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亂象
霧年是被剪銀的哭叫聲驚醒的。
他低下頭,懷中人的模樣讓他心頭一跳。
剪銀似乎陷入了什麽可怕的噩夢,面容蒼白到近乎透明,縮成一團不自覺地輕顫着。咬緊的牙關間擠出一聲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細白的頸子因為過分用力而浮出了淡淡的青筋,似是痛苦至極。淚水不斷從緊閉的眼睫間洶湧溢出,已濡濕了胸前的半邊衣衫。
“阿銀?醒醒!”霧年立刻把剪銀輕輕抱起,一邊擦拭他的淚水一邊喊他。
夢魇纏身的剪銀已哭到眼前發黑逐漸脫力,天旋地轉間耳畔突然傳來了熟悉的呼喚,恍惚感到一雙溫熱的手掌正不斷地撫拭着他的面龐。
剪銀猛地睜開了眼,一時間卻分辨不出自己身處何處,只如離水過久的魚兒般,急促地喘息着。
見他醒來,霧年稍稍放心,抱起他柔聲安撫。過了許久,剪銀渙散的眼神才逐漸聚起了光。
他怔怔看着眼前生機勃勃的英俊面孔,幾乎是有些急切地撫上了霧年的臉頰。溫熱柔軟,與方才令他崩潰的冰冷僵硬截然不同。
是夢……太好了,還好是夢……
失而複得,一顆高懸的心仿佛直墜萬丈,剪銀難受得忍不住放聲大哭。
霧年未曾見他哭得這般傷心過,仿佛是奔着咽氣兒去的,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一邊輕撫着剪銀的背,一邊溫柔哄着:“不哭了,乖。”
剪銀足足哭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停住,霧年啄了啄他的耳根,低聲問道:“做噩夢了麽?”
“嗯……”剪銀微微點頭,濕紅的眼角卻仍帶着些緊繃。
剛才的夢,那種感覺,太熟悉了。
剪銀原本以為,或者說更多的是期望,幾乎帶着點兒乞求,盼這只是一個尋常的噩夢。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願,之後的幾夜,他頻頻夢發,親眼見到霧年在他身邊一次次地停了呼吸心跳。
連續幾日清晨,都被剪銀的異狀驚醒,霧年自然覺出不對勁兒了。但再三詢問,剪銀也只說是做了噩夢,再不願多說,叫他安心養病。
一面說着讓霧年安心,一面自己卻又逐漸開始崩潰。
這些以假亂真的夢境于他太過熟悉,是糾纏了二十餘年仍未消散的夢魇,而這夢魇所預示的、之後發生的事,更是讓他不敢回憶。
宛如在堪堪愈合的傷口上深劃一刀又一刀,疼痛更勝于過去千百倍。僅僅是向綿枝提起,便能讓剪銀痛苦驚懼到淚濕滿面。
有了前車之鑒,綿枝這回也不敢掉以輕心,仔仔細細替剪銀看了身體,但蛟魂珠安好,并無異狀。他甚至在入夜後悄悄進屋查探,也依舊毫無頭緒。
在夢中一次又一次地看見愛人的冰涼的屍體,十大酷刑不過如此。剪銀開始變得害怕夜晚降臨,唯恐入睡生夢。白日多憂思,夜中又不敢眠,幾日之內人便清減憔悴許多,看得霧年六神不安,綿枝心焦如焚。
幾日之後,智庾處理完了天上的事兒,回到青澤。
一進屋,便看見綿枝神色憂慮地坐在榻上,盤着的腿間窩了只慵懶的大貓。
沒眼看,真是沒眼看!
剛替這貓殼子底下的荒唐神君收拾完爛攤子的智庾憤憤想道。
“這是什麽啊?”綿枝注意到智庾手上拎着個壇子,便随口問道,手底下還不忘順着大黃的毛。
這段時日下來,他已摸清了這貓的脾性,端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只要他主動與它親近,這貓就還算是聽話的,故而一天十二個時辰,有八個時辰他都在給大黃順毛,胳膊都累細了一圈兒。
智庾飛快地把酒壇子收進了角落的櫃裏,讪讪道:“路上買了壇酒。”
其實這是他方才回來時碰到倚星,對方給他的。但自從上回綿枝從他這裏套話,他便知綿枝不喜他這同族,此刻不說出來,也是怕因這點兒猜疑偏見丢了一壇陳年佳釀,算不得撒謊。
綿枝看着智庾那副生怕寶貝被人搶了去的模樣直翻白眼,他又不喜歡喝酒。
他滿心思撲在剪銀那詭谲的夢上,此刻便突發奇想地問智庾:“你可知,有沒有什麽術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操控人的心神?”
“侵控生靈,那必然是禁術了,你問這個做什麽?”智庾愣了愣。
綿枝聳肩:“我就是好奇嘛。有沒有什麽法術能控人心神,比如說,嗯,讓人做夢?”
智庾沉思片刻道:“可侵控生靈的邪術不少,但要不留痕跡,絕非易事,若要入夢,更是難上加難。據我所知,這天下唯有一個咒術可辦到。”
綿枝沒想到歪打正着還真有,立刻坐直了身體。
“此術名曰吹夢。”智庾看他一眼道,“但這吹夢還不算是咒術,更像是蠱術。施術者需将蠱蟲植入他人體內,之後便借由咒術催動蠱蟲。這蠱蟲可随施術者的心念死滅,自然捉不到痕跡。”
綿枝心下微動,正要開口,便被智庾打斷:“不過,這世上唯一能用這吹夢的人已經死了。”
“啊?”剛生出了點頭緒便被掐滅,綿枝愣愣道,“怎麽死的啊……”
這次智庾卻沒接他的話,垂下眼帶着點兒謹慎看向了他懷裏的大貓。大黃搖着尾巴伸了個懶腰,澄黃的貓目眯了眯,智庾這才繼續開口。
綿枝方才不過是順口一問,誰料故事這般複雜,一講就是半個時辰。
簡單來說,這吹夢之術是先神君夜王所創的禁術,用的是他以自己血肉供養的蠱蟲殓心。既是禁術,自然是不可随便用的,誰知夜王竟在之後的權鬥中,對政敵北鬥星君施了吹夢,直接害死了人家和人家的七個兒子。直到數十年前真相告破,夜王被北鬥星君的末子轉世誅殺,殓心蠱也跟着灰飛煙滅了,此後世間便再無吹夢一說。
綿枝被這出神仙勾心鬥角、争權奪位的大戲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回神摸了摸大黃的背脊,引得手下的北鬥星君末子轉世舒舒服服地“喵”了一聲。
福禍未必相依,禍事卻定不單行。
伴随着剪銀夢魇而來的,是霧年驟然惡化的心症。
心絞之痛變得越來越頻繁,愈來愈劇烈,隐忍如霧年也再難以強撐,時醒時昏。倚星的針診變成了一日一回,仍是無甚起色。
剪銀開始變得有些魔怔失心,甚至生出癔症,時不時透過霧年閉目養神的面容看出那些夢中的死相,崩潰大哭。他已盡量減少睡眠,然一旦入眠,必是身陷夢魇中浮沉,似是比霧年心症發作時還要痛苦。
問他也只說是噩夢,臉頰卻騙不了人地越來越瘦削,霧年終于忍不下去。
“這般情深意切當真叫我佩服,被人當成藥爐用得朝不保夕了還有空管他?”倚星暗自牙咬,面上作出悲憫神色道,“剪銀以你的真氣精魂療傷,但神君的詛咒豈是這麽容易解開的,此時丹氣沖撞,他身上所受的苦痛,未必比你輕上多少。”
挑撥的話語難辨真假,但剪銀痛苦難熬的模樣和隐瞞敷衍的态度卻讓霧年說不出反駁的話,只側首淡淡道:“我信他。”
綿枝想過給霧年施蓮回印,但蓮回印只能鍍護心脈抵禦外傷,而霧年的毛病出在心內,無甚大用。眼見着剪銀越來越沒個人形兒,他決定回一趟羊族。
二十多年前,綿枝已為了秘技蓮回向本家低了一次頭,代價是一個婚約。
說來走運,後來這婚約的另一方突然得了勢,單方面取消了這變得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他自然樂得接受,盡管到現在都不識對方是阿貓還是阿狗,仍是時不時想為這位善解人意的爺燒香祈福。
只是這次回去,卻不知自己身上還有什麽籌碼可拿來交換。
明日便要出發,素來滴酒不沾的綿枝突然想要大醉一場。恰好智庾不在,他便大大方方取出了那壺智庾珍藏許久都舍不得開封的佳釀。
酒香撲鼻,着實醉人。
不過也僅限于用鼻尖來品,綿枝的舌頭剛沾了點酒液,這股子醉人就變成了辣人,燒得他唇舌滾燙,半點兒滋味沒品出,只覺得難受。
他苦着臉把酒杯推開,真不知這些酒鬼們生的都是什麽金剛舌頭。
一旁的大黃突然跳了上來,如果忽略那桌子不堪重負發出的吱嘎聲,身姿倒還算敏捷。它優雅地繞到酒杯前坐下,伸出舌頭舔了舔杯中的酒,咂咂嘴,又擡起臉看了看綿枝。
綿枝不知怎地竟從那胖臉上瞧出了幾分嘲諷和挑釁,一拍桌子不悅道:“繼續啊!”
大黃斜他一眼,當真順從地又舔了幾下,上瘾似的喝起了酒。
半杯酒下肚,大黃似乎是醉了,圓乎乎的一大團搖搖晃晃了起來,綿枝還來不及伸手去接,便見它撲通一聲滾下了桌子。
誰曾想,再從地上起來的時候,已變了一個樣了。
“怎、怎麽是你?!”
面前一出大變活人把綿枝吓得不輕,使勁眨了好幾下眼睛,心想自己方才就舔了那麽一丁點兒酒,不至于醉了吧?
搖光晃晃悠悠地站穩,轉頭沖綿枝笑了笑,微眯的眼眸中卻泛着幾分危險的紅。
動物的直覺總是異常敏銳,綿枝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而就這一步,面前的搖光便突然撲了過來,欺身将他壓在了床上。
綿枝自诩打遍天下無敵手,此刻卻被搖光一只手給死死地鎖住腰身動彈不得,只能一邊推拒着頸間不斷聳動的腦袋,一邊高聲叱道:“搖光!你瘋啦?!你給我——”
叫罵尚未出口,已被身上的男人攫住了唇舌。火熱的酒氣噴薄而入,綿枝瞪大眼睛,瞬間沒了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