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冰冷的質問隔着屏幕傳來,回蕩在寂靜的空氣裏。
程蘇然的笑容凝固了,猛然想起那天在醫院的情形,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頓時緊張起來,“你……你怎麽知道……”
江虞沒理會,只加重了聲音:“回答我。”
“……”
這張臉輪廓清瘦,線條冷硬,縱使隔着屏幕也給人一股強烈的威壓,仿佛在告訴她,說謊的後果很嚴重。
程蘇然咬了下嘴唇,手指緊攥着床單,一張小臉因慌亂而泛白,“我只問了她幾個問題……”
“什麽問題?”江虞咄咄逼人。
“問你以前……”程蘇然深吸一口氣,“是不是怕黑、怕鬼,有沒有幽閉恐懼症,身體情況怎麽樣,還有……”她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
卻見屏幕中江虞皺起了眉,她連忙老實交代:“還問了你喜歡吃什麽,讨厭什麽,平時經常做什麽,但是很多言言姐都不記得了,有些她也不知道。”
說完,空氣死一般寂靜。
程蘇然心知自己完了,低下頭,眼裏慢慢升起水霧。
頭頂冷白的燈光籠罩着她,孤寂又無助,她一只手抱住膝蓋,蜷縮起來,視線有些模糊。
別過臉,把手機轉向另一邊,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淚。
然後擡起頭。
視頻那邊是白天,屋子裏光線充足,背景中出現的家具是很明顯的意式風格,斜後方牆上挂着一幅油畫。
江虞靜靜地觑着她,眼神冷得可怕。
“為什麽要問這些?”
“想了解你。”
“為什麽想了解我?”
“……”
她步步緊逼,黑沉的眸子如蛇一般森冷,程蘇然本能感到恐懼,身體顫了顫,小聲說:“因為總是惹你生氣,我想,如果更了解你一點,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我覺得這是我的義務。”
起初她是這麽想的,可當她意識到自己對江虞動了心,才明白過來,真正的原因就如祁言所說——
喜歡一個人,就會想要了解她的全部。
最心酸莫過于明明是出自喜歡,卻要用冷酷現實的關系粉飾,生怕被看出痕跡,然後,為了維持這珍貴的溫情而不得不僞裝。
兩人隔屏對視,沉默了許久。
像是在絕望中等待審判。
程蘇然抿着唇,心跳得飛快,床單已經被攥得皺皺巴巴不成樣子。
那邊突然有人說話,只見江虞轉過頭,對屏幕之外的人笑了笑,講了兩句英文。那笑容無比燦爛,如盛開的夏花。
幾秒的功夫,她看得失了神。
随後,江虞轉回來,眼神又恢複冷意,“等我回去再說。”
視頻結束。
屏幕上那張臉倏地消失了,程蘇然心一沉,手指松開了床單,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往後倒,仰躺在床上。
整個人跟随着心往下沉。
沉啊沉。
從天堂沉入地獄。
這次是真的完了吧。她想。
沒有金主能忍受情人的“背叛”,對象還是前女友。她以為自己至少還有一個半月,陪在姐姐身邊,盡可能多地留下屬于彼此的美好時光,如此,即使最終的宿命是被踢開,在往後的日子裏也有回憶作伴。
她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呀。
程蘇然紅了眼眶,被天花板燈光刺得側過身,把自己蜷縮起來。
從小到大,她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別人的青春期荷爾蒙悸動,她的青春期只有學習。因為很早就知道姑姑家不是自己的家,因為太想快點長大,因為明白只有努力讀書才能出去。
上大學之後,很多男孩子喜歡她,追求她,但都被她的“高冷”吓退了。其實她一點也不高冷,她只是孤僻,當然,也确實對那些男生不太感冒。
一邊拒絕交朋友,一邊渴望有朋友。
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女人。
同性在她眼中是安全的,是可以信任的,優秀的同性是她想要成為的模樣,她與同性相處更舒服,對同性比對異性更寬容……
諸如種種。
以至于,她有些懷疑,自己究竟是喜歡江虞這個人,還是喜歡那層光鮮亮麗的外衣,或者一個符號。
可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違反了協議條款,等待她的是結束關系。
然後再也見不到那個人。
……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江虞在頭等艙舒舒服服睡了一覺,到江城已經是第三天上午。從機場出來,她直接去了公司,下午又去了一趟自己的工作室。
田琳說她要的女孩子已經找到。
“她今晚有空,你要見麽?或者先放一放也可以。”
“見。”
兩人穿過庭院離開工作室。
雪白的外牆邊栽種着幾棵橘子樹,果實半青不黃,再過一兩個月才完全成熟,夕陽落在她們身後,拉長了影子。
江虞穿件黑色皮風衣,長到小腿,高挑的身形襯着幹淨利落,有幾分肅冷,走路帶風。
“好,這次想在哪個酒店?”田琳有點跟不上她的步伐,只能走得更快,搶在前面為她打開車門。
江虞一只腳上了車,另一只腳頓住,眼神微暗,“不用另外開房,直接帶她去雲錦麗華。”
“可是程小姐住在那裏。”
“所以呢?”
她轉頭與田琳對視,眼底沒有絲毫溫度。
田琳明白過來,搖了搖頭,“沒什麽。”
“老時間,八點半。”
“好。”
……
夜裏起了風,下着小雨,室外冷飕飕的,整座城市被蒙蒙水汽籠罩。
八點整,江虞到了酒店。
電梯上樓,推開門,入目卻是一片漆黑。她愣了一下,随手打開燈,偌大的客廳空空蕩蕩,并無一人。
不在?
她有些意外,輕擰了下眉又松開,平靜地放下包,回主卧拿了睡袍去洗澡。
這兩天在米蘭出差,夜裏睡得不太好,只要她閉上眼,進入睡眠,那條又長又黑的走廊就會出現在腦海中,像一個詭異陰森的異空間,将她吞進去。
夢見許許多多以前的人和事,越來越詳細,越來越極端。
幾年前,她把自己關在密室,嘗試着克服恐懼,結果非但沒用,反而讓自己很長一段時間睡不好覺,非常累。直到久了慢慢淡忘,才好起來。
只是不知道這次會持續多久……
江虞足足泡了半小時澡,消解掉些許疲乏,穿好睡袍,做完簡單的護膚流程,走出浴室。
田琳已經帶着備胎等在客廳了。
女孩子高高瘦瘦,姓陶,二十四歲,身高一米七,會英語和日語,研究生在讀,長相清純,性格文靜,不追星不混圈不認識江虞。
除年齡和身高之外都符合條件,因為完全一模一樣的人實在不好找。
“虞姐,這是……”
“江總好,”不等田琳介紹,女孩主動上前打招呼,沖江虞大方一笑,“我叫陶敏琦。”
田琳:“……”
江虞敷衍地點了下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她。
還行。
與小朋友同類型的女孩子,整體看上去還算順眼,卻沒有當初看見小朋友時,那種驚豔的感覺。
長得是很清純,但眼神不太幹淨。
像個有心機的。
“虞姐,我先走了。”田琳識趣離開。
兩人站在燈下靜靜地對視。
片刻,江虞收回目光,走到沙發邊坐下,長腿搭着,漫不經心地問:“談過戀愛嗎?”
“沒有。”小陶跟過去,挨着坐在她身邊。
“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嗯。
很好。
江虞正想說什麽,大門傳來“嘀”一聲,接着被推開,她和小陶同時轉頭。
一道清瘦的身影踏了進來。
視線相對。
程蘇然站在門口,怔怔地看着沙發上兩個人,一時不清楚是什麽情況,嘴唇微動,“姐姐……”
江虞沒理她,不動聲色地轉回目光,擡手撫了撫小陶的頭發,說:“你先去洗澡,然後到我房間來。”
說完起身。
小陶指了一下程蘇然,疑惑道:“江總,這位是?”
“不用管她。”江虞眼皮都沒擡一下,徑直回了房間。
——咔噠
關上了門。
一陣尴尬的寂靜。
小陶滿頭霧水地站起來,看了看主卧,又看向程蘇然,尴尬一笑,拎着包轉身進了浴室。
程蘇然愣在原地。
這是……
姐姐的新情人嗎?
她腦子裏嗡嗡作響,只聽見心底“轟”一聲,什麽東西倒塌了,碎成一地。
浴室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
時間仿佛回到了八月底的晚上,她來到這間華麗的套房,和裏面的女孩子一樣,洗着澡,把自己洗幹淨,然後去金主的房間。
不,她沒有去房間,只是在客廳。
現在輪到另一只金絲雀了。
胸口泛着濃烈的酸意,悶悶地疼,程蘇然深吸一口氣,一步一步朝那扇緊閉的房門挪過去,擡起手,猶豫着,小心地敲了敲。
一下,兩下,三下……
敲了十幾下。
門開了。
一縷燈光瀉出來,江虞高挑的身影出現在門背後,淡淡的目光掃向她,面無表情,“什麽事?”
“姐姐……”程蘇然仰頭望着她,視線觸及她眼底的冷漠,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用力拉扯,聲音不由得顫抖,“你不要我了嗎?”
江虞沒說話。
聞到了熟悉的清幽的鳶尾香。
程蘇然吸了吸鼻子,清亮的黑眸裏慢慢升起水汽,視線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她伸出手,抓住了江虞的睡袍袖子。
“姐姐……”
“你告訴我為什麽好不好?”
江虞皺了下眉,仍是沉默。
為什麽?
如果不是她跟白露聊天,偶然得知了那天在醫院走廊發生的事,恐怕就永遠被蒙在鼓裏。
她讨厭背叛。
但她對小朋友讨厭不起來……
僵持許久,浴室水聲停了。
像是時間将至,程蘇然咬緊了嘴唇,泛紅的雙眼流露出絕望神色,手指一點一點松開了江虞的袖子,低下頭,“那我把多餘的十五萬還給姐姐吧……”
她嗓音沙啞,眨了眨眼,掉落一滴晶瑩的液體,又飛快抹去,擡起頭微笑。
“我不能白拿你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