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就那樣結束 (1)

噠噠噠。

房門被敲響。

陳培沛從被窩裏鑽出來,漆黑的房間裏,周圍牆上挂着窗戶後面容陰冷的女人,挂着黑紅抽象的線條組成的藏在碎屍裏的惡鬼,挂着猙獰冷峻的魔鬼一樣的森林版畫。

但這一切都不可怕,這所房子裏住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陳培沛盡管害怕,但更害怕對方覺得自己不聽話的後果,他擁着被子哆哆嗦嗦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薄郁被他吓一跳。

“為什麽不開燈?”

陳培沛難掩悲憤,弱弱地說:“開燈更可怕。”

薄郁點點頭,将手中的餐點遞給他:“你吃到一半就走了。”

看到好吃的,陳培沛瞬間忘記了恐懼,立刻接過來,幸福滿足地吃了一口:“你人真好,剛剛正餓呢。”

A4紙:【真是的,這樣蠢蠢的,真的是重生者嗎?】

薄郁看着專心吃東西失去防備的陳培沛:“來找你還有一件事想問,先進去吧。”

他和A4紙走進陳培沛的屋子,順手打開燈,看到屋子裏的畫風,微微一僵。

A4紙也微微一哆嗦:【我收回剛剛的話,能住在這樣的屋子裏還不開燈,不愧是重生者。】

陳培沛一邊吃一邊問:“什麽事?”

薄郁冷靜下來,盡量忽視房子的軟裝,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昨天我們都不在,家裏只有你,所以找到了嗎?”

陳培沛叼着肉排,愣了一下:“所以你是故意拉走他們,給我制造的機會嗎?”

薄郁沒有說話,只是看着他。

陳培沛松開咬了一口的肉,表情稍微認真了幾分:“那個,所有可疑的地方我都找遍了,雖然沒有找到,但我已經大致知道在哪裏了。”

薄郁不太抱希望,但還是問:“是哪裏?”

“蒂娜。”陳培沛認真的表情,這一刻很像一個潛入富豪家的星際海盜,“蒂娜是非常高級的防禦安保AI,這種程度的AI一般應該出現在軍事要塞,但卻出現在這樣一個普通的房子裏,她一定不只是一般的安保工作,肯定守護着一個相當重要的地方。所以,保險箱就藏在那個我們現在都看不見的地方。最可能就是,這個軍事要塞的地下室。”

薄郁聽呆了,眨了眨眼,一臉平靜面癱。

他無聲嘆息,拍拍陳培沛的肩:“好好吃飯,吃完喝點熱水,早點休息。”

陳培沛面對他的關心,又迷惑又呆滞,感動不已:“我會的。”

薄郁:“多喝熱水。”

從陳培沛房內走出來。

A4紙:【你不相信他說的話嗎?】

薄郁:軍事要塞,你覺得呢?

A4紙:【呃……】

薄郁:最主要是,就算他說的是真的,蒂娜也不可能告訴我。

A4紙:【這倒是真的,我們AI是很忠誠的。】

薄郁隔着衣服攥着兩尾小魚,不知道是不是松一口氣:“去睡吧。”

A4紙:【其實,你可以問牧雪城的,他既然一開始讓你去盜牧月森的那半塊鑰匙,現在你到手了,他應該知道怎麽去開保險箱。】

薄郁:這是不行的……

薄郁還沒有說為什麽不行,轉頭就看到了牧雪城。

牧雪城就靠在薄郁的房門上,百無聊賴的在等他。

“你為什麽在這裏?”

牧雪城一臉乖乖的無辜:“等阿郁一起睡。”

他已經換上了惡狼睡衣,耳尖随着略微低頭垂下來,薄郁控制不住自己蠢蠢欲動的手。

他擡了擡,勉強克制住:“那個,先進去吧。”

打開門進去,薄郁轉身一手撐在內門上。

突然被壁咚,牧雪城站直了,微微僵硬,睫毛濃密纖長,乖乖的,有一點無措,擡起眼看着他。

薄郁眼神關切認真:“雪啊,有個問題想問你。”

牧雪城亮晶晶的眼睛睜大一點,迫不及待:“喜歡。”

薄郁一頓。

牧雪城疑惑地看着他:“不是要問有沒有喜歡過你嗎?一直喜歡啊。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

薄郁眨了眨眼:“不是那些電視上亂七八糟的問題,是很正經的事,假如,我是說假如,我真的弄回來了牧月森的那半塊鑰匙,你會做什麽?”

牧雪城無辜蹙眉,迷惑又誠實:“立刻破解找到保險箱的位置,查看裏面的東西,如果寫着我是主人格,就拿出來甩給牧月森看,如果寫着牧月森是主人格,就立刻篡改修改毀滅證據。”

薄郁毫不意外,看向一旁的A4紙: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問他了吧。

A4紙目瞪口呆,但又不怎麽意外:【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牧雪城狐疑又乖乖地說:“為什麽這麽問?放牧月森身上,他也會這麽幹的。”

薄郁點頭:“我知道。”

他對A4紙說:所以,這件事只能我們自己來,這兩個人哪一個都不可靠。

“那你知道,保險箱藏在哪裏嗎?”

牧雪城搖頭:“這件事只有蒂娜知道,除非我和牧月森一起站在蒂娜面前,拿出鑰匙,否則蒂娜是不會打開保險箱的密室的。”

A4紙:【重生者居然說對了。】

所以薄郁雖然有了完整的鑰匙,一時半會卻還是無法接近保險箱裏的秘密。

不知道為什麽,他反而松一口氣。

牧雪城沒心沒肺的:“說完了嗎?”

薄郁點頭。

牧雪城立刻一個惡狼捕食撲過去抱住他:“那我們去睡覺吧!我堅決不回去!”

薄郁被他帶着往後退了好幾步,摔倒在軟軟的床上,摸摸撒嬌的惡狼腦袋:“我還沒洗澡呢,你剛剛喝完牛奶吧,去刷牙。”

牧雪城垂着眼睛,無辜又委屈:“刷過了,特意刷完之後才喝的。”

“為什麽?”

“我喜歡奶香味,甜甜的,睡覺的時候會做好夢。”

薄郁無聲嘆息:“會蛀牙的惡狼。”

……

這一天的早晨一切都很正常。

薄郁醒來的時候,惡狼耳朵掃過臉頰,那只冰奶糕香氣的惡狼枕在他的肩上,試探地去咬他的脖頸。

“你在幹什麽?”

那只惡狼的動作很輕,只是有一點癢癢的,并不疼,所以薄郁并沒有閃躲。

牧雪城乖乖地說:“在找阿郁腺體的位置,模拟一下标記的動作,跟它搞好關系,說不定就會分化出奶香的甜味信息素。”

薄郁的手放在他的腦袋上,用力rua了一下:“說不定是辣椒味的。”

牧雪城躺在床上,想了一下:“辣椒味的也沒關系,只要是阿郁的話,但,能不能不要太辣?輕輕咬一口就淚汪汪的話,會很丢臉的。”

說完,他打個哈欠,滾進被子裏:“好困啊,沒有睡醒。”

薄郁給他蓋上被子:“那就再睡一會兒吧。”

薄郁看了眼時間,六點三十四分,并不是正常的起床時間。

他從房間裏出來,二樓餐廳還沒有準備好食物,也沒有看到莎莉女士的AI清潔小機器人。

整個屋子都很安靜的沉睡着,好像就只有他一個人一樣。

他出來的時候,A4紙也睡在自己的小床上,還沒有啓動。

薄郁自然的走到了昨晚和牧月森聊天的陽臺,微微一頓。

漫天的朝霞,霞光燦爛,一片夢幻的粉色。

像是有風,朝陽的光漫射而來,灑在站在陽臺邊的穿着白襯衣的男人身上。

有一種清淩冷涼又溫柔安寧的味道。

天空也是這種冷冷的清透的藍。

薄郁走到牧月森身邊,順着他的視線看去,白雲霞光和燦爛的陽光之間,有一道一道白色的流星劃過天空,離他們越來越近。

“這麽美麗,是什麽?流星雨嗎?”

牧月森從容寧靜地站在那裏,靜靜地看着那些流星:“不是,是末日。”

“什麽?”薄郁以為自己沒睡醒,或者他沒睡醒。

但下一瞬,漫天唯美的流星雨墜落在房子周圍,像是撞上了什麽透明的結界,瞬間崩裂出一朵一朵白色的水蓮花。

唯美又純淨,燦然又未知。

“是末日。”牧月森輕輕地說,聲線淡然,看向薄郁,“快走。”

薄郁看到他的表情和眼神,牧月森沒有笑,也沒有任何輕慢玩笑的意思,低靡冷涼,清潤的眼眸認真。

在他背後,越來越多的流星奔赴而來,撞擊在透明的結界上,迸出一朵又一朵水色的蓮花,一朵蓮花還沒有消散,另一朵就開了,疊合成美麗的冰藍色。這美麗的詭像,卻給人一種危險毀滅的預兆。

“快走。”牧月森又說了一遍。

與此同時,整個房間都地動山搖了一下,薄郁不得不後退扶着陽臺的門,看到玻璃出現皲裂。

牧月森站得很穩,仍舊站在陽臺邊緣,安靜地望着他,從容不迫的樣子,沒有任何危機感,但身上的氣息空前冷峻。

整個房子開始響起了一陣警報聲,無數半透明的青藍色蝴蝶飛出,那是蒂娜。

半透明青藍色的蝴蝶群全都向着被流星攻擊的屏障而去,像是輸入能量。

【警告,有未知力量進攻,請立即進入地下掩體。】

在蒂娜說話的時候,A4紙也沖了出來,擋在薄郁身前。

【發生了什麽事?】

薄郁微微蹙眉:“不知道,忽然一陣流星過來了,牧月森說這是末日。”

A4紙向着天空發出一陣波動,掃描之後,忽然驚叫:【不是吧!!】

薄郁:怎麽了?

【外,外星人入侵!!!】

薄郁一臉麻木:你們一大早,約好了跟我開玩笑嗎?

【是真的!】A4紙的驚呼和冷靜鄭重的态度全然無法作僞,【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的吧,游戲世界邏輯崩塌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末日就是一種體現,你快跟牧月森走,這裏交給我和蒂娜,我嘗試修複一下。】

說完,無數張白紙飛了出去,就像是整個圖書館的書都散開了飛出去那麽多,層層白紙飛向屏障,像是貼紙一樣圍着屋子上空層層疊疊的糊上。

連A4紙都這麽說了,再匪夷所思,難以置信,薄郁也不得不信了。

他在地動山搖中,掙紮站穩,上前拉住牧月森的手:“知道是末日,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牧月森不做任何掙紮被他拉着走,一聲悶哼,很快薄郁就意識到了什麽。

他看向牧月森:“又發作了嗎?”

牧月森點點頭,松開他的手:“我動不了,你應該是想去找他吧,那就去吧。”

薄郁的确要去通知牧雪城,但也不可能放着牧月森不管。

他背起牧月森:“忍一忍,先告訴我地下掩體入口在哪裏?”

“三樓左側第三個房間,地板入口。”

三樓左側第三個房間……

薄郁一怔:“那不是我的房間嗎?”

牧月森淡淡地說:“嗯,這座房子的心髒位置,的确是你的房間。”

那沒事了,薄郁松一口氣,畢竟那只傻乎乎的惡狼就睡在他的床上。

薄郁背着牧月森往上走去,進入三樓,往左邊走去,卻感覺到牧月森掙脫了他。

“你……”

牧月森靠在沙發上,站在三樓的中軸線,平靜地看着他:“我過不去,三樓開始分左右領域的,那邊是他的地盤,我沒有權限,所以,一開始就沒有這個打算。”

薄郁愣了一下:“但地下掩體,怎麽可能只給一個人設置,不給另一個人進入的方式?還有其他通道嗎?”

牧月森微微輕慢挑眉,淡淡地說:“因為一開始修建好,不是防着這種情況的,是為了……防着我。”

薄郁:“……”

牧月森說:“我可是,真的會弄死他的,爺爺顯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薄郁搖搖頭:“你在這裏別動,我先去找牧雪城,讓他打開權限給你。你也是,收一收中二的想法,明明每次發病都寧願自己一個人抗下痛苦,為什麽非要讓人覺得你要殺死弟弟?”

牧月森平靜地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了,我跟他并不是兄弟關系。”

薄郁無聲嘆息,看着他:“牧雪城顯然比你更清楚,你要是真的一心一意要弄死他,他對你的态度,不可能一直這麽忍讓。”

雖然兩個人每次都吵架,沒有一刻和平共處過,但牧月森沒有采取過強制手段,牧雪城雖然氣鼓鼓的卻主動退讓。

是因為不管說得多讨厭對方,牧雪城心裏也總記着,牧月森是一百年就會死的,所以心甘情願讓着他,寧願頂着牧月森的名字,不被知道存在。

這一點,相信牧月森也是明白的。

雖然嘴上說着是因為擔心對方的智商帶給自己麻煩,才寧肯忍受痛苦也不讓牧雪城分擔,實際上到底是保護了牧雪城。

薄郁往左邊房間跑去前,先去了右邊陪襯襯的房間敲門。

但很意外,房門是開着的,裏面空無一人。

A4紙的消息傳來:【情況不太對勁,這些東西是沖着牧月森和牧雪城去的,好像有內鬼給敵人引路,否則,對手不可能精準定位。】

薄郁心下一沉:“陳培沛的屋子裏沒有人,像是連夜走的。”

【那就是他了。】

薄郁快步往回走,看到牧月森:“阿紙說可能是陳培沛引來的。”

牧月森并不意外,淡淡地說:“他是二叔的人,那些轟炸的流星,是二叔弄出來的。”

二叔,這個熟悉的稱呼,薄郁從第一次見到牧雪城起就一直隔三差五聽到這個稱呼了,一直锲而不舍給他們安插內線。

但因為那些卧底的智商都不太高的樣子,導致薄郁對這個二叔的印象一直很諧,現在看來,卻是個陰險可怕的大反派,連世界末日都能弄出來。

薄郁:“你清楚就好,我先去找牧雪城給你權限。”

薄郁跑進左側第三個房間,卻沒有看到床上睡覺的牧雪城。

“糟糕,他難道出去找我們了嗎?”

薄郁立刻就要往回走,但一出來就發現不對勁,整個房子都扭曲了,走廊變得無比陌生。

當他走到客廳的時候,別說牧月森了,連熟悉的客廳都沒有了,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圖書館,看到圖書館,薄郁反應過來,剛剛的走廊好像變成了一個學校。

穿着藍灰色T恤的牧雪城從書架間走來,有些怔怔地仰着頭。

薄郁走過去拉着他的手:“快走,世界末日了。”

“嗯?”牧雪城顯然不在狀态。

“邊走邊說,地下掩體安全通道在我的房間,但因為是你的領域,牧月森進不來,你給他暫時開通一下權限。”

“好。”牧雪城果然乖乖答應了,沒有任何遲疑猶豫。

“但現在環境一變,我找不到他了,先把你送去地下掩體再說吧。”

就像是A4紙說的那樣,那些流星開始朝着他們上空精準轟炸,完全是針對牧雪城的。

甚至他們跑向哪,流星的軌跡就移動向哪裏。

雖然走廊變成了一個個教室,但薄郁到底清楚自己的房間位置,帶他快步走入,入眼一看,房間裏面卻是出口的樣子,而且是通往學校大門外面,盡管大門外一片漆黑。

牧雪城反手拉着薄郁往前走:“跟我來吧,是地下通道沒錯。”

他們走出學校大門,走進漆黑的夜色裏。

仰頭還能看到天上的繁星。

星星倒是真的,正是那些在牧家上空轟炸的流星。

薄郁:阿紙,我和牧雪城已經進入掩體了,你們還好嗎?牧月森我找不到了,這裏變得很奇怪。

A4紙聲音嚴謹認真:【我這裏還可以,那些火力全集中向你的房間上空了,看來是追着牧雪城的,牧月森不管在哪裏,應該是安全的,你先帶着牧雪城往裏走。】

整個世界都在地動山搖,他們在黑夜中奔跑,身後不斷有漏網之魚的流星追着他們而來。

牧雪城本來拉着薄郁跑在前面,不知不覺落後,忽然悶哼一聲,撲在薄郁的背上。

薄郁一愣,望着眼前盡頭的一堵牆,他們走到終點了。

“就在這裏吧。”牧雪城說。

薄郁望向道路兩旁黑暗中影影綽綽的房屋人家。

“是假的,類似陳培沛房間的壁畫一樣。”

薄郁微怔,仰頭望向四周:“像是真正的蒼穹下的城市外景。”

黑色天穹是房屋真實的牆壁,厚重的白雲是A4紙的屏障,露出來的星星點點的光,是那些洞穿屏障的流星。

牧雪城靠着他不動,聲音很輕:“嗯。”

薄郁看着他:“你怎麽了?受傷了嗎?”

牧雪城淡淡地說:“嗯,不能動了。你怎麽每次都能把我認錯。”

這語氣,還有認錯的話……

薄郁微微一怔:“牧月森。”

可是,他明明穿着牧雪城的衣服。

牧月森語氣很輕,平靜從容的樣子:“屋子變成這樣,是因為雙子空間技術被徹底破壞了,蒂娜也沒有辦法再維持權限。我跟他碰到的時候,優先是我出現。我告訴過你的。”

薄郁點頭:“是,他現在安全嗎?”

牧月森:“嗯。”

薄郁:“我到現在都難以置信,怎麽會突然這樣,你們那個二叔下手也太狠了,争奪家産而已,居然整出世界末日,外星人入侵的架勢。”

牧月森淡淡地:“誰讓爺爺信任他。”

他語氣裏倒沒什麽恨意或者憤怒,準确說,沒有任何情緒。

薄郁頓了頓:“會死嗎?”

“牧雪城不會死。”

薄郁:“難道你會?”

牧月森躺在他懷裏,安靜地望着星空,黑暗中的眼眸也清透溫潤:“你不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一百年就會死。”

聽到他說得是這種死,薄郁松一口氣:“那應該還有很久。”

牧月森眼眸微動,望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

他雖然平時也會笑,每次笑都是有目的,禮節性的,或者為了讓人放松戒備,或者為了讓人覺得親切。

這個笑容也沒有太多溫度,但是是因為他自己想笑。

薄郁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沒有像上次密室裏那樣多的汗:“現在保持不動,不太疼了吧?”

牧月森望着他,帶着清淺的笑容,輕輕地說:“我小時候見過你。”

薄郁平靜地看着他,試探地說:“是幼兒園,小學一年級跟我同學,後來被我忘記,這樣的嗎?”

牧月森幅度很小搖頭。

薄郁松口氣:“那就好。”

如果牧月森也有和牧雪城一樣的幻覺,那薄郁就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幹過這種事了。

牧月森精神倦怠,盡管面容的神情靜谧平和,不大看得出來,因為笑容連往日的低靡都淡了不少:“是很小的時候,生了病,每天都要按時注射三次藥。有一天在學校裏耽誤了點時間,放學的時候比平時晚注射了半小時,走到一半發作了,一動也動不了,在那時候遇見的。”

薄郁:“這不可能,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醫院,你坐在那裏看散文詩集,我走過去,問你是否要找家教。更早之前,我們不可能有交集。”

就算是在他進入游戲之前,根據A4紙所說,這個以薄郁為原型的游戲NPC,和他們也沒有任何交集,畢竟A4紙帶他來的時間點是最早他們相遇前。

牧月森神情安靜,琥珀色的眼睛蒙着一點清澈的笑,輕輕地說:“是真的見過的。一開始只是想找到地方躲着,等藥效發作,應該就不會那麽疼,應該就可以走路了。但是很疼,一直很疼。等了很久,天下雨了,你跑到我旁邊避雨……”

……

那個小鎮的民風并不好,或者說很糟糕。

薄郁搬過很多次家,在那個地方住的時間不算長,一直斷斷續續的,但一想起來就沒什麽好印象。

老師會因為轉校生的口音帶頭嘲笑,家境不好的孩子在學校裏被公然霸淩,不懂事的小孩子跟野獸一樣,全憑本能釋放着天真的惡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甚至聽他們驕傲地提起,班裏曾經有一個女孩子沒有媽媽,爸爸根本不管她,于是全班同學每天都可以欺負她,吐口水,不給她讓路,讓她鑽桌子底下,誰心情不好都可以去找她出氣,有一天女孩的媽媽偷偷回來看她,給她買了唯一一件新裙子,班裏最富有的女孩子可以公然向她索要裙子,被女孩子鼓起勇氣拒絕後,就吐口水扔泥巴,毀了那條裙子。

他們意猶未盡地說,不過很可惜,那個女孩子被她媽媽帶走轉學了。

薄郁是外地轉來的,不确定他們是不是在對自己殺雞儆猴,故意這麽說的。才不到十歲的小孩子,應該不至于吧。

但還是聽得發毛,決定離這些不正常的同齡人遠一點。

薄郁一輩子唯一出格打過架的地方,就是在這個小鎮。

他總是獨來獨往很冷淡,小孩子們發現他并不怕他們,弄不清他的背景,不确定他是不是可以欺負的,稍微有人試探就讪讪地回來了,所以只是遠遠好奇,不敢接近他。

學校裏每天都有人打架,小鎮裏面的成年人也一樣,對薄郁而言,都是一群一樣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只有一個人有一點點特別,白白淨淨的小孩,額角地方受傷了,像是被石頭砸的,凝成血痂,表情很兇,像是一只落單的沒長大的猛獸。

薄郁有些困惑,自己只是表情冷淡,那些人就不敢惹,這個小孩明明這麽兇,他們每次找他打架都輸,為什麽還總是不厭其煩找他麻煩呢?難道自己比他還要可怕嗎?

他們坐得很遠,從沒說過話。

薄郁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隔一段時間就會因為大人之間複雜的關系被帶着換一個城市,在這個地方算是沒有學籍的借讀生。

他其實不想去學校,寧肯在家自學,但父母會說,這樣不利于他的病情。

薄郁覺得,他之所以記不住人的臉,就是因為從幼兒時候開始,不斷像抛皮球一樣被他們在各個親屬之間來回寄養造成的,這種不斷搬家,不斷換新環境認識新的陌生人,還不熟悉就要換個地方的生活,只會讓他更不願意記住任何人。

但他知道這兩個人同樣的固執己見,我行我素,幾乎天生一對,要不然他們也不會結婚,不會在他剛出生就鬧離婚,不會明明誰都沒有完整地陪伴過他一星期,還非要争奪他的撫養權以此來要挾對方,彼此拉扯糾纏,十年都沒有離成婚。

所以他什麽都沒有說,他們讓他上半年去姥姥家,他就去。讓他下半年搬去爺爺家,他也搬。

爸爸的兄弟姐妹,媽媽的兄弟姐妹,幾乎每一個親戚都接收過他。

他們都是好人,沒有哪一個苛待過他,但大家都知道他記不住人,于是很多人也從不對他真情實感,彼此都是客客氣氣借住人和收錢辦事的臨時監護人。

但也有人不在意在他眼裏他們是面目模糊的陌生人,真切地疼愛他,比如爺爺奶奶,比如媽媽的幾個阿姨,他們都不同程度給過他溫暖和關愛。

他很喜歡他們,可他一樣也記不住他們的臉,或者說,半年的時間剛剛可以記住那張臉,就要再次分離,重新陌生。

薄郁的感情從小一直很淡,所以也沒有為這種事傷感過,一直活得平靜。

在那個有點可怕和瘋狂的小鎮,也一樣。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誰都不理不說話,那個特別的有點酷酷的小孩坐在靠牆的位置,和他隔着整間教室。

他們一開始沒有說過話,但薄郁其實很想跟他說話。

有時候他回頭,會發現對方也恰好移開視線,會忍不住想,會不會對方也覺得自己特別,想跟自己說話。

但每次只看到那張白淨的臉上眼神冷漠。

讓薄郁也有點退卻的,桀骜不遜的臉,像是不需要任何人。

——在他眼裏,我也是和這些人一樣讨厭的小孩嗎?

他們第一次說話,是在夏天,傍晚放學。

晚霞的顏色很美,但很快風吹雲聚,白雨下得突然。

薄郁沒有帶傘,因為放學打掃衛生放學晚了,最後一個離開,他臨時找了路邊一個草垛避雨。

他跑進去,意外地發現這裏已經有了主人。

那個額角有血痂,表情又酷又冷,像只惡狼幼崽的小孩,面無表情坐在草垛下的石臺上,安安靜靜,一動不動。

薄郁走過去,那小孩就看到了他,立刻說:“我先來的。”

嗓音清冽幹淨,還有一點奶氣,一點也沒有薄郁想象中的兇狠可怕。

薄郁看着他,示好地笑了下:“我知道,但是下雨了,我可以暫時一起躲一下嗎?”

對方一開始的警惕稍稍放松,嗯了一聲。

薄郁後知後覺,小孩剛剛那樣說,是覺得自己想要霸占這個地方趕他走嗎?

——我看上去,長得很壞嗎?

薄郁再次自我懷疑。

為了扭轉自己相貌可能給人的壞印象,他決定之後說話要帶着笑容,顯得溫柔親切一點。

雨越來越大,薄郁脫下外套,罩在頭頂,走過去靠近小孩,讓對方也置身撐起的衣服下。

小孩仰頭,安靜地看着他,白淨的臉上沒有任何冷酷的痕跡。

薄郁彎着眼眸對他笑,努力傳達自己的善意:“你長得很帥氣啊。”

小孩抿了抿嘴,別開頭,奶氣,又兇巴巴地說:“不讨厭的話,一起坐嗎?”

“好啊,謝謝。”

薄郁在他身邊坐下,這樣撐着衣服也輕松很多。

像是一起在一張葉子下避雨的兩個小動物,距離的拉進,讓彼此都覺得安心很多。

夏天的雨來得很快,停得更快,前後甚至不到五分鐘。

雲層散開,落日金色的餘晖在天邊傾灑而來,他們還看到了彩虹。

那是薄郁記憶裏,最後一次看見彩虹。

“雨停了,你要走了嗎?”小孩說,清澈的眼睛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瘦,他的皮膚比班裏最嬌氣的女孩子還要白,明明那麽酷打架那麽厲害,卻讓人想到易碎的玻璃杯。

薄郁那時候,還不明白,這叫脆弱感。

他只是覺得,這個酷酷的小狼,其實更像是他看過的童話裏的白雪公主,這是他在現實中第一次看到和書裏一樣的人。

薄郁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看着白雪公主。

“你不走嗎?”

白雪公主的小臉上沒有笑過,淡淡地說:“我走不了,要等人來接我。”

薄郁并不懂,他打架那麽厲害,為什麽走個路還要人接?

但他想着書裏面落難的公主也是要人來接的,可能白雪公主這種生物就是這樣的吧。

“我也不走,在這裏陪你吧。”

他當然發現了,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白雪公主的手在緊緊攥着他的衣角,天快黑了,應該是一個人會害怕,想要他陪着的吧。

“可能要等一會兒。”小孩猶豫了一下,這樣說。

薄郁彎着眼睛對他笑:“沒關系的,沒有人等我的。”

小孩露出一點錯愕的表情:“你也沒有爸爸媽媽嗎?”

薄郁:“雖然有,但他們不跟我一起生活。那些人總是找你打架,因為你沒有爸爸媽媽嗎?”

小孩垂下眼睛,點點頭:“我有的,有過的。”

薄郁雖然不明白,但是他隐隐約約覺得,這個人也和他一樣,和這個小鎮格格不入,不是這裏的人。

落難的白雪公主嗎?

天一點一點的黑了,并沒有人來找他們,好在天上還有月亮。

薄郁聽說,小鎮外面有一片森林,裏面可能會有狼。

“你還要等嗎?”

小孩睜大眼睛看着薄郁,意識到這個人或許要走了:“嗯。”

薄郁嘆口氣,摸摸他的頭:“雖然沒有人來接你,但我送你回家吧。”

小孩猶豫了一下,雪白漂亮的小臉一片安靜,又冷淡又乖巧:“我不是不想走,我的腿生病了,走不了路,一動就會很疼。如果遇到其他人,打架會輸的。”

薄郁有些錯愕,看着他的腿:“原來是這樣嗎?那我背你回去吧,如果路上遇到其他人,我幫你打架,不會輸的。”

薄郁背着他的白雪公主往小鎮裏走,學校建在小鎮最外面,和小鎮之間隔着一大片麥田。

夏天的夜晚,麥田傳來白天陽光曬過麥穗甜甜暖暖的香味,做夢一樣。

白雪公主的手乖乖環抱着他的脖子,小臉挨着他的肩膀。

“哥哥,我重嗎?”

“不重,很輕,你要多吃點啊。這樣背着走,會疼嗎?”

“不疼。”小孩輕輕地吸着氣,其實是有一點痛的,但是這是第一次有人背他,他好喜歡啊。

頭頂的銀河清晰,在沒有被污染的年代,這是最後關于星空的記憶。

他看着頭頂的星空,在令人安心地背上,忘記了腿上的感覺,走到了“家”裏。

“可以了。”不能讓這個人知道,他的家人是那樣的,這個人會讨厭的。

薄郁放下了背上的白雪公主,看着有些氣派的大門:“你家很有錢呢。”

白雪公主固執地拉着他的手,雪白漂亮的小臉不笑,隐隐蹙着眉,大大的眼睛清澈,認真地說:“明天也要一起玩。”

薄郁笑着說好。

他看着對方額頭的血痂,害怕自己明天會忘記,努力記住。

他們揮手,在星空之下的黑夜中告別。

彼此都很高興,終于和那個人說話了,還成為了朋友。

但是,薄郁直到再次被轉學,也沒有再見那個小孩。

很遺憾,連告別也沒有辦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