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五個字,程蘇然看得清楚,卻看不懂。她知道這是兩個月的包養費,不知道為什麽一次性付清。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成形。

難道……

姐姐不要她了?

所以提前終止合約?

她心懸起來,顫抖着手指打字:[為什麽呀?]

江虞遲遲沒回複。

程蘇然一時忐忑難安,恨不得自己長了翅膀立刻飛回去,餘光瞥見奶奶的遺像,轉過臉,狠狠瞪了一眼。

都怪你!

她在心裏生氣。

“讓你磕個頭,玩起手機來了!”姑姑尖利的聲音傳過來。

程蘇然猛一激靈,就見姑姑拎着笤帚朝這邊來,以為她要打自己,下意識側過身子躲開,“我磕過頭了。”

姑姑卻只是把笤帚往她手裏一塞,“去東頭屋打掃衛生!就曉得玩手機……”

“哦。”

她拎着笤帚走開。

老屋共有四間,一間堂屋,東西各一間卧室,一間竈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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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是程蘇然父親生前住的屋子,小時候她在奶奶家生活那幾年也住過。她對老屋的記憶,永遠是角落裏的蜘蛛網,每天掉皮渣的牆,翻個身就吱吱作響的雕花木床,還有一股怎麽開窗通風都散不去的濕黴味。

打掃完衛生,微信依舊沒有動靜,程蘇然忍不住又發了一條:

[姐姐?]

……

院子裏嘈雜,姑父買東西回來了,身後跟着幾個村裏的叔伯。

無論誰家辦大事,婚喪嫁娶,總有人上門來幫忙,不要錢不要禮,只主人家留着吃頓飯表示感謝,村裏一直秉持着這般傳統。

爺爺奶奶家人丁不興,到現在只有姑姑、程蘇然和趙意含幾個後代,這次奶奶病情來得兇,住院花了不少錢,姑姑實在是拿不出更多了,喪事只能一切從簡。

不停靈,明天封了棺直接擡上山埋了。

程蘇然出去與幾位叔伯打了個招呼,便鑽進竈房幫姑姑燒火做飯。

這時候手機震動了。

姐姐:[表現不錯。]

姐姐:[還剩兩個月,按月付麻煩。]

江虞發了兩條。

冰冷的文字躍入眼簾,程蘇然心頭一刺,仿佛看見了簽合約那天的江虞,冷淡的面孔,冷淡的語氣,将她當做貨物一般看待。

可她本來就是姐姐花高價買來的小寵物……

這頭心裏酸澀,那頭看見“還剩兩個月”,又有種不舍的緊迫感,她簡直快要被自己矛盾的情緒折磨瘋了。

難道這是在考驗自己嗎?試探她會不會拿了錢跑路?

程蘇然苦笑着安慰自己,低頭打字:[姐姐,你就不怕我拿着錢跑了嘛?]

這次江虞回複得很快:[你不會。]

程蘇然:[為什麽這麽篤定?]

江虞又不說話了。

“……”

唔。

吃過晚飯,程蘇然問起表姐,姑姑說剛到城中家裏,天黑不方便,明天一早再過來。

到底是自己的親生女兒,舍不得遭一點罪,吃一點苦頭。

她雖然羨慕,但也麻木了。

這一晚,程蘇然和姑姑留在老屋守夜。

過去的農村夜晚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人們吃完飯早早就睡了,如今還好,卻也比不得市區熱鬧,尤其老屋這邊,一入夜,四周黑黢黢的,只見星點燈光,照着山頭田埂的輪廓,遠望像一只沉睡在黑暗中的巨獸。

堂屋燈光敞亮,黑棺材陰森森的,有幾分瘆人。

程蘇然以為自己會害怕,但看到奶奶那張臉心裏盡是氣,恐懼都不值一提,她索性坐在遺像邊插着耳機背單詞。

姑姑坐在對面,眼睛死死盯着棺材,不知在想什麽。

周遭靜得只聽見狗叫。

“老東西,你不喜歡生兒子咩?你兒子早早死得頂透,老了還是我管你,還是我給你送終……”手機播放內容暫停,程蘇然就聽見姑姑自言自語的聲音,莫名一怔。

女人眼裏有憤恨和不甘,末了嘲諷地笑。

程蘇然偷偷看她,頓時覺出心酸,其實姑姑也是可憐人,是這個家庭中的受害者,換做自己是她,當年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

如今奶奶這個大包袱沒有了,束縛在她們心上多年的疙瘩也能解開了,何不借這次機會修複關系?

不知不覺間她的心軟了下來……

一夜未眠,翌日天剛蒙蒙亮,姑父就帶着表姐前腳剛到,村裏那幾位叔伯後腳也來了。

喪事從簡,流程幾乎沒有,姑姑拿着引魂幡走在前面,程蘇然和表姐跟在後面,姑父和幾位叔伯擡棺材,一行零零散散幾個人上了山。坑是昨天就挖好的,在爺爺的墳旁邊,兩人合葬。

這是程蘇然第二次參加農村葬禮,上一回是十幾年前父親去世的時候。

那會兒她還小。

匆匆下葬後,大家又圍在一起吃了頓飯,收拾老屋的東西,姑姑把院子裏養的雞送給了幾位叔伯,留了一只帶回家。

程蘇然終于回到她住了十幾年的地方。

小樓房老舊,八十多平,兩室兩廳,一間姑姑住,一間表姐住,程蘇然則住在小儲藏間,只放得下一張折疊床和一套小桌椅,衣服統統塞在床頭收納箱裏。

兩年沒回來,儲藏間堆滿了表姐的東西,桌上,床上,到處都是雜物。

完全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程蘇然低着頭,默了片刻,不想去吵因為早起一直打瞌睡回來倒頭補眠的表姐,遂自己動手搬掉一些雜物,收拾屬于她的東西。

雖然,也沒有多少東西了。

幾支不出水的筆、一摞用完的草稿本、小學拿過的獎狀……書桌抽屜最深處有個不起眼的小盒子,她拿出來打開,裏面赫然躺着一只刺繡小白兔。

程蘇然微愣。

記得很小的時候,這只兔子就陪伴在她身邊,印象中是別人送給她的,但具體是誰,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将小白兔捧在手心,仔細端詳,兔耳朵弄得有點髒,脖子下面有個小小的勾狀圖案,很像撲克牌中的“J”。因年代久遠,白線微微泛黃,但依然能看出縫它的人手工精巧。

當初去江城念書怎麽忘記了帶上這個小東西?

正好,她屬兔。

程蘇然把小白兔揣進口袋,繼續清理東西,不要的都扔掉,再把表姐的雜物搬回原位,轉身出去。

“這家還了一萬,還有兩千多。”

“一起算到是七萬。”

“哪有這麽多錢哦,造孽……”

隔壁房間裏,姑姑和姑父正商量還債的事,不斷唉聲嘆氣,程蘇然腳步一頓,屏住呼吸聽了兩句。

“還有然然的一萬嘞?”

“那算個屁,她本來就該給的。”

兩人聲音壓得極低,可周圍太安靜了,一點點響動在這靜谧之中都顯得刺耳。

程蘇然想起自己省吃儉用存下的一萬塊,僅僅為老人家續了幾天命,最後該走還是走了,白費努力,賠掉所有身家,她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雖然她現在不缺錢,比過去富有幾十倍,但出賣自己換來的終究與努力工作賺來的不一樣。

她想……

幹脆拿出十萬塊給姑姑還債,然後一家人放下包袱好好生活。

“她現在大了,肯定要嫁人的,還得從她身上撈筆彩禮來,随了她媽那個狐貍精相就是這點好,男的巴着上門。”隔壁又傳來姑姑的聲音。

姑父驚訝道:“這都還沒畢業,急什麽?”

“早點把她嫁出去省事,養她這麽多年也該回報點我了……當初她爸死了沒人管,惹我一身騷,要不是那老東西答應把老屋留給我,鬼去管她!”

“賠給你弟那些錢用完了沒?”

“本來剩兩萬,都給老東西花在醫院了,唉,還想留着給我小含……”

程蘇然兜頭一涼,僵愣在原地,剎那間全身的血液直往腦袋頂上湧,涼意從頭皮蔓延,冰火兩重天的滋味在身體裏激烈地震顫。

記憶中父母的印象不深,這些年,她只從旁人嘴裏斷斷續續聽過一些往事。

在她三歲那年,父母離婚,母親把她丢給父親就走了,之後再也沒露過面。

父親沒耐心,把她扔到爺爺奶奶家大半個月不管。老人們身體不太好,又嫌她是個丫頭,還拖累自己兒子難以二娶,便也沒給過好臉色,能讓她有口飯吃就算是恩德。

七歲的夏天,父親酗酒與人鬥毆,傷重不治而亡,沒兩個月,爺爺舊病複發也走了,奶奶再沒精力照料。

誰來撫養她是個問題。

打人者賠了十五萬,那段時間扯皮來扯皮去,她成了燙手山芋,找不到親媽,誰都不想要,最後被迫塞給了姑姑,那筆賠償金就當做她的撫養費。

姑姑年幼時因為爺爺奶奶偏愛兒子,在家飽受苛待,心裏始終對他們懷着怨恨,于是結婚後搬得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但最後都妥協了。

這便是她所知的全部。

她一直以為,姑姑當年收留自己是因為心軟,不忍心看着她無人照料。所以,即使這十幾年飽受冷眼,過得并不好,她也沒有太多怨言,處處忍讓,理解那種苦楚,心懷愧疚。

只是沒想到,原來……

為錢罷了。

什麽心軟!什麽親情!什麽好好生活!沒有人要她,沒有人歡迎她,走到哪裏都被趕出去。程蘇然雙眼泛紅,攥緊了拳頭,竭力不讓自己發出抽氣聲。

哭沒有用,哭無法解決問題,她不能讓沒用的情緒占據理智,她得想辦法,她得逃,确保自己永遠不會再回來。

她放輕腳步往後退,回到儲藏間,深深地呼吸了幾次,拿出手機訂票。

微信突然收到一條消息。

姐姐:[帶點特産。]

程蘇然渾身沸騰的血液霎時冷卻下來,怔怔地看着這四個字,半晌,她才想起來回複,慢慢打字:[好。]

上一條“為什麽這麽篤定”被直接無視。

她神情恍惚,卻已經勻不出精力再胡思亂想,熬了一整夜,頭有點疼,可是一秒鐘也不想再待下去。回完消息,她迅速收拾好背包,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裝進去,輕手輕腳走到門口。

“姑姑,我回學校了。”

說完飛快打開門,一溜煙沒了影。

午後,豔陽高照。

濱江兩岸人山人海,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争相觀景,市區擁堵不堪,路上随處可見指揮秩序的交警,平常十分鐘能走完的路今天要花費二十分鐘。

車子在其中艱難穿行,好不容易駛出市區範圍,速度才提上去。

終于到了機場。

“虞姐,我要現在下去嗎?”田琳拉起手剎,轉頭看向後座的女人。

江虞正閉目養神,聞言,睜開眼,看了看手表,說:“差不多落地了,我跟你一起。”拿起墨鏡戴上。

“別,我去接,萬一你被認出來麻煩。”

“又不是明星。”

今天小朋友回來,她在家休假沒什麽事,過來接人,特地素面朝天,穿了件很普通的白色長袖,一條深藍的牛仔褲,平底皮鞋。

看起來只是個鄰家姐姐。

田琳探過半個身子,伸出手,一把摘了她的墨鏡,“好好坐在這裏等吧。”

江虞皺眉,佯裝不快道:“你想造反了?”

“是不放心。”田琳攥着墨鏡下了車。

車內寂靜,江虞拿起手機解鎖,點進了與程蘇然的聊天框,指尖緩緩往上滑,目光落在“為什麽這麽篤定”上。

凝視着半晌,嘆了口氣。

她不清楚小朋友家的具體情況,但經過這一個月的接觸,大概能判斷出家庭條件并不好。親人去世,喪葬花銷大,沒有錢是極難過的,或許還要額外支援家裏一點……

二十萬對她來說只是一堆衣服,但對小朋友來說就是全部。

這筆錢,或早或晚,都是要給的,無論小朋友拿去做什麽,無論她是否在協議期限內感覺到膩味。

啧。

她真是個仁慈的金主……

沉思許久,江虞放下了手機,拇指輕輕揉按着太陽穴。

過了十幾分鐘,後座門被拉開,程蘇然提着一個禮盒和塑料袋上了車,一見她,低低喊了聲:“姐姐……”

“累了吧?”江虞笑吟吟地摟住人肩膀。

“還好。”

女孩神情怔仲,表情木木的,往日清亮的黑眸失去了神采,眼睛下面有點腫。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江虞覺出不對勁,沒多問,只當她是奶奶去世了傷心難過,情緒還沒有緩過來,遂低頭親了親她的臉,“明天下午出去玩嗎?”

“好。”程蘇然想也不想就點頭,突然回過神,迷茫地擡起頭,“去哪裏呀?”

“一個新開發的度假區,攝影師姐姐請我們去捧場。”

“噢,好。”

她擠出一個笑容,兩只小梨渦甜中帶着酸苦,江虞正要說話,她忽又想起什麽,低頭翻手中的袋子。

“對了,姐姐,我給你帶了特産,這個水果酥餅特別好吃的,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麽口味,買的時候有點趕,就各種口味都買了。”

“它裏面的餡兒是用真正的水果做的,不是色素和糖精,而且熱量不高,可以放心吃。”

她把裝着散稱酥餅的塑料袋遞給江虞,然後又打開另一個禮盒。

江虞很給面子,随手拿了一個藍莓味的,撕開包裝,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酥酥脆脆,有濃郁的藍莓果香,溢出汁來,味道确實不錯。

“這是一套木雕杯子,木材在我們當地才有,制作流程純手工。”程蘇然又獻寶似的打開禮盒給她看。

江虞滿意地點:“嗯,很适合擺在辦公室。”

“姐姐喜歡就好。”

程蘇然把東西收拾了一下,放到旁邊,見她手上的酥餅還有大半沒吃完,心不禁懸起來,“姐姐,是……不好吃嗎?”

“沒有,”江虞搖頭,“我吃東西比較慢。”

“噢。”

程蘇然從包裏拿出一瓶小礦,“這是飛機上空姐發的,還沒開。”

一邊說着一邊擰開遞給她,然後又掏出紙巾,替她擦了擦嘴角,順手撩起她垂落鬓邊的頭發,掖在耳後。

江虞接過水,輕笑着挑了下眉:“小朋友今天怎麽這麽乖?”

“ 我……”

程蘇然抿了抿唇,小臉微鼓,略帶幽怨的眼神望着她,“我不會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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