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破劫
霧年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遠遠多過了清醒的時候。剪銀的生氣似乎也已在這些時日裏逐漸幹涸,惶惶顫着紅腫幹澀的眼睫,卻再流不出淚水。
今日倚星照例來施針,綿枝卻不知去了哪裏,剪銀無處可去,只能回屋外候着。一炷香後,倚星從屋裏出來,帶着點兒歉意朝他搖搖頭。
剪銀甚至擠不出一點敷衍的笑意,低下頭呆呆地看着腳尖。
許是他的面容太過慘淡,倚星有些不忍地摟了摟他的肩,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對不起。”
這聲道歉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剪銀只當他是在自責治不好霧年,打起精神緩緩搖了搖頭:“不怪你的。”
“其實……”倚星看上去有些為難,猶豫數次才繼續道,“霧年的病并非心症。”
剪銀終于擡起頭,怔怔看向他。
倚星絞着眉,神色躊躇,似是在糾結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你快說啊!”剪銀像是突然有了力氣,上前握住了倚星的手,帶着點兒乞求催促道。
他在深不見底的夢魇中沉浮數日,那感覺就像在冰涼河水中反複溺斃,此時哪怕抛過來的是根一扯即斷的絲線,他亦會視為救命稻草牢牢抓住。
倚星看了他許久,終于再次啓唇。
“當年之事,霧年自覺遭你背叛,因愛生恨,衍出心魔。他與蛟魂珠心脈相連,躁動的蛟魂珠本該将你煉化,但你……”
倚星頓了頓,看了眼剪銀,似乎斟酌了一番遣詞:“有霧年的心頭血在,綿枝又以羊族秘術護住了你的心脈,蛟魂珠便日日不安沖撞,心魔也愈演愈烈……龍族之心極為脆弱,這心魔日日盤踞咬噬着霧年的心髒,因而他只能向天請劫,既為拔情根,也為除心魔。”
“以往神君歷劫是不容旁人幹涉的,但自龍神入魔後,天下間水患不斷,不日便會引致生靈塗炭的大災,是以為天劫……這才會派我和智庾下凡相助。”
他嘆了口氣繼續道:“只是原本失了法力和記憶,霧年的心魔不該在劫內複發,卻不知為何……”
剪銀大睜着眼睛,幾乎站不穩身形。宛若被人推下萬丈深淵,腦內耳邊皆是冷冽呼嘯的風聲,一片空白,只餘嗡鳴。
到頭來,他才是那個一無所知的人。
他早該想到,蛟魂珠無異于龍神的第二顆心髒,彼時那般境地,霧年的狀況又會好到哪裏去?
因愛生恨,衍出心魔……
霧年理應恨他,那時他視自己若珍寶,捧着一顆真心放在他面前,可他卻用尖利的齒,将這顆真心傷得千瘡百孔、血流不止。
原本只要他死了,被蛟魂珠煉化,一切便能結束。可偏偏他靠着奪來的心頭血,自私地茍活了下來。
霧年心絞發作時的痛苦模樣歷歷在目,而這樣難熬的錐心之痛,霧年已因他受了這麽多年。此刻又在劫內莫名發作,緣由更是不必多想。
可笑他,一直說着來助霧年渡劫,卻只是害了霧年一次,又一次……
見剪銀驚惶震顫,倚星垂下眼掩去眸中的精光。
他語氣歉疚道:“其實我早便知道這些,只是……當年我因病離宮,對之後發生的事并不清楚。但你們的過往我都看在眼裏,知道你是絕不可能有意害霧年。你和霧年都是我最珍視的人,我不願為了救一人,而傷了另一人……”
剪銀聽出他話中的意思,仿佛被點燃了本已死寂的灰火,激動道:“我能、我能救霧年,是不是?”
倚星沉聲道:“心魔雖是魔障,卻也有跡可循。這些日子,我已施術暫時将它壓制在了霧年心內一處。但龍之心極為脆弱,我無法動手。”
說着,他望向剪銀:“小銀,你曾咬出霧年的心頭血,他雖重傷三年,卻無性命之虞。我想,或許你也能替他拔出心魔……”
“只是此物陰毒至極,若這樣做,你就……”倚星又顯出了幾分猶豫,“原本我定是不願用這個法子的,但這幾日霧年胸口的血已開始逐漸發黑。再拖下去,如若心間血液皆被污染,他……必死無疑。”
剪銀瞳孔倏地一縮,顫聲道:“大概……還剩多久……”
“心魔詭谲,”倚星搖頭,“多一個時辰都是危險。”
剪銀閉了閉眼,輕聲道:“只要能救他,我什麽都願意做。”
倚星看上去有些不忍:“待心魔拔除,霧年元神歸位後便不會再記得這些了,你要不要先……”
剪銀點點頭,收了收情緒,先用玉仙靈陣聯系了綿枝,卻久久沒有回音。也好,阿綿這般護着他,若是知道他要豁出命去救霧年,想來也不會答應。他便又收了靈陣,回到屋裏。
霧年仍舊在安睡。
剪銀輕輕地撫上他舒展的眉目,如畫般的俊美容顏,一如當年初識,他躺在銀白雪地中,隔着茂密的竹林,所望見的那位銀服仙君。
只一眼,便讓他再難相忘。
剪銀露出一些笑意,又在心裏輕輕問自己,如果一早知道今日的結局,當初還會賴在天宮不走嗎?
會的吧。
或歡喜、或悲苦,情字起筆便是愉悅夾雜着疼痛,漫天掩地勢不可擋。但只要是所愛之人給的,便都是這世間最美好的東西。
謝謝你,霧年,給了我此世最美好珍貴的兩年。
也請原諒我,這般懦弱自私,傷你至此。
剪銀的眼中漸漸聚起了水霧,刺得早已紅腫不堪的眼眶生疼,幾乎睜不開。但他還是極力撐着,貪慕地留戀愛人的容顏。
“對不起……”他輕輕吻上了那雙蒼白的唇,熱燙的淚水墜在霧年的臉側。
愛與恨,難以承重的情誼,便在醒來後忘卻吧。
阿銀只願你人生順遂,平安喜樂。
最後的道別結束,溫熱的唇瓣分離,剪銀輕輕閉上雙眼。一道淺淡的銀光閃過,銀白色的雪蛇從散落四周的衣物中鑽出。
剪銀緩緩爬至霧年胸口,探入裏衣,吐着嫩紅的信子觸了觸霧年溫熱的胸膛。
撲通、撲通,平緩的心跳聲稍稍舒緩了他緊繃的神經。
方才倚星與他說了心魔被困壓的位置,細細丈量了一番後,剪銀深深吸了口氣,露出尖利的獠牙,猛地咬了下去!
霧年即刻鎖眉悶哼出聲,細密的血珠自胸膛溢出,汗水緩緩浸濕了衣衫。剪銀卻無法擡頭看他,霧年的心髒太脆弱了,若不速戰速決,便會有性命之憂。
劃開胸膛、刺入心髒,他的齒間盡是腥甜之氣,黑瑪瑙般的眼珠泛出血色,不斷注入靈力讓自己的獠牙刺地更深,直到一股微弱的靈力震得他牙口酸麻。
這應該便是倚星用來壓制心魔的符咒!剪銀眼眸一亮,凝神加速向內探去。
然而下一秒,牙尖的劇痛讓剪銀眼前一黑,幾乎立刻嘶叫着想要抽離,卻又被理智制止。
這便是心魔……只要将它拔除……霧年就會沒事了……
敏感連心的獠牙被滾燙的毒汁包裹,剪銀淚流不止,顫抖着用力繼續刺入漆黑的深潭,凝着靈力欲将它緩緩抽出。
似乎感覺到剪銀不好對付,心內的怪物突然發了狂,一股漆黑的粘汁自霧年的心口溢出,驟然纏上了剪銀的牙舌,又像是活物一般,猛地侵入了他的口腔!
剪銀瞠目欲裂,眼前瞬時腥紅一片。
好疼……怎麽會這麽疼……
這種疼痛與被蛟魂珠沖撞丹元時完全不同,似有千萬根淬着毒尖針滾過喉舌,如刀割吞炭,又如墜寒窟,瞬時将剪銀喉口的皮肉和神志一并攪得血肉模糊。
他痛得感覺不到身體的其他部分,又好像是全身都在痛。那黑水仿佛要将他的腦髓精魂都震碎,短短數秒內便讓他經歷了這世間最恐怖的地獄光景。
剪銀的身體瘋狂地抽搐扭動着,靈活的蛇信已失力歪倒在了一旁,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黑玉般的眼眸緩緩失了焦距,但他的尖牙仍死死地扣住那團黑汁,用盡所有力氣向外撕扯。
要救霧年……一定要救他……
剪銀太疼了,眼前的景物早已昏花,耳邊也只剩下眩暈的嗡鳴。
他沒看見昏迷的霧年曾在某一瞬睜開了驚痛的眼,亦如二十多年前,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無聲地質問自己的愛人。
片刻後,倚星輕輕推門進來,立刻結了個印止住霧年胸口的血,又輕輕掃了眼伏在他胸前半昏死過去的小蛇,微微勾起唇角。
小年夜那晚,他便已在給霧年的湯團裏混入了殓心蠱,所謂的“心症”也正是因此而起。
殓心蠱極盡陰毒,一旦入了體,除非蠱鼎,只要被拔出體內便會死滅。因而若要強行拔除蠱毒,便是與這邪蠱在搏命,連當年的北鬥星君都折在了它手裏。
說來剪銀這小妖倒也好運,只因那羊精難對付,他便趁那邊出了岔子匆匆提前了計劃。而這蠱附到霧年身上的時日又不足,養得還不夠好,不然一次便能要了他的小命。
不過無妨。
倚星輕輕捧起疲軟成一團的剪銀,點了點他的後背。
半昏迷的剪銀立刻劇烈地咳喘起來,聲嘶力竭幾乎要咳出了心肺。半晌,終于從喉嚨裏擠出了一團漆黑的粘汁,還未落到地上便在頃刻間化為一陣黑霧消散無影。
倚星低聲道:“小銀,我先帶你回去療傷,你放心,我定會全力救你……”
剪銀聽不清倚星在說什麽,他甚至沒有力氣回頭看一眼霧年,便失去了意識。
而倚星說的全力救他,便是在傍晚剪銀堪堪恢複神智時,告訴他了一個噩耗。
若拔除心魔成功,霧年應當已元神歸位,而他還活着,這或許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然而倚星神色慘淡,低聲道:“心魔已除,但霧年肉體凡身失血過多,拖得又太久,傷了心脈精魂,怕是……”他看了眼剪銀,垂眸艱澀道,“再難醒來……”
剪銀眼中方燃起來的一點光彩滅了。
“龍之心脈與逆鱗相連,周身精血都由逆鱗湧動而發。心脈難醫,但若喚醒其逆鱗,或許還有救。只是……”倚星頓了頓,輕輕吐露出了他的目的,“能觸激逆鱗的……也只有逆鱗。”
剪銀愣愣看着他。
自然不可能去取龍的逆鱗,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
這般巧,蛇也有逆鱗,就藏于七寸之下的皮肉裏。雖不如龍之逆鱗那般威名在外,卻也是珍稀的良藥,與一條蛇的骨血心脈相連。
只是如今尚未到驚蟄,能去哪兒找蛇取逆鱗?
剪銀強撐着仰起身子,立刻激起裂骨般的劇痛。他說不出話來,喉口早已被那邪物傷得潰爛不已,用盡全力發聲,也只從唇齒間擠出了一道嘶啞的氣音。
但倚星聽懂了,又或許根本不用聽便知曉——剪銀讓他取。
因為小蛇已側過了身,将自己的七寸送到了倚星面前。
倚星輕輕擦幹銀刃上的血漬,勾唇瞥了眼一旁昏死的雪蛇。
蛇是不會出汗的,但此刻剪銀的渾身都在冒着水汽,顫栗着似是在冰火二境間徘徊,仿佛失了魂靈的畫皮,下一秒便會溶成一灘面目全非的血水。
不看也知,已油盡燈枯。
倚星輕笑一聲,兩指拎起濕淋淋的剪銀扔進藥箱,迤迤然向霧年家走去。
霧年已不再受那蠱蟲啃噬心脈之痛,正眉目舒展地昏睡着。只需好好調理,不日便可痊愈,待剪銀死後,元神破劫歸位。
倚星淺笑着将剪銀扔到了床邊,柔聲道:“你既這般愛霧年,便用你的命給他補補身子吧。”
說罷,指尖一攏,一片細小的蛇鱗浮躍而出,泛着耀眼而柔和的光彩,緩緩渡入了霧年口內。
窗外,西斜的殘陽為彤紅的晚霞鍍上了燦爛的金邊。
一望無際的紅海間,一粒金光隐隐浮現,顫動着越來越強烈,仿佛蘊藏着令世間震顫的神力。
逆鱗緩緩滑入體內,溫潤的氣息霎時淌進了霧年每一條血管。宛如被愛人擁入溫軟的臂間,深沉的思慕充盈着五髒六腑,讓他的心髒劇烈跳動了起來。
雲間那粒金光已明亮至奪目,終于自天穹落下,破雲而出,以雷霆萬鈞之勢墜向青澤!
那道金光帶出勁風,将火紅的雲彩推擠着向四面八方湧動,似是一場漫至天際,無邊無沿的大火。
光輝驟然籠罩,昏睡着的霧年猛地睜開了雙眼!
千百年的記憶與神力一并湧入,他墜入純白的深淵,似乎看見了世間一切,卻又無法真實捕捉到分毫。
他急速下墜着,身體已滾燙到幾近燃燒,顫栗的心髒仿佛随時會破體而出,瞠目欲裂之時,終于握住了殘破的記憶。
最後的畫面裏,他的靈魂傳來劇痛,而他深愛的少年,正瘋狂地将一雙尖利的獠牙,深深刺入他鮮血淋漓的心髒……
光芒散去,床上已空無一人。
許久,倚星才從方才那陣威壓中平複過來,他過去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小蛇,剪銀癱軟地滾向一邊。
“哈哈哈哈哈哈——”
謙和的假面裂開一道縫隙,底下壓抑已久的羅剎沖撞而出,霎時将這牢籠碾成碎末,快意難耐。倚星放聲大笑起來,眼角都泛出了淚光。
“剪銀,再見。”他惋惜地輕聲告別,指尖彈出的真火卻冷漠地飛向了床上的被褥。
倚星合上屋門,将火海輕描淡寫地掩起。他念出口訣,足下輕點,旋身間無影無蹤。
好熱……
我死了嗎……
冰涼的地面已被大火炙烤得滾燙,剪銀睜不開眼,只以為身處地獄,便再度墜入黑暗。
下一秒,一道橙黃的身影終于撞開了門鎖,焦急地呼喊着什麽。
可是火太大了,小小的蛇身被吞沒地不留一點痕跡。
此時,剪銀眉間的小痣突然開始發光!淡淡的光暈穿透火光,包裹住了剪銀傷痕累累的身體。
那道身影沖破火焰躍至小蛇面前,一口将他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