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程蘇然手指一僵,點進了鏈接。頁面跳轉到學校貼吧,網絡延遲了兩秒,她屏住呼吸,心一下懸到嗓子眼。
帖子顯示出來,樓主id名為“小蝦米”,發帖時間是昨天晚上九點多。
一樓:老規矩給度涼,等我慢慢放錘。
二樓:[照片][照片],她暑假留校,經常進出這家夜店,随便問問在江城呆了三個月以上的人,誰不知道這家店的消費水平,而且,夜店哦,什麽人才去夜店啊?不用我說,自己體會。
三樓:[照片],開學之後她經常坐這輛車,別跟我說什麽網約車,以她的條件不可能每天坐,她又不是本地人,更不可能家裏來接,再說了,就算是家裏來接,也應該坐副駕駛啊。
四樓:[照片][照片],重點來了,前幾天晚上這輛車開到雲錦麗華酒店旁邊的小路,離地下停車場只有幾米哦,前面就是酒店大門,啧啧啧。
五樓:[照片][照片],她在圖書館,電腦是新的,這個牌子型號市價一萬多。拿助學金的人買得起這?
六樓:對了哦,她從開學到現在一次也沒有回宿舍住,結合我前面發的照片,突然就反常,你品,你細品?
寥寥幾樓,十分刺眼。
程蘇然看着那些照片和文字,霎時手腳冰涼,只覺頭頂炸開了一朵煙花,震得渾身發麻。
周圍似乎安靜下來,沒有音樂節奏,沒有竊竊私語。
她腦海空白持續幾分鐘,唯一閃過的念頭是自己惹了麻煩,接着才後知後覺,樓主是誰?怎麽會拍到這些照片?她要怎麽辦?
往下滑,很多人留言跟帖。
[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礦泉水]
[哇我們班的,挺高冷,平時神出鬼沒,沒想到還有這種瓜?]
[這不是上次吧裏評選的系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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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那個評選貼就是樓主無聊的自娛自樂,評了好幾個,哪有什麽系花,看看得了]
[被包養不應該豪車接送嘛?這車也太寒碜]
大部分人在吃瓜看熱鬧,也有人猜測樓主與程蘇然有仇。
程蘇然低着頭,手指滑動越來越快,淚在眼眶裏打轉,視線模糊得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最後,她退了出去。
臉頰一熱,有液體滑落。
她瞬時被拉回現實世界,音樂聲和身邊的交談聲都回來了,她擡手飛快地抹了把臉,頭更低,指尖胡亂點着手機屏幕,點開一個軟件,裝作在看。
不能哭,不許哭。
程蘇然把淚意憋回去,稍微冷靜了,片刻,她仰起頭看T臺,所有模特已經走完了最後一輪,包括江虞。
T臺上空空蕩蕩。
她雙目呆滞,凝固成雕塑。
不知多久過去,小周喊她:“程小姐,結束了。”
程蘇然眼神恢複清明,讷讷應了聲“好”,低下頭,退出了調成錄像模式的相機。機械一樣站起來,機械一樣跟着小周走。
後臺一片嘈雜,江虞在小單間裏與品牌方負責人相談甚歡。
她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側對着門,單手插在口袋裏,濃黑半鬈的長發随意散落下來,身形高瘦挺立,襯得對面穿西裝的男男女女更矮了幾分,氣場壓過一頭。
程蘇然腳步一頓,僵在門口不敢進去。
她闖禍了。
上回她僅僅是跟表姐在校門口拉扯了一番,就被提醒、警告,這次的事情顯然更嚴重,如果姐姐知道了,一定會嫌棄她給她惹了麻煩。然後直接終止合約。
這是每個冷酷而現實的金主都會做出的選擇。
程蘇然皺起眉,心好像被一只手拽着沉了下去,她不甘,握緊拳頭,生出一股力量與之對抗。
絕不能讓姐姐知道這件事……
光憑幾張照片不能說明什麽,只要她不理,時間會沖淡一切痕跡。再熬兩年,畢業了,就沒有人記得。
她往前邁了一步。
田助理正收拾東西,小周上前幫忙,只有她像木頭一樣站在旁邊,心不在焉的。
這時,江虞和品牌方負責人轉過身,有說有笑地往外走,她目光掃過程蘇然,凝了兩秒,不動聲色移開。
兩人擦肩而過。
“該走了,程小姐。”田琳跟在後面提醒。
程蘇然睫毛輕顫,低頭跟上去。
外面太陽正盛,黑色奔馳商務車停在側門口,一行人道別,江虞先上了車,程蘇然随後上去,田琳和小周坐在最後排。
車子緩緩駛出藝術館大門。
江虞拉上窗簾,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拿起手機,挨個回複消息。她一邊低頭打字一邊對身後人說:“田琳,你給白露的經紀人打個電話,問問她明天下午白露的安排。”
“好。”田琳在通訊錄中找到叫米娜的號碼撥了出去。
米娜是公司的首席經紀人,在這行幹了近二十年,無論年齡還是圈齡,都比江虞還要大許多。她是江虞花了心思和高價挖來的,現任經紀部總監,統管所有經紀人。
她們之間說話一向簡練,三兩句就溝通完了工作。
“虞姐,明天下午有客戶來公司面模特,白露也要去。”
“推掉。”江虞不鹹不淡地說,“明天大秀結束後,我們要跟品牌方吃飯,我帶白露去刷個臉。”
今天是彩排,明天是正式場,這次江虞被邀請作為主秀模特而來,不僅僅是走秀,也在跟品牌方談長期合作。
伊微爾是國內女裝老品牌,走中高端路線,占有相當大的市場份額,每回舉辦時裝秀挑選模特都很嚴格。對新人模特來說,能與之合作就是為職業生涯添上漂亮一筆,雙方相輔相成。
白露如今還算是新人,剛暫露頭角,勢頭正猛,後續資源必須得跟上,以免因為後勁不足而浪費了她優越的先天條件。
江虞是這麽考慮的。
“好的。”田琳沒多問,只是照做。
江虞想了會兒工作的事,轉過臉,看到程蘇然像木偶似的一動不動坐着,背挺得筆直,仿佛神游天際,才意識到自己忘記了她的存在。
“餓了嗎?”她伸手攬住女孩的肩膀,臉頰貼過去。
程蘇然身子一僵,嘴唇動了動,剛想說不餓,就聽見肚子發出咕嚕聲,羞道:“有一點。”
說話間不自覺往江虞懷裏靠。
江虞笑了,順勢把人摟住,鼻尖蹭了蹭那小巧的耳垂,柔聲說:“我還要忙,先送你回酒店,你自己吃飯,記得睡一會兒午覺再去上課。”
這般語氣聽得程蘇然的心一顫一顫的。每顫動一下,酸意就多一分湧上來。
她怎麽能那麽不小心,給姐姐惹出大麻煩。
“怎麽了?”江虞刮了下她鼻子。
程蘇然兩頰綻開小梨渦,若無其事地點頭:“好,姐姐放心去忙吧。”
話說出口感覺到不對。
金主怎麽會放心不下小寵物?這種話不是她能說的,意思也不是她能揣測的。好像用錯了詞,又好像是自己太敏感。
她小心觀察江虞的臉色。
江虞只覺得她乖極了,在那淺淺的梨渦邊印下一個吻,覺得不夠,又去啄她的唇,像嘗到甜軟的水果糖。
“唔。”
程蘇然輕哼一聲,猛然想起後排還坐着兩個人,不禁紅了臉,躲閃着,“姐姐,有人的。”
坐在後排的田琳和小周面不改色。
看不見,聽不見。
老板身邊總有小情人陪伴,但心裏拿捏着分寸,在外面至多是嘴上逗幾句,親一親,不會做更出格的事。不過,偶有幾次,田琳去酒店給江虞送玩具,在客廳聽見了浴室裏的聲音。
她習慣了。
“怎麽心不在焉的?”
“沒有……”
“撒謊。”
“……”
程蘇然心裏慌亂,生怕被看出什麽來,垂下眼,很小聲地說:“因為最後一輪沒拍到你的照片。”
這并不算謊言,她确實因為看帖子而錯過了給姐姐錄像,什麽都沒有拍到,心有遺憾。可是——
她是打算偷偷拍的呀!
怎麽說出來了?
程蘇然繃緊了神經。
“沒拍到我的照片這麽難過嗎?”江虞在她耳邊吹了口氣,笑着逗她。
程蘇然擡眼,被那溫柔的笑意迷了神,怔怔點頭,“嗯。”
“為什麽?”
“因為……”她看見江虞的臉色慢慢淡下去,驀地清醒過來,湧到嘴邊的話咽回去,“因為姐姐好看啊。”
她也說不清楚為什麽。
或許就是因為好看吧。好看的人,誰不喜歡呢?
江虞注意到她躲閃的神色,微微皺眉,目光帶了點審視的意味,許久,才淡淡嗯了聲,說:“網上有很多。”
程蘇然不敢貿然開口,只輕輕點頭。
一路再無話。
十幾分鐘後,到了酒店,程蘇然正要開門下車,忽然想起帖子,那些照片……必定是有人跟蹤她才能拍到。
外面是酒店大門,也許現在附近就有人蹲點。
她糾結半晌,轉頭看向江虞,說:“姐姐,我想從地下停車場坐電梯上去,可以嗎?”
“去停車場。”江虞直接對司機說。
車又動起來,前面調了個頭,進入地下停車場,老位置。
程蘇然還是有點不放心,扒在窗戶上仔細看了看外面,小心翼翼開門,下車,謹慎地環顧四周,然後才對江虞揮了揮手,轉身進電梯。
女孩纖瘦的身影消失在電梯門內。
江虞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個方向,眼底閃過一絲疑慮。
回到套房,程蘇然癱在了沙發上,像被抽掉了骨頭,軟成一團爛泥。
明明沒有做特別消耗體力的事,卻有種說不出的疲憊感,從心底深處湧出來,帶着焦慮,一點一點流遍四肢百骸。
她半張着嘴唇呼氣。
肚子咕嚕直叫,饑餓感無法忽視,她躺了一會兒,坐起來,捧着平板電腦點午餐。
菜單頁面花花綠綠,各色美食應有盡有,吃了大半個月都沒有重樣。程蘇然手指滑動着屏幕,一道又一道菜,看着那動辄上百塊的價格,喉嚨驀地一哽。
她其實哪有錢吃這些東西呢?
是因為被包養了,一切消費都記在金主的賬上。
看到帖子那瞬間,她一點也沒有“被造謠”的憤怒,因為那就是事實,她就是被人包養了,連憤怒這種尋常情緒都因為心虛而生不出來。
她只是害怕。
害怕被揭露出來,害怕被人議論指點,害怕直面自己的心。
她是出賣自己的人,是甘于“堕落”的人,是不知廉恥的人。莫說別人看不起她,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從來沒有心安理得享受這一切,每時每刻都在煎熬。
只是大部分時候這種煎熬都被姐姐帶來的光芒掩蓋。
程蘇然咬緊唇,甩了甩頭,在菜單上随意選了份面條,等送來,草草吃完。
她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還是鬼使神差般躺到了床上,閉起眼。可大概是心裏有事,怎麽也睡不着,就這樣閉目養神了半個小時。
下午兩點的課,程蘇然收拾好背包,給司機打電話說不用送,然後出門坐地鐵。
她在鈴響前三分鐘進了教室。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掃過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程蘇然仿佛沒看見,鎮定自若地走到靠窗邊位置坐下,像往常一樣翻書。
那些目光陸陸續續收了回去。
兜裏手機一震,程蘇然拿出來放在桌子底下看,是丁媛給她發的消息:
[你還好嗎?]
她擡頭,環顧四周,不經意撞上幾道窺探的目光,後者慌忙縮回去。她看到了坐在第三排的丁媛,對方也回頭正看她,不知道是真的關心還是只想八卦。
她不能心虛,不能露怯。
程蘇然若無其事地眨眨眼,低頭回複:[謠言止于智者。]
——相信“謠言”的人都是蠢貨。
丁媛:[你可能得罪人了]
[也許吧。]
這時,教授進來了。程蘇然收起手機,再擡眼,丁媛沖她笑了一下。
她回以淡笑。
大一大二這兩年,宿舍裏發生過一些事,鬧得很尴尬,最終以另一個同學搬出去住收場。剩下的三個人裏,丁媛置身事外不清楚具體情況,就只有她和李美玲維持着表面和平。
這兩年的經歷使得她再也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即使丁媛真的不知情,關心也好,八卦也好,她也不想多說什麽。只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這節課程蘇然聽得心不在焉。
-第二節 課換教室,程蘇然抱着書走在前面,丁媛從後面追上來,“然然,你要不要跟輔導員說一下?或者報警吧,惡意造謠是犯法的。”
她壓低了聲音,挽住胳膊。
程蘇然側頭看她一眼,有所保留地說:“沒事,不用理跳梁小醜。”
“但是那個帖子已經很多樓了,每分鐘都有人回複,今天還有外校的人來看熱鬧,任由它發展下去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然然,你千萬不要小看輿論的力量,有些人,活的能說成死的,死的能說成活的……”
“而且我感覺那個樓主肯定認識你,連你暑假經常去的地方都知道,不光知道還蹲點拍照片,最可疑的是,她怎麽知道你沒回宿舍?”
“我們用排除法,有兩種情況,第一,那個人問了你室友,也就是我和美玲,第二,跟我們宿舍離得近。”
“我可以保證沒人問過我關于你的事,然後也不太可能問美玲,因為樓主要是這麽問的話就直接暴露了,所以現在只有一種可能,住在我們宿舍附近,可以看到我們進出。”
丁媛眉頭緊鎖,仔細分析了一番。
程蘇然靜靜聽着,仿佛沒什麽興致,心底卻掀起滔天巨浪。她一直沉浸在自責與恐懼中,卻忽略了最重要的兩點。
樓主是誰?與她有沒有過節?
毫無頭緒。
“有道理,我回去再想想吧。謝謝你。”不知不覺走到了下節課的教室,程蘇然客氣又疏離地向她道謝,表情都沒變一下,抽出手,要獨自去窗邊坐。
別人說她高冷孤僻并非沒有原因。
丁媛忙又拉住她:“哎,別坐窗戶邊了,跟我坐中間。”
這節課是法國文學,程蘇然以為丁媛的意思是要選個好位置,方便聽講,便委婉拒絕:“我比較喜歡窗邊。”
“笨蛋——”丁媛小聲說,“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落單,帖子裏有我們班上的人,等着看你笑話呢,偏不讓他們看。”
程蘇然望着她,眼底掠過一絲複雜,一時說不出反駁、拒絕的話,任由她拉着自己去第二排。直到兩人坐下來,她才回過神。
有股暖流在心間蕩漾,這種感覺,好像與上次姐姐給她的一樣。
但很快它又消散了。
她和丁媛的交情并不深,只是對方性子開朗,朋友多,還有點被家人寵愛着長大的傻白甜般的天真,對所有人都是友善的,不設防的,能跟她說上幾句話。
現在她身處漩渦中心,無法分辨周圍人是敵是友。丁媛這麽熱絡地幫她,也許正是要從她口中套話,甚至——
賊喊捉賊。
程蘇然被這個念頭吓了一跳,将它趕出腦海,才發現,自己原來可以如此陰暗……
有了罪惡感,更加心煩意亂,課也沒聽進去多少。鈴響時,丁媛要拉她一起吃飯,她記挂着今天要刷的題還沒完成,拒絕了,一個人去超市買了個面包,偷偷帶進圖書館。
姐姐沒有給她發消息,今晚應該是不會去酒店的。她就在圖書館待到深夜十點,趕最後一班地鐵回去。
而當她推開套房的門——
女人斜倚着沙發,長腿交疊,姿态懶散,臉上敷着厚厚的深綠色泥狀面膜,聞聲,睜開了眼,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去哪裏野了?”
薄唇吐出冰冷的字句,眼神透着對她現在才回來的不滿。
程蘇然一怔,頓時心情五味雜陳,驚訝、心虛、恐懼……還有點委屈。她咬了下嘴唇,小聲說:
“在學校圖書館,今天的題有點多。”
兩人沉默對視。
她在那雙冷魅的眼睛裏看見了一閃而逝的懊悔。
“去洗澡。”江虞收回目光,順手又指了一下主卧,而後起身,進浴室洗臉。
程蘇然明白這是讓她洗完澡之後過去。
卧室裏很暗,昏黃的光照着兩道重疊的影子,投映在牆壁上。空氣中彌散着純淨的香味,淹沒了低語。
“乖——“
“姐姐最喜歡你了。“
江虞說着不知對多少女孩說過多少遍的話,輕而易舉就将小朋友哄得服服帖帖。程蘇然耳尖發紅,心窩子酸軟,早已将那晚的陰影丢在腦後。
可她總會想起在辦公室裏看到的那一幕。
迷迷糊糊之際,有兩個聲音在她耳邊反複回蕩,一個說“姐姐喜歡你”,一個說“你只是玩具”。
思緒飛去了別處。
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江虞有些不悅,沉着聲音道:“你今天怎麽回事?”
程蘇然一個激靈回過神。
“嗯?”江虞垂着眼,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眸底一片愠色,“要我教你‘專心’兩個字怎麽寫?”
“沒有……”女孩連連搖頭。
那雙清透黑亮的鹿眸盈滿了水光。
江虞頓時心軟,臉色緩和了,低頭親了親她的耳朵,又仿佛從未說過重話一般,溫柔地哄:“再不專心,姐姐要生氣了。“
“唔。”
夜漸深。
過後,江虞不再理會小朋友,兀自去浴室。她有輕微潔癖,前後要洗兩次澡。
程蘇然躺着一動不動,思緒紛亂如麻。
腦海裏反複閃過姐姐變臉的樣子,那麽快,那麽捉摸不透。因為她只是無足輕重的小寵物,膩了可以換一個,所以,姐姐不會考慮她的情緒,不會在意她的狀态,更不會關心她為什麽走神。
嗯。
不關心最好。這樣就不會知道她惹了麻煩。
程蘇然自嘲一笑,側過身,拿起手機按亮了屏幕。
十一點半。
她解鎖,指尖無意識地滑動,沒忍住又點進了那個帖。正如丁媛所說,樓已經蓋得很高,二十四小時翻了六頁。
前兩頁回帖都是吃瓜圍觀,大部分人持懷疑态度,到了第三頁,有人開始讨論她的長相、性格、成績,甚至是衣品,又冒出許多自稱暗戀她的人,一面把她當女神,一面覺得可惜。
第五頁末尾,有人開起了猥瑣玩笑。
[一看就不便宜]
[最後還不是老實人接盤,老實人挖誰家祖墳了?]
[窮人的女神,富人的j盆]
肮髒的字句刺痛了程蘇然的眼,亦深深紮進她心裏,一瞬間,渾身的血液直湧向頭頂,雙手不住地發抖。
不便宜……
的确不便宜。
沒錯,沒錯,一點都沒錯!她就是不便宜!她就是這樣的人!沒有人冤枉她。
一剎那眼淚洶湧而出。
手機掉在地毯上,她聽着“咚”一聲悶響,驚懼得打了個顫,溺水般大口大口喘着氣,弓起了身體,把自己蜷縮起來。
為什麽,她的生活那麽艱難?同齡人尚在父母的庇護和關愛下享受着青春,她卻要一個人扛着重擔匍匐前行。明明已經把姿态放得那麽低了,還是被良心綁架,被現實折磨。
她做錯了什麽讓命運持續懲罰她十幾年?
脆弱的自尊心,被掩藏的自尊心,在這一刻碎得七零八落。
程蘇然緊咬着嘴唇,把臉埋進枕頭裏,蜷縮的身體像一座被挖空的小山包,搖搖欲崩。
許久,浴室水聲停了。
江虞披着睡袍回卧室,見女孩側躺在微弱光線裏發抖,不由皺眉,放輕了腳步走過去,一直到床邊,才聽見細微而壓抑的嗚咽聲。
“小朋友?”她輕聲喊,伸手拉開被子。
一張布滿淚痕的小臉撞入視線。
兩人都愣了下。
程蘇然驚慌失措,一邊胡亂抹臉一邊拽着被子把自己裹起來,翻了個身,朝另一邊側過去,背對着她。
江虞沒動,沉默地坐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快十二點了,往常她決不允許自己這麽晚睡覺,但是今天,睡意并不濃烈,直覺告訴她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
小朋友不願意被人看見掉眼淚。
她給她時間。
半晌,程蘇然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轉過來,猝不及防對上江虞的目光。她臉上淚痕已幹,漾開小梨渦:“姐姐,該睡美容覺了。”
“不準備告訴我嗎?”江虞凝視着她。
程蘇然裝傻:“啊?什麽?”
江虞正要說話,腳邊好像碰到了什麽東西,低頭撿起來,是小朋友的手機,背面朝上,屏幕是亮着的,正無聲地循環播放廉價頁游的廣告。
“手機怎麽掉在地上?”她欲還給程蘇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屏幕,頁游廣告退出去,回到帖子界面。
标題在眼前一閃而過。
江虞神色微怔,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視線落在屏幕上。
程蘇然倒吸一口氣,起身撲向江虞,劈手去奪,“給我——”
江虞舉着手機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
“不要看……”程蘇然急出哭腔,下床被絆了一跤,“咚”地跪坐在地毯上。她顧不得疼,爬起來要搶手機。
江虞一只手攔抵着她,另一手大拇指在屏幕上跳動,把帖子翻回首頁。她看東西很快,十幾秒便看完了樓主發的所有圖文。
冷白的光照着她面無表情的臉。
“姐姐……”程蘇然哽咽着喊她,垂下手臂,絕望了,“對不起,我……我自己處理,會盡快解決。”
江虞轉過臉,挑了下眉:“怎麽處理?”
“不理它就好了。”
“沒用。“
“……“
程蘇然一時語塞。
從上午到現在,一整天,她有點麻木了,比起別人如何看待她,更讓她在意的,是姐姐的态度和選擇。
想到這裏她不禁又難過起來。
彼此沉默。
江虞俯視着她,眼底情緒晦暗不明,片刻,她鎖了屏,單手将女孩攬進懷裏,“不用害怕,沒事的。”
程蘇然震驚地擡起頭。
“你什麽都不用做,繼續早晚讓司機接送,該怎樣就怎樣,其他的交給我。”江虞雲淡風輕地說,一下一下輕拍着她的背。
窗外夜色融進那雙眼,黑沉的瞳孔迸發出寒意。
程蘇然讷聲問:“姐姐,你不怪我嗎?“
“為什麽要怪你?
“我……我給你惹了麻煩。”
江虞輕笑一聲,修長的手指托起她下巴,半是嗔怪的語氣說:“你怎麽總是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因為——”程蘇然欲言又止。
“嗯?”
“沒什麽。”
她搖頭,松了一口氣,兩手回抱住江虞,腦袋靠在她肩上,不知怎麽覺得特別安心。
江虞沒有追問。
兩人擁抱在一起,彼此耳邊只有對方的呼吸聲。
江虞的态度給程蘇然吃了一顆定心丸。
她照常上課,完全沒理會周圍人的目光,司機姐姐依舊接送她,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如此冷靜下來,她明白,越是有什麽動作越顯得心虛,反而落人口實。
只是有時候,想起那些肮髒的話語,悲從心起,還是有點難過。
但她已經沒有那麽生氣了。
其實,她真正在意的只有姐姐的态度吧?當姐姐說出那番話時,她灰暗的世界立刻明亮了,壓在心上的巨石消失了,走路的步伐都輕快起來。
她選擇做江虞手中的金絲雀,失去了自尊,卻得到了另一種情緒。
一種……
朦朦胧胧道不明的情緒。
帖子持續發酵,三四天蓋了六百多樓,一度成為學校貼吧裏最熱的話題。
江虞關注着輿論動向,與田琳說了這件事。
兩人坐在酒店套房裏邊吃晚餐邊聊天。
“這些孩子真幼稚。”看完帖子,田琳搖着頭放下了手機。
江虞抿了口酒,漫不經心地說:“後天是中秋節,明天學校應該會放假,你把車開到她宿舍樓下,然後上去幫她換被子,再一起下樓,開車回酒店後面那套房子,記得從側門和地下停車場中間的小路插過去。”
“原來那房子的用途在這裏,沒出這事兒,我還以為你要用它來養蘑菇呢。”田琳笑着調侃。
江虞也笑了,說:“防患于未然。”
是啊。
一直很謹慎。
田琳望着江虞,笑容裏多了幾分酸苦。
她的老板,她的朋友,江女士,總是那麽謹慎、理智地對待周圍的一切,只因為這樣才能盡量把一切掌握在手中,不至于失控。
以至于很多時候顯得病态。
說的好聽是心思缜密,細致周全,說得不好聽是疑神疑鬼,神經質。她不想她永遠都如此下去。
“那麽從現在開始,我就是程小姐的‘小姨’了。”
“田姨。”
“你可千萬別這麽喊我。”
“好的,田姨。”江虞一本正經逗她。
田琳沉下臉,煞有介事道:“別想吃小籠包了。”說完,伸筷子作勢要夾走江虞盤裏唯一的小籠包。
這是她最愛的食物。
十幾年來,為了保持身材,江虞很少碰高糖高油的東西,小籠包也被她列在這個範圍內。有時候抵擋不住誘惑,就把它當成給自己努力工作的獎賞。
晚上最多吃一個。
江虞一把抓住她手腕,“田妹。”
噗。
兩人都笑起來。
吃完飯,聊了幾句工作,田琳正要走,大門“嘀”一聲打開了,程蘇然從外面進來。
一張小臉素淨,頭發有點亂,頸上還挂着耳機圈,穿着簡單清新的咖色長袖衫和牛仔褲,背個大帆布袋。
她乖巧地打招呼:“姐姐,田助理。”
“過來。”江虞朝她招了招手。
程蘇然把帆布袋放一邊,走過去,礙于有第三個人在,她沒好意思坐腿,往旁邊挪了挪,挨着江虞坐下。
田琳适時站起來,“虞姐,我先走了。”
“嗯。”
程蘇然:“……”
大門再次關上,室內陷入寂靜。
江虞注視着女孩片刻,長臂一勾,将人圈進了自己懷裏,像逡巡捕獵的蛇一般牢牢纏住。她低聲問:“今天在學校怎麽樣?”
程蘇然一怔,受寵若驚道:“很好呀。”
這話說得并沒有底氣,她在學校的每一天都只是完成學習任務,談不上好,也算不得壞,只是近來發生那種事,被議論,她心裏多少有點壓力。
“嗯。”
江虞點點頭,沒說話了,不知在想什麽。
程蘇然悄悄打量她。
正臉好看,側臉更好看,秀鼻高挺,線條淩厲,皮膚在燈光下是冷瓷般的白,一點斑紋都瞧不見。
即使沒有化妝,也自帶一股大氣風情,教人移不開眼。
她鬼使神差般湊過去……
嘴唇還沒碰到那張臉,江虞突然轉頭,“明天下午開始放中秋假?“
“對。”
程蘇然險險地剎住,眸裏顯露出狼狽神色,忽然,好像意識到什麽,疑惑地看着她,“姐姐,你怎麽知道我們明天下午放假?”
貼吧裏有人說。”
“你看了我們學校貼吧?”
“嗯,”江虞神色溫柔地望着她,擡起手,把那縷亂發理順,“這兩天一直在關注。”
程蘇然咬住唇。
為什麽?
心跳驀地急促起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有幾分說不出的雀躍。她彎起嘴角,小梨渦不受控制地凹下去。
“我和田琳商量了一下,明天……”江虞把計劃全盤托出。
明天下午是宿舍樓人最多的時候,田琳以小姨的身份開着那輛白車進校園,去她宿舍,幫她換洗床單被罩,在室友和附近同學面前刷個臉。
她已經安排好了反轉“公關”。
“正好中秋節放假,這個時間點家裏人來做這些事,比較符合人情邏輯,否則,如果是在帖子發出後立刻這麽做,就顯得太刻意了,會起反效果。”江虞耐心向她解釋。
“你不是本地人,所以比起爸爸媽媽這種角色,年輕未婚的小姨更合适。”
程蘇然靜靜聽着,沉默了很久。
“小朋友?”
“怎麽了?”江虞擡起她下巴,“有其他想法也可以告訴我。”
兩人目光交繞。
程蘇然眸色複雜地望着江虞,心裏五味雜陳。她搖頭:“沒有。我是覺得這樣太麻煩你和田助理了……”
她可以不用管她的。
小寵物值得姐姐如此大動幹戈嗎?恐怕也不只是為了她,但是她又忍不住懷有幾分期待。
“這是我應該為你做的。”江虞輕聲說。
“為什麽?”
“姐姐喜歡你。“
作者有話要說:
江·愛情騙子·渣渣:姐姐不喜歡你,姐姐只是嘴甜.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