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空氣陡然間凝固了。
江虞沉着臉推開懷裏人,轉過身去,端起水果酒抿了一口。
舌尖滋味清甜,一點酒精的微辣刺着神經。
那一推力道不輕,程蘇然險些跌下椅子,幸而手快,扶住了邊緣。她愣愣地望着那背影,眼神茫然,但很快反應過來——
她又說錯話了。
一盆涼水從頭潑下來,冰冷的滋味浸透心底,讓她瞬間清醒。
從最初到現在,這些日子相處以來,無論她多麽努力想要摸清姐姐的脾氣,都只能觸碰到表面皮毛。她仿佛走在一條埋藏着無數地雷的泥土小路上,戰戰兢兢,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踩中一顆,被炸得粉身碎骨。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願意停止探索,冥冥之中,她能感知到,有什麽東西牽引着她靠近。
程蘇然定了定心神,冷靜下來,安慰自己沒關系。
至少姐姐主動向她解釋了白露的身份呀。雖然,還是很介意上次在辦公室看見的那個吻……
她喝了一口飲料,拿起剩下的華夫餅小口小口地吃,又嘗了一塊西多士,挖了一勺布丁,甜味塞滿了唇齒間,心情豁然明媚。
微涼的夜風拂過庭院,搖曳着青竹葉子沙沙作響。
江虞斜靠在長椅上,長腿交疊,眼皮微垂,手中的酒杯已經空了,仍保持着姿勢一動不動,仿佛雕塑。
腦海中閃過紛亂的畫面,明明已經久遠,想起來卻依然像是發生在昨天。
十九歲是她命運的轉折點,不錯,人人都可以看百科,人人都知道她在那個年紀孤身一人去巴黎闖蕩,人人都欽佩她的勇氣,稱贊她吃得苦中苦,豔羨她成為人上人。
但沒有人知道,在十九歲車輪碾過的昨天,十八歲,她被扒了一層皮後才從“地獄”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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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她以為自己會考上理想中的大學,選一個有前途的專業,按部就班地讀書、畢業、工作,一輩子獨身到老。
高考那天,她被冰冷的鐵鏈拴在房間裏,哭喊、掙紮,無濟于事,手腕被磨破了,殷紅的血滲出來,沒有人理她。
別人在考場上奮戰,她在家裏絕望流淚。
別人查分數填志願,她收拾行囊滾出去。
從小縣城到大城市,路途遙遠,她拿着高中學歷,偷偷存的兩百塊錢,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裏。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沒有然後了。
過去了。
十九歲确實很小,在外闖蕩确實很辛苦,但她沒上過大學,答不出自己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金絲雀有資格過問她的私事嗎?
真是不聽話……
江虞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緩慢吐出來,心緒漸漸平複,她放下酒杯,轉過身。
小朋友正在大快朵頤。
華夫餅吃完了,碟子裏還有兩塊西多士,她捧着布丁,因那杯子是圓錐形,底部很窄,要吃到最後一點點必須用勺子使勁挖。
她小臉微鼓,努力地挖呀挖,活像一只貪吃的小倉鼠。
可愛極了。
江虞看着她,嘴角情不自禁往上揚,心一點點軟下來,生出了悔意。
今晚不知怎麽回事,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會兒高漲,一會兒低落,或冷或熱,仿佛有無數個靈魂搶占着她的軀體,打了起來。
她是不是又吓到小朋友了?
想是如此想,但她身為金主,是不可能主動向情人示好的,而一個合格的情人,必須主動讨好金主。
江虞靜靜地凝視着女孩。
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程蘇然擡起頭,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深邃的眸,“姐姐……”
她心髒猛縮,頓時緊張起來。
江虞只看着她不說話。
兩人沉默對視。
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融化,蕩漾着柔光。
那瞬間,程蘇然好像看懂了,她放下布丁杯,用毛巾擦了擦嘴巴和手,乖乖走過去。
還沒等坐到腿上,江虞就迫不及待抱住了她。
“姐姐……”
“噓。”
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埋臉在她頸邊。
程蘇然抿住了唇。
薄薄的皮膚下是滾燙的血管,臉挨着,能感受到生命的氣息在裏面跳動,江虞閉着眼,輕吸了一口氣,片刻,将人摁坐在自己腿上。
“姐姐,對不起,你別生我氣啦。”程蘇然軟軟地偎着她。
真乖。
江虞在心裏嘆道。
昨天誤會了小朋友耍脾氣,她心裏多少有點愧疚,加之今晚情緒無常,更添些罪惡感,即使有氣也早已消散了,哪裏舍得再對她喜歡得不得了的寶貝發洩。
果然是一只會讨金主歡心的小雀兒。
“沒有,”江虞睜開眼,仰着頭對她笑,“剛才是姐姐不好,你不要往心裏去。”
程蘇然一愣,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讷讷點頭。
姐姐竟然跟她道歉哎?
不是在做夢。
“今天允許你吃醋。”江虞啄了一下她的唇。
程蘇然心裏正蕩漾,一時沒明白,疑惑道:“什麽?”
“你不是吃白露的醋嗎?”
“……”
“要不要連田琳的醋一塊兒吃?”江虞漫不經心地挑眉。
這話聽起來像是諷刺,刺她一個金絲雀長本事了,到處吃醋,但凡與金主有關系的人都醋,毫無自知之明。
“我沒有……”
“哦,原來只吃白露牌陳醋,這是為什麽?難道她釀的比較酸?”
“哈哈哈哈。”
程蘇然被逗笑了,卻也松了一口氣。
原來姐姐又在逗她。
笑得開心了,膽子也大起來,她兩只手爬上江虞的臉,捏捏鼻梁,又揪揪嘴唇,控訴般嘟囔:“也不是。因為上次……我在辦公室不小心聽見你們說話,還看見你們……看見她親了你,我就以為她是你另一個情人……”
聲音越來越小。
也許是前幾次踩到雷,被炸怕了,她說到這裏,下意識觀察江虞的臉色。
“她親我?”江虞皺起眉,“我怎麽不知道?”
程蘇然小聲說:“就是你們抱在一起的時候,親你臉了。”
別說了啊別說了,要挨炸了。她在內心哀嚎,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就總忍不住在作死的邊緣徘徊。
江虞回憶起那天的情形,她非常确定白露沒有碰到自己臉上任何部位,況且,她雖然花心,愛養“鳥”,但每次協議期間只養一只鳥。
無關所謂的“忠誠”,而是她根本沒有那麽多精力同時養兩只。
小朋友腦袋裏究竟在想什麽?
她口味很挑的。
“小傻瓜啊,”江虞哭笑不得,伸手刮了下她鼻子,“你肯定看錯了,姐姐不騙人,真的沒有。”
“噢。”
程蘇然自知是鬧了誤會,尴尬不已,紅着臉低下頭,“姐姐,你怎麽不生氣呀?”
“為什麽生氣?”
“我……”
她想說她違反協議條款了。只是,在這溫情流淌的時刻,她說不出那冷冰冰的幾個字,遂搖頭,噘起小嘴用力親了一下江虞的臉。
——啵唧!
“沒事,反正姐姐只有我能親。”
“程蘇然。”
“哎?”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江虞佯裝冷臉,可是沒兩秒就破功笑了出來。
程蘇然卻是當真被吓到,氣鼓鼓地捏她鼻子,左捏捏,右捏捏,手感真好,捏着捏着就發現,她的鼻子高挺又秀氣,真的很漂亮。
而且,不止是鼻子。
她的整張臉,輪廓骨感立體,比較有棱角,五官十分協調,藏得住也放得開,裹挾着一種山水悠長的大氣。
用她在微博上看到的話說就是“完美的高級臉”。
“姐姐……”程蘇然貪婪地盯着這張臉。
江虞揚了揚眉,“嗯?”
“你好美。”
“我知道。”
“……”
一點也不謙虛!
“乖,去拿那個。”江虞笑了笑,指着放在溫泉池邊的小盒子說。
程蘇然:“……”
夜色愈深,兩人回到酒店。
程蘇然軟綿綿地抱着江虞的胳膊,像條無骨魚,小臉泛着潮紅,走兩步就打一個呵欠。她累得慘,江虞倒是精神。
這會兒外面已經沒什麽人了。
踏進酒店大門,程蘇然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瞌睡霎時清醒,她轉頭,就看見祁言從身側繞過來,“小然然——”
“你們去哪兒玩了?”
不等程蘇然說話,江虞投來警惕的眼神,淡淡開口:“泡溫泉。”
“言言姐,陸總和陸葳呢?”程蘇然點頭,朝她身後看了一眼,打着呵欠問。
祁言回了個白眼給江虞,再看向程蘇然,又恢複了溫和的笑容,“在後面,我女兒想吃零食,去買了,我就先回來洗澡。”
三人走到電梯門前等。
“對了,小然然,你玩過密室嗎?我們今天去山下商業街看了看,有一家很大的真人闖關密室,聽說是用真實的兇宅改造出來的,明天我們組隊去試試怎麽樣?”祁言故意把“小然然”三個字念得很重。
程蘇然疑惑地眨眨眼:“什麽是闖關密室?”
祁言給她解釋了一遍。
電梯門開了,裏面的人陸續出來,江虞摟着程蘇然率先進去,側過身,擋住了祁言的靠近。
只有她們三個。
“我還沒玩過,好像挺有意思哎,那明天就去!”程蘇然從江虞身側探出小腦袋。
祁言與她隔人對望,“嗯,就差兩個人了,你和江虞正好。”
江虞皺起眉,臉色有點難看。
電梯緩緩上升。
程蘇然又打起了呵欠,半阖着眼皮,祁言目光落在江虞身上,“女朋友都困成那樣了,不背一下麽?”
“昨天不是都背上樓了嘛?”
江虞斜她一眼,沒說話。
迷迷糊糊聽見她們的聲音,程蘇然一激靈,睜開眼,“啊?”
“嗯?小然然,你不知道嗎?昨天晚上你睡着了,江虞背你上樓,我和我女兒在電梯口都看見了。”祁言一邊說一邊露出羨慕的表情。
“我也想背一次喬喬,可惜背不動,唉,長得高就是好。”
“姐姐……”程蘇然震驚地看向江虞。
——叮
電梯門開了。
這次祁言速度更快,搶先一步跨出去,“晚安,小然然。”
兩人随後出去。
走廊傳來“咚”的關門聲,江虞牽着程蘇然一步一步朝房間走,緊盯着祁言那間,目光裏流露出一絲冷意。
到了房門口,她松開女孩的手,臉色又恢複了柔和,“早點睡,晚安。”
“姐姐……”
程蘇然不舍地望着她,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伸出去欲抓她衣角的手又縮了回來,猶豫片刻,沖她甜甜一笑,“晚安啦。”
說完,慢吞吞地刷卡開門,慢吞吞地進去,再慢吞吞地關上門。
江虞靜立在原處,頭微低,燈光為她修長的身影鍍了一層暖色,半晌,她回過神,轉身朝祁言那間房走去。
敲門。
門開。
“有事?”祁言探出半個身子。
江虞冷着臉,沒答,伸手将她推了進去,踏入房間,反手關上門。
祁言:“?”
“你有完沒完?”江虞冷冷地睨着她,往後退半步,有意識地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離。
祁言也後退半步,“我怎麽了?這話不應該我問你麽?有事不能在門口說?”
她正準備洗澡,這人就這樣闖進來,把她吓一跳,如果都是鋼鐵直女倒也罷了,偏偏是彎的,各有對象,萬一傳出去根本說不清楚。
江虞懶得跟她廢話,拿出手機調了份錄音文件,播放給她聽。
是昨天中午祁言在自助餐廳說的話。
——遇人識人、擺脫人渣。
總共十分鐘,播放到一分鐘左右,江虞按下了暫停,擡起眼,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祁言不以為意,嗤笑道:“讓助理監視女朋友,夠可以的,不愧是你啊,多少年前的老招數了。"
“與你有任何關系嗎?”江虞不想解釋。
“沒有。”
“那是為了什麽?”
“我這個人比較熱心腸,就是看不得小妹妹被人渣騙。”祁言笑得漫不經心。
“是嗎?”江虞不怒反笑,“看來你對當年我甩了你這件事耿耿于懷,到現在都難忘,該不會,要記一輩子吧?”
祁言一點也不上套,語氣懶懶道:“及時止損這種好事,當然值得我記着了,畢竟,沒見識過渣滓就不會知道寶藏有多好,我得感謝你。”
——嘀
房門開了。
陸知喬和女兒從外面進來,看見屋裏兩個人,愣了一下,“你們……”而後目光落在江虞身上,蹙起了眉。
"! ! !"
“找祁言談點事。”江虞朝陸知喬點了下頭,主動解釋。
祁言又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陸知喬遲疑地點頭,沒說什麽,低聲讓女兒去洗澡。
“記住,非工作時間,離程蘇然遠一點。”江虞沉聲警告了祁言一通,轉過身,打開房門。
與陸知喬擦肩而過,對方忽然喊住她:“江虞——”
江虞腳步一頓。
“方便出來說話嗎?”
回到房間,田琳正坐在床上玩手機,程蘇然跟她打了聲招呼,去廁所換睡衣,刷牙洗臉。
困意使得腦子昏昏沉沉的,她草草洗漱完,拎着背包坐到床邊,正要拿手機,手伸進去卻碰到一個微涼的金屬物品。
拿出來一看,是姐姐的手表。
落在她這裏了!
銀色表盤,設計得簡潔大方,除了裏面鑲嵌的一圈小碎鑽,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
得去隔壁還給姐姐。
程蘇然穿上拖鞋起身,走到門邊,莫名有些雀躍,她輕輕打開門出去,正想左轉隔壁,卻聽見不遠處安全通道裏傳來說話聲。
有點耳熟。
她循着聲音朝安全通道走去,拖鞋踩在柔軟地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言言這麽做确實不太好……”
咦?陸總?
接着她又聽見了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既然我跟祁言早就分手了,也放下了,那麽除偶爾的工作交流外,私下我不希望……”
是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