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命運
12月12日禮拜天,天氣晴朗,郝允雁燒了粥擺到陽臺上讓女兒曬着太陽吃,弄堂裏小販穿來穿去叫喚着,削刀磨剪刀,郝允雁想到家裏的菜刀鈍了,便喊住磨刀人帶着菜刀剪刀下去,一邊候着,轉眼又來了個賣棉花糖的,女兒在陽臺上趴着喊媽媽要買,郝允雁大驚,說:“囡囡快下去,危險,姆媽一會帶上來就是。”
王守財房間裏畫未來分行自己經理辦公室內部裝修的圖紙,對妻子說:“做任何大事都要未雨綢缪才行。”下午他們要去吳淞區把看中的房間買下,郝允雁穿整齊衣服說:“那你先設計着,我先将囡囡托給隔壁劉姐照看,順便把我們買房的事告訴她,那間是二手房裏面不用裝修,我們今天買了明天就可以叫搬場公司來運家具,不得不說了,回來後我們就去,時間也不算早,你還得到寶順洋行去取錢。”
他們要去的是吳淞區靠近未來寶順洋行的一幢三層樓高的石庫門房,是二樓兩居室大房間,朝南,有陽臺和新加建的擁有抽水馬桶的公共衛生間,每層都有燒飯的地方,四周的環境破舊些,但王守財考慮的是這裏今後的發展趨勢,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離開自己未來的分行很近,唯一不足的是女兒學校遠了許多,要換兩輛有軌電車,他們算過一筆帳,現在王守財在南京路上班,離開家雖然也近,可是附近沒有公交車,走到車站寶順洋行也快到了,所以他上班每天坐黃包車十來分鐘路程,每月花去的車費遠遠高于女兒坐有軌電車上課的錢,郝允雁說:“先生只管上班方便步行就到,中午也可以回家吃節剩好多錢,囡囡坐車過去上課還有剩餘,反正我在家無事就每天接送她,不影響燒一天三頓飯的。”
郝允雁将女兒帶到劉秋雲家,她禮拜天不搓麻将,牌友休息天都在陪丈夫,她沒有人陪在家做家務,沒事的時候拿丈夫的照片出來看得發呆,要不就是兒子寄給她的信念念。郝允雁來敲門,她打開一看,熱情的招呼道:“今天什麽風把你給吹來啦?平時劉姐叫得起勁,一到了禮拜天就關上門不見你蹤影,晚上睡覺拈在一起不夠白天也拈,不怕囡囡看見?”她說着見郝允雁領着女兒,便猜到自己的任務來了,沒好氣地問:“是不是又要雙雙出去潇灑啦?趕明兒你家王夾裏借來用用,也陪陪我上街買了東西讓他拎。”
郝允雁沒心情跟她開玩笑,不客氣自己坐下,尴尬的望着劉秋雲不知道話從何說起。劉秋雲牢騷歸牢騷發,對郝允雁讓她幫的忙沒有拒絕過,拉過她女兒王月韻對郝允雁說:“好了,我當保姆,你們放心去玩吧。”王月韻嘴巴快,忙說:“我爹爹姆媽不是去玩,我們以後有自己房子啦。”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般,劉秋雲驚詫地望着郝允雁一時說不出話來,郝允雁低頭不語,空氣瞬間緊張起來。終于劉秋雲忍不住問:“妹啊,囡囡講的是真的?”郝允雁不情願的點點頭,說:“今天就去買房,三天前我們已經看好了一間,在吳淞區。”劉秋雲着急地問:“你們怎麽不事先跟我商量商量?這突然走了太傷感情了呢。”郝允雁鼻子一酸淌下眼淚,說:“囡囡慢慢要長大,大人小孩同一間房間不方便。”劉秋雲忙說:“囡囡現在才七歲呀,以後大了以後說嘛,着什麽急,我看你們不是有個屏風,過幾年再買房子吧妹妹,求求你了,我喜歡跟你住一起,你要走了我怎麽辦?對了,這事你要早半年跟我說,唐先生這房間我就不租給沈家了。”
王守財畫完設計圖來到劉秋雲家催妻子去買房,看到郝允雁哭哭啼啼的,笑着問:“怎麽啦,又不是生離死別,我們以後還可以經常來竄門的呀,劉姐是吧?”劉秋雲被王守財這不冷不熱的話說得也不知怎麽對付他了,賭氣道:“好吧好吧,你們就快去吧,囡囡交給我了。”郝允雁慢慢站起來,像小孩子做錯事情向母親認錯一般,怯生生地道:“劉姐別生氣了,我們即便買好了房子一時半回也不會馬上搬過去,這裏多住幾天的。”
王守財笑着趕緊拉妻子走,敷衍道:“好好好,快走吧,我還得去行裏取錢去。”
他們走到樓梯半道,猛然聽到背後一聲內斂卻又似無法控制的哭聲,短暫而穿透人心,郝允雁狠狠心失魂落魄的繼續往下走去,一路上唏噓不停。王守財不滿地說:“你們女人真是多愁善感,買間房屋也弄得動靜這麽大,難怪我早晨起來眼皮就跳個不完。”
王守財的錢是儲蓄在寶順洋行自己的行裏,一時放在自己行裏方便管理,二是比較放心,正值亂世時期,有的銀行倒閉起來是沒有征兆的,有時老板卷款逃之夭夭,有時一個金融謠言引來大量儲戶急兌,銀行頃刻就垮塌被人收購了去,然後在很長一段時間別想取到自己的存款,很不安全。他存的錢不少,有7000塊左右,在當時的上海接近中産階級,民國政府去年推行法幣以來,其購買力一年間縮水百分之二十,今年下半年,市面上開始流行收購黃金,法幣的價值受到嚴重沖擊,有繼續縮水的趨勢,這也是王守財這個金融財務專家考慮到是必須把房子買進的時候了。
他們坐黃包車去寶順洋行,路上看到鬧哄哄的,有幾百個工人學生模樣的人打着标語在喊口號游行,有條橫幅上寫着:“停止內戰,聯共抗日。”還有一條寫着:“堅決支持張學良、楊虎城的正義行動。”王守財很不解,對郝允雁不屑地說:“這架勢一看就知道有人在背後指使的,太平的日子不要過。”
有名報童舉着報紙在叫賣:“號外號外,雙十二事變,張學良、楊虎城在西安發動兵谏,蔣介石被捉,生死不明。”王守財一驚,招呼車夫拉過去,伸手買了份看:“民國二十五年淩晨五時,張學良、楊虎城在西安發動兵谏,東北軍到臨潼的華清池捉蔣,蔣從卧室窗戶跳出,摔傷後背,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被發現活捉,十七路軍還扣留了在西安的陳誠、邵力子、蔣鼎文、陳調元、衛立煌、朱紹良等……”王守財看罷連說:“反了反了,簡直無法無天了,這兩人肯定是聽信了赤話,連領袖也敢捉。”車夫早看過報紙,邊拉車邊搭腔道:“蔣光頭攘外必先安內不得人心,面對日本鬼子的侵略,全國四四萬同胞應該聯合起來共同抗敵。”王守財立刻痛斥道;“不許侮辱領袖,你一個拉車的懂什麽?攘外必先安內有什麽錯?中國歷代皇帝哪個不是先安內後攘外的?當年劉邦和劉秀都在內亂四起時,與匈奴和親穩住匈奴,待國力發展後再出塞反擊它們的,再看清朝,國家內有匪徒作亂,外有英法入侵的時候,果斷聯外安內,延續國祚50餘年,除了明朝,攘外安內并舉所以滅亡。”車夫反唇相譏道;“你這是漢奸言論。”王守財發急了,嚷道;“你說什麽,停車,給我說清楚點。”郝允雁拉着丈夫勸道:“在外面莫談國事啊。”
他們來到寶順洋行,取出全部積蓄放公文包內準備離開,白敬齋從門外急匆匆進來,身後還帶着幾名氣勢洶洶的保镖,他邊走邊指示道:“你們多叫上幾名兄弟,馬上跟我一起出發。”擡頭看見王守財夫婦,忙說:“你來的正好,跟我去吳淞去分行建築工地,那裏有學生借着游行在搗亂。”轉而對郝允雁說,“對不起,王太太,你們要出去啊?”郝允雁見他心急火燎的像是出了大事情,覺得應該以工作為重,便說:“沒事沒事,你們先去忙吧。”又對丈夫說,“房子晚買幾天不打緊,別耽誤你重要工作。”王守財也是個事業型男人,寶順洋行出事他這個二把手豈能袖手旁觀,便把裝錢的公文包遞給妻子說:“那你把這個收好,我去去就來,你自己回家吧,做黃包車回去,別剩那幾個錢東西丢了啊。”
剛才白敬齋正在家裏與三姨太卿卿我我,三姨太拿着幾件二太太留下的好看旗袍一件件的穿給老爺看,又帶上首飾珠光寶器的在走來走去,問老爺:“二太太到底是二太太,東西就是比我的高級,以前我還以為老爺給我的東西有多貴呢,現在才知道,原來老爺那麽偏心,結果給了白眼狼,她走的時候還想帶走呢,要不是我攔着就沒了。”白敬齋笑道:“現在不都歸你啦?”三姨太讓老爺欣賞,問:“好看嗎?我穿的就是比二太太漂亮。”白敬齋摸了摸她臀部,調侃說;“你穿着雖然好看,但沒有你什麽也不穿的好看。”三姨太抛去媚眼道;“老爺的意思這大冷天的要賤妾脫光了?賤妾倒是可以舍命讓老爺歡喜,倒是怕老爺始終不肯娶賤妾,冤不冤啊。”白敬齋聽這話煩了,戳她道:“你又要提這事,我說過以後再考慮,你還跟我讨價還價,我若真要你現在脫了你敢不從?”三姨太見老爺快翻臉,立刻見風使舵嗲嗲地說:“老爺就是賤妾的主人,叫我死也得從,還怕凍嗎?我脫給你欣賞好了。”說着果真一件件當着白敬齋的面渾身哆嗦着将衣服脫盡。
正在這時,門外客廳一陣鬧哄哄女傭在跟哪個男人對話,像是被阻攔不讓進,罵道;“火燒屁股啦,敢闖女眷房間,誰那麽大膽?”出房間一看是他的保镖阿根,他是白敬齋最親近的手下,跟随他轉戰江南一帶幾十年,對他比較客氣,便問:“阿根出什麽事情了,見你神色慌張的?”阿根也五十來歲的人,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又問;“你這臉誰打的?”阿根剛剛從吳淞區的分行建築工地回來,說:“吳淞那來了一撥游行的人,本來是在附近那家日本人開的工廠抗議,砸爛了人家的廠房,又跑到我們這裏來,說我們這是洋人的房子要一起毀了,我跟他們解釋寶順洋行早就是被國人買下了,他們不信,說前段時間還看到有高鼻子的人來工地參觀過,吃定我是漢奸,把我打成這樣,你快去看看吧,他們正跟造房子的人打着呢。”白敬齋慌忙問:“那警察沒來嗎?”阿根說:“來了,端着槍遠遠的站着,沒有幹涉。”
白敬齋帶着王守財和十幾名保镖兄弟出發去吳淞區分行建築工地,撥開人群進去後,發現裏面打成一片,警察圍在被搗毀得差不多的日資工廠看着白敬齋那邊大打出手沒有阻止的意思。白敬齋看那麽多抗議的人,還是打着抗日的旗號不敢輕舉妄動,他的保镖雖然個個有槍,但他吩咐對方人多又有警察在不許動槍。游行的人高喊:“讓你們的漢奸老板滾出來。”白敬齋吓得躲在暗處察言觀色,心想,這要是出去露頭不要被打成肉漿啊?王守財罵道;“這幫暴民真是無法無天,警察拿了我們納稅人的錢也不管管麽?這樣下去事态會越來越無法控制,得有人去制止,哪怕說幾句話暫時安撫一下也好。”王守財的這話立刻提醒了白敬齋,眼珠轉了轉計上心頭,前面的局勢那麽亂,誰出頭誰沒命,何不借刀殺人讓王守財代表自己和游行的人去對話?想到這對他說:“你是這裏分行的經理,全權代表,你去找他們談判吧,記住态度不能太軟弱啊。”王守財雖然也有些怵,但白老板說的在理,他既然是這裏的經理,就有權也有這個責任平息這場動亂,心裏便油然産生了一種責任感,應允道:“沒問題,這些暴民都沒有文化,我去跟他們上上法制課。”說着跑過去登上一處高高的磚頭堆,振臂一呼道;“大家別打了,我是這裏的負責人,請你們聽我說兩句。”
他的聲音還真管用,雙方拉扯着突然停下來,有人喊道:“他們的老板出現了,聽他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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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財居高臨下望着黑壓壓的人群,扯着嗓子道:“同胞們,我知道你們是愛國的,但是愛國要有理性,不能用暴力對待無辜啊,這裏是寶順洋行吳淞分行建築工地,是一家國人開設的銀行……”人群中有人吶喊:“別聽他瞎扯淡,都有洋字了還國人開設的,騙鬼啊?”有人附和:“對,他把我們當憨大了,揍他、揍他。”
王守財還想作些解釋,人群潮水般湧上來,保镖們措手不及被趕到後面去保護白敬齋,把王守財一個人置于憤怒的抗議包圍圈中,很快他站着的磚頭堆轟然倒下,有人往他雨點般的扔磚頭,一名保镖覺得要出人命,不顧白敬齋事先的叮囑,掏出槍往天上放了槍,人群驟然驚谔的停手,朝開槍的方向望去。遠處的警察本來接到的命令是保護日資工廠,對其它的事态進行适當的監控,聽到有人放槍,立刻沖了過去,抗議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這一切白敬齋都看在眼裏,也是他将王守財推向了死亡線上。王守財一動不動埋在磚頭堆裏,半個腦袋露在外面血肉模糊,保镖和警察紛紛圍攏上去,白敬齋內心既驚慌又興奮,但不知道王守財是生是死,沖出來查看,一名領頭的警察問;“這人是誰?”白敬齋過去道:“他是我們寶順洋行的經理。”警察訓斥道:“還不趕快送醫院?”
幾名保镖擡着王守財塞進白敬齋的轎車內,迅速送往位于法租界內的廣慈醫院,這是十九世紀法籍耶稣會士南格祿所創建的,在當時屬于上海最好的醫院,白敬齋完成了“謀殺”王守財的任務後,還想讓他的太太看到自己是多麽的大方和善良,這對今後接近她,并提出娶她進白府有幫助。
車沿着洋泾濱往西開進入法租界,白敬齋也坐在車內,心情無比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