
“怎麽走得那麽急呀……”剪銀小聲嘀咕着回到屋裏,十分寶貝地把桌上的藥方收進了懷裏。
下午霧年出了一聲冷汗,此刻身上汗濕黏膩得不好受,剪銀便貼心地替他擦身更了衣。
“為什麽會勞累呀……”過了一會兒,剪銀也慢慢品出不對勁兒了,奇怪道。
霧年看着他苦着小臉的樣子好笑道:“定是你太不讓人省心。”
剪銀委屈地直癟嘴,這罪名他可擔不起。
突然,剪銀一拍手,像是想到了什麽,紅着臉小聲道:“肯定、肯定是晚上……”
霧年尚在愣神,懷裏的人已一個骨碌跳了出來,義正言辭地聲明:“以後不能胡來了。”
霧年哭笑不得,伸手把人攬了回來,貼着他的耳朵低聲道:“胡來,只是心痛。不胡來……”他輕輕咬了咬剪銀的耳朵,“哪裏都痛。”
剪銀嗔怪地看他一眼。只是兩頰緋紅,雙眸水潤,少了幾分氣勢,多了一絲撩人。
霧年霎時有些心癢,剪銀卻異常堅決地推開了他作亂的手,說是有事找綿枝,讓他好好休息,一溜煙跑沒了影兒,只留下大黃和他面面相觑。
說來也巧,那邊的綿枝正好也有話想與剪銀說,兩人在半路碰了個正着。
進了屋,綿枝讓剪銀先說,剪銀便把下午霧年心症發作的事告訴了他。
綿枝大驚:“怎麽會突然患了心症?我上回分明沒看出問題啊……”自家的豬崽正長勢喜人,這個節骨眼上,霧年的身體卻突然出了問題,實在讓人揪心。
“是的呀,我都吓死了……”剪銀也心有餘悸,“幸好有倚星哥哥在。”
綿枝皺着眉,有些犯難。因為他要說的事,恰恰與這倚星有關。
昨晚吃飯時,他便發覺智庾神色有異,回來一問才知,這倚星竟也是天織族人,且正是那女羅的胞弟。
說是胞弟也不妥帖,因為天織族人是靈體,并非如他族那樣借肉身繁衍後人,所有的族人都是在因果石上自然誕生,雖是同族,卻無親緣。
唯有倚星不同。倚星是由女羅親自創造出來的靈體,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女羅是他的“母姊”。
綿枝對這天織族玄妙的家族關系并不感興趣,他只覺得倚星有古怪,便旁敲側擊地試探智庾。
智庾對此的态度倒是十分果決:“天織一族決不可擅自幹涉因果,若是犯了禁,女羅大人不會坐視不管。”說罷又補充道,“我已問過了,倚星這次下凡,的确是女羅大人的意思。”
綿枝只好作罷,本想着今日再與剪銀商議一番。但眼下倚星成了霧年的救命恩人,再提此事難免有些不合時宜。他思酌片刻,問道:“倚星開的藥方你可帶着?”
“帶了的。”剪銀馬上把藥方拿了出來。
綿枝細細看了看,都是些養心順氣的藥材,用藥精妙,并無相沖,确實是個好方子。
許是他想多了吧。
綿枝思忖着把藥方遞回給剪銀:“等下我按這方子給你取些藥材。”想到最近剪銀頻頻問起霧年歷劫的事兒,他正愁沒個說法,便順水推舟道,“可要好生養着,說不準這就是霧年的劫呢。”
剪銀撅噘嘴:“可你上回分明說與水有關……”
綿枝一噎,胡言亂語地補救:“呃,所以他喝藥的時候你看着點兒啊。好歹是個司水的龍神,被嗆死了說出去惹人笑話。”
綿枝一句無心之語,剪銀卻是聽到心眼兒裏去了,從他那裏回來,便非常巴結地熬起了藥。
霧年正在小憩,他坐在床邊呆呆看了會兒,又十分警惕地把一旁熟睡的大黃抱開,生怕這胖貓等會兒醒來不知輕重地踩了霧年心口。被強行吵醒的大黃好委屈。
霧年要是知道醒來等待他的便是一罐黑漆漆的湯藥,哪怕閉眼裝睡也定要熬到明早。但面對剪銀晶亮期待的眼神,此刻也只能硬着頭皮喝了下去,苦得他不禁疑心是倚星在惡意報複。
傍晚貪眠的後果便是夜裏難寐。
熄了燭火,霧年只能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剪銀的安睡的面容。
他輕柔地描繪着那美好的眉眼,仿佛在細細梳理着自己紛亂的心緒。
“剪銀……”幾不可聞的呢喃在寂靜的月光中有了影子,“我……可以相信你嗎?”
耳畔撫過溫熱的氣息,剪銀無意識地蹭了蹭,像是一次無聲的認可。
霧年嘆息着吻上他的額心。
“好,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