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不會跑的。”
那時程蘇然不知道,為遵守這個承諾,她親手把自己送入了無邊苦海——而她本可以不用踏進去。
她不跑,她講誠信,她有契約精神。
江虞眼眸微斂,假意不知地笑了笑:“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程蘇然并不驚訝于她的“健忘”,低頭去翻手機,先點開銀行卡到賬短信,再點開兩人的微信聊天框,滑到相關那條消息。
“哦——”
江虞做出才想起來的樣子,把水瓶遞給她,騰出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乖,不要多想,姐姐不是這個意思。”
程蘇然乖乖點頭,收起了手機。
車子一路平穩行駛,窗外風景徐徐倒退。假期的緣故,路上車多,即使在高速上也開不快。
江虞吃完酥餅仔細擦了擦手,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水,喝夠了才擰回蓋子,放到一邊。她低頭去看懷裏的人,只看見半張略顯憔悴之色的小臉,和垂下去的又長又密的睫毛。
心口莫名又紮了一下。
昨天打款,她做出一次性付清這個決定時并非毫不猶豫,相反,她考慮了種種可能,最後才選擇相信程蘇然。
不知不覺間,在她的潛意識裏,小朋友成為了可信的人。
一種很奇妙的直覺。
她細長的手指穿過發絲間,緩緩梳動着,眸裏柔光滟滟,“離開的人不是真正離開了,只要你依然記得她,她就永遠活在你心裏。”
“難過就哭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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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聲,程蘇然睫毛一顫。
一時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她靜靜地怔了幾秒,忽然反應過來,姐姐大概是以為她在為奶奶的離開而傷心,才會這麽說。
所以她的情緒早已暴露了。
雖然……不是因為奶奶。
程蘇然心念一動,轉過臉,對上了那道溫柔而有力量的目光,如遇春風,一掃盤踞在她心上的陰雲。
那瞬間她在想,如果姐姐不是金主就好了。
她不想解釋,不想說實話,不想告訴姐姐自己難過其實是因為感覺到了像在流浪,沒有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她順着江虞這番話點了下頭,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嗯。”
“姐姐,你說的度假區在哪裏呀?”轉移了話題。
江虞便也不再提,淡淡道:“江城周邊,不遠,開車兩小時。”
“我……能問一個問題麽?”
“你說。”
“言言姐和陸總是好朋友嗎?”方才提到了祁言,程蘇然冷不丁想起那天在辦公室尴尬的碰面。
江虞笑着搖頭,“她們是情侶。”
“啊!”
“怎麽了?”
小朋友嘴巴張成一個圓。忽然,肩膀塌下去,頹着臉說:“這樣的話,陸總肯定也會去,好尴尬。”
江虞挑了挑眉,一言不發地望着她。
程蘇然抿唇不語。
長久的沉默,耳邊是很輕微的車身與空氣摩擦聲,在這份靜谧之中卻顯得突兀。
“陸知喬說,你在她那邊工作過?”半晌,江虞淡淡開口。
“但她好像不知道你還沒畢業。”
程蘇然咬了下嘴唇,老實承認:“是,暑假的時候。”
“你當時還在做家教。”
“嗯。”
“家教,歌手,翻譯。也就是說,一個暑假打三份工?”江虞一字一句說出來,語氣令人琢磨不透。
程蘇然平靜地點頭。
無論她自己養活自己是一件多麽值得驕傲的事,也彌補掩蓋不了背後緣由帶來的酸楚與苦澀。她只能極力控制自己,做到不卑不亢,維持一份脆弱的體面。
氣氛又陷入了沉默。
江虞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終究程蘇然還是嫩了,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避開那視線,一五一十交代:“專業對口的工作都要全職,但我的時間只夠做兼職,所以面試的時候我就說自己畢業了,入職我說自己畢業證放在老家,給她們看了學信網的複印件,那批人挺多的,人事姐姐看到學校名字就直接給我辦手續了,簽的是試用期合同。”
每個大學生入學時都要注冊學信網,以此認證學歷學籍。
一開始她并不抱希望,新北科技畢竟是大公司,面試流程會很嚴格,不一定能蒙混過關,她只想碰碰運氣。
于是就這樣走了好運。
大公司福利待遇好,工資高,同事之間氛圍和諧,領導也很好相處,如果不是九月份要開學了,她根本不想辭職。
但以長遠的眼光來看,滿足于面前的甜頭也許會錯過更多風景,她還是要繼續念書,争取去外面看看更大的世界。
這樣想便釋然了。
說完,程蘇然鼓起勇氣與江虞對視。以為她介意這件事,心裏又忍不住感慨,果然優秀的人都跟優秀的人一起玩。
而自己算什麽呢?
江虞凝視着她,目光染上了一點驚奇。
這小朋友……
你以為她是涉世未深的傻白甜,但她什麽都懂,腦袋瓜聰明得很,你以為她是早熟懂事的小大人,但她又尚且稚嫩,在你面前形同透明。
不知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實的,或許兩面都是,或許兩面都不是。
江虞有點看不明白她了。
看不明白,就意味着無法掌控。
“難道面試的時候hr看不出來你是個小朋友嗎?”江虞饒有興味一笑。
“不清楚……”程蘇然見她沒有生氣的樣子,長舒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可能我經驗比較豐富吧,面試過挺多工作,而且我也做過類似的招聘崗位,有些面試套路我知道的。”
“哦?”江虞微眯起眼,拇指輕輕按住她唇邊小痣,“哪些工作?”
程蘇然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姐姐,你問這個幹嘛呀。”
“小朋友要聽話。”
“唔。”
她想了想,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撥動着,說:“高考完暑假在我們老家的酒店當服務員,然後大一寒假在小公司做前臺,那個都不用學歷,說我長得好看就要了。大一暑假在我們學長開的公司,好像是叫招聘專員吧,就是招人,算提成,我可能忽悠了,業績第一……”
她有點小得意。
江虞嘴角忍不住上揚。
“然後大二寒假我去考了駕照,那個時候覺得要開始找專業對口的兼職了,正好我過了‘B2’和‘三口’,我們老師推薦我去一個國際展會當翻譯,這是我做過最有意義的兼職了,我看到好多好多外國人,說什麽語言的都有,一開始我都不敢主動跟他們講話,哈哈哈——”
程蘇然說着說着開心地笑了起來,眼睛裏有微光閃動。
整個暑假,周一到周五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看書學習,周六全天做家教,周日上午繼續看書,下午休息,晚上去夜店唱歌。
生活越忙碌,越能帶給她成就感,讓她擺脫過去的陰影。可她還是很羨慕那些不用邊讀書邊打工的同學。
正開車的田琳看了一眼中央後視鏡。
女孩靠在江虞肩頭,低斂的眼眸裏笑意盎然,略有些蒼白的臉頰漾開兩個小酒窩,像戀人間親密的依偎。
“平常周末也要做兼職嗎?”江虞也笑了,不自覺繼續問。
“不,”程蘇然搖頭,“要上課,沒有那麽多精力,我覺得還是讀書更重要。”
江虞笑容一凝,眼神黯淡了下去。
她轉臉看向窗外。
車子正經過一座高架橋,十幾年前她剛來江城時,是沒有這座橋的。時光走得飛快,物是人非。
“是啊,讀書很重要。”江虞轉回來,淡淡一笑,說着,低頭親了親她的臉。
“小朋友要好好讀書。”
程蘇然一怔,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擡起頭,卻只看見江虞眼裏漫不經心的笑,又聽見她說:“看來我不能叫你小朋友,應該叫‘小油條’。”
“哎?可是……”
“不喜歡?”
程蘇然點頭,認真地看着她:“我喜歡你叫我小朋友。”
江虞抿着嘴笑,輕輕刮了下她鼻子,正要說話,手機忽然響了,她從包裏拿出來,是裴初瞳。
“瞳瞳?“
一聽這昵稱,程蘇然豎起了耳朵。
“可可,來首都玩嗎?”電話裏裴初瞳語調輕快,聽起來心情不錯。但江虞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她說話似乎有點鼻音。
“你感冒了?”
“沒有啊。”
“我怎麽聽你說話有鼻音。”江虞皺起眉。
裴初瞳笑着說:“聽錯了吧,江可可,年紀輕輕耳朵就不靈了。”
“你在你爺爺那兒?”江虞繞過話題。
裴初瞳聲音低下去:“嗯,昨天陪他看閱兵,我跟劇組請了兩天假。”
“你跟阮……”江虞猜到幾分,話還未說完,就聽見裴初瞳不知朝誰大喊了一聲:“別煩我,滾!”
然後電話瞬間挂斷。
江虞握着手機愣了一會兒,隐隐有點擔心,又撥過去,響了幾聲被挂掉,接着收到了裴初瞳的短信:[沒事,心情不太好,我冷靜一下,晚點再和你說。]
她松一口氣。
程蘇然看着她眉心擰起,又慢慢舒展,一會兒緊張擔憂,一會兒放松平靜的樣子,心裏不禁打起了小鼓。
tong tong?不會是姐姐的另一個情人吧……
昨天周年閱兵,裴初瞳特地請假回了首都老家,一家人陪爺爺看儀式。
裴爺爺生于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十六歲參軍,上戰場,從小班長升到高級将領,戰功赫赫,勳童無數。如今老人家八十多歲高齡,身子骨依然硬朗,精神矍铄,頭腦清晰,德高望重,受人尊稱一聲“老首長”。
九歲以前,裴初瞳一直随爺爺奶奶住在部隊大院裏,是孫輩中最受兩個老人家喜愛的孩子,故而與他們感情深厚。
這次,家裏長輩叔伯姑姑、同輩兄弟姐妹、小輩外甥侄女都回來了。四世同堂,老爺子高興得不得了。
一高興就給裴初瞳介紹了個對象。
男的比她大兩歲,一米八,模樣儒雅标致,海歸博士,高幹家庭出身,爺爺跟裴老爺子是戰友,門當戶對。
“瞳瞳啊,你們先接觸一段時間,覺得合适再考慮,不合适也就當交個朋友。你放心,爺爺絕對不會幹涉你的自由,你想幹事業就幹事業,想談戀愛就談戀愛,只要坦坦蕩蕩,光明磊落……”裴老爺子拉着孫女的手,拍了拍,語重心長。
裴奶奶在旁邊擦老花鏡,笑着打斷道:“這還不算幹涉呀?看你,都恨不得替瞳瞳跟人家吃飯了。"
“诶,我是真的很滿意小許,但是我滿意沒用啊,要我們瞳瞳滿意才行。”
“喲喲喲。”
老兩口逗起樂兒來。
裴初瞳心情有些沉重,嘴角雖挂着笑,眼睛裏卻沒有絲毫神采。但她是個演員,明白應該怎樣演好一個哄長輩開心的孫女。
“爺爺,我知道了,明天先和他吃頓飯,互相了解一下。”
“好好好。”
裴老爺子開心極了,連聲應好,然後又轉頭看向一旁靜默不語的阮暮,招了招手,“還有小暮,來。”
阮暮猛地擡起頭。
她今天沒紮馬尾,黑發齊肩披散着,襯得原本偏硬的臉廓柔化了一點,身上穿件棕色皮質風衣,清清冷冷,不茍言笑。
裴初瞳心裏咯噔一下。
“老首長。”阮暮難得一笑,起身走過去,挨着老爺子坐下來。
裴爺爺佯裝不高興道:“你這孩子,怎麽還是一口一個老首長,越大越倔了。那都是外面人取的虛名兒,我們是一家人。”
阮暮連忙改口:“爺爺。”
“诶,”裴老爺子笑起來,拉過她一只手與裴初瞳交疊在一起,“你和瞳瞳都是我看着長大的,吃一鍋飯,睡一張床,比親姐倆兒還親,所以爺爺不會厚此薄彼……”
他又開始牽起了紅線。
阮暮心裏一慌,下意識看了眼裴初瞳,偏偏,裴初瞳也朝她望過來,兩道目光撞上了。
她扭臉避開。
裴初瞳皺起了眉。
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暖熱的溫度從指尖蔓延而上,她能感覺到阮暮手心裏厚厚的繭子,粗糙地覆蓋在自己手背上,也能感受到這人的不自在。
呵。
她在心裏冷笑。
“好了好了,老頭子,”裴奶奶适時出聲,打斷了老伴兒的喋喋不休,“我看你今天是興奮過了頭,別唠叨孩子們了,早點睡。”
裴爺爺像小孩一樣撇了撇嘴。
兩人同時松口氣。
第二天,裴初瞳應付着跟男方吃了頓飯,回來卻發現,阮暮與她小侄女玩得正開心,也是剛從外面回來。
于是兩人回房間大吵了一架。
“你是不是很高興?終于不用面對我了,終于可以看見我應付別人了。”
“沒有。”
“那就是無所謂,我真的跟男人結婚也無所謂。”
“……”
阮暮低着臉,一言不發。
說是吵架,但始終是裴初瞳一個人在控訴,阮暮修長的身形立在窗前,逆着光,側臉冷硬,渾身上下只有睫毛會動。
像塊沒有生氣的木頭。
裴初瞳眼圈泛紅,深吸了一口氣,頹然無力地跌坐在沙發上,把臉轉向另一邊,任由淚落。
家裏從來沒有逼過她做什麽。
即使是結婚。
爺爺不會非要她結婚,不會非要她嫁給某個人,父母就更不會了。裴家的家風雖然嚴正,但對子女後代的生活并沒有那麽多限制和要求,她其實是在非常自由的環境中長大的。
所以她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就這麽難。
空氣中傳來一陣抽泣聲。
阮暮終于動了,轉過頭,望見沙發上的人肩膀顫抖,不由得擰起眉,面無表情的臉有了一絲波動。
她抽了張紙,緩步走到沙發邊,正要給她擦眼淚。
裴初瞳怒而揮開那只手,紙巾落在了地毯上。
阮暮又回去抽了一張。
然後又被她揮落。
三次。
“瞳瞳……”阮暮低聲喊她,垂着眼,卻只是喊了這一下而已,什麽都沒說,好像在哄。
裴初瞳擡手抹了抹臉,嗓音微啞:“你到底覺得對不起我爺爺什麽?”
阮暮沒說話。
出發那天,晴空萬裏。
上午九點半,兩輛奔馳商務車停在公司門口,大家在一樓集合。江虞和程蘇然是最晚到的——沒有人知道她們昨天折騰到半夜。
這次出行人不多,加上她們、田琳和祁言一家三口,總共十二個人,都是留在江城沒回去的同事。
一踏進大廳,江虞意外看到了白露的身影。
她化着淡妝,穿件休閑的黑色長袖,簡單的牛仔褲,頭上戴一頂棒球帽,長而直的黑發披散及腰,氣質與衆不同。
“虞姐——”白露自然也看見了她,迎上去,親昵地挽住她胳膊。
“這位是?”
目光落在程蘇然身上,從頭到腳快速打量一番。
江虞随口道:“我妹妹。”
“哦,小妹妹你好啊。”她眯着眼笑,說完目光很快轉回江虞臉上。
程蘇然都來不及回應一聲。
“……”
祁言正在清點人數,見她們來了,拍了一下手說:“人到齊了,出發吧。”
衆人紛紛跟江虞打招呼,連帶着打量程蘇然。
站在兩個模特旁邊的她被襯得又矮又瘦。
一行人走出大門。
門口有三輛車,停成一列,祁言帶着老婆女兒上了最前面的白色轎車,方便帶路,江虞她們坐中間那輛商務車,其餘同事坐最後一輛車。
車門打開,田琳先上去了,坐在後排,中間座位留給老板和小情人。
江虞正要上去,一直挽着她的白露沒松手,輕輕往後拉了一下,說:“虞姐,我們坐中間吧,讓小妹妹先上去。”
“小妹妹,你和田助理坐後面好嗎?”她轉頭看向程蘇然,語氣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