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戚魚的這句聲音實在太輕了,汪盈芝在滿廳交談聲中沒聽清字,貼近了問:“什麽?”
貼近了才發現戚魚身上有些微的酒味。
汪盈芝訝然:“你喝了什麽?”
“咖啡。”
戚魚手上的那杯咖啡已經被喝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杯底,汪盈芝拿過來聞了聞,咖啡香,以及威士忌的酒味。
是愛爾蘭咖啡。一種含有酒精的咖啡。
汪盈芝立即就皺了眉,好在戚魚看着沒什麽醉意,正要說什麽,跟她一起來的美裔合作夥伴過來,邀請她去樓下的畫廊看展。
“小魚,咖啡不要再喝了。”離開前,汪盈芝不放心囑咐,低道,“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凡事留個心眼,特別是在虞故峥身邊的時候。”
戚魚沒有應,只認真道:“您也多注意身體。”
最後那點杯底也被戚魚喝完了。
喝完,戚魚慢吞吞舔了舔唇,苦的咖啡味,辛辣的酒味,在舌尖口腔裏融成一種奇異的味覺。
不是很好喝。
“戚小姐。”
莊成拿着幾本宣傳小冊來找戚魚,恭敬道:“虞總那邊還要談一陣子,讓我過來問您,樓下有鐘表展和珠寶展,還有畫展,您要不要去看看?”
戚魚看了下宣傳冊,說好,跟着莊成去看展。
另一邊,宴會過半,廳內辦起了品酒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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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故峥面前的灰西裝男人與他一握手,笑道:“虞總,那今晚可是談妥了,明天我讓秘書送合約書上門。”
談妥生意場上的事,聊興正濃,幾位上市公司的老總靠坐在沙發裏,喝着酒,話題開始往酒色歡場上帶,旁邊女伴聽得面紅耳赤。
有女人主動過來為虞故峥剪雪茄,低眉順眼地蹲跪下來一點,刻意擠出胸前旖旎風光。
還沒剪,就聽頭頂上的男人似乎笑了一聲。
“虞總?”
女人羞怯地擡頭,見虞故峥眉眼間有笑意。和其他老總醉眼暧昧的眼神不一樣,虞故峥低下眼俯視她,反而有股興味寥寥的清明。
對視不過須臾,虞故峥将未剪的雪茄遞給旁邊一位影視公司老總,問侍應生要一杯咖啡。
女人一怔。
虞故峥喝盡杯子裏的咖啡,擱下杯子,起身道:“失陪。”
影視公司老總叫了兩聲,沒把人叫回來,奇怪問女人:“怎麽了這是,你惹他不高興了?”
女人惶急:“我,我沒有……”
樓下珠寶展會廳裏,有侍應生端着新開瓶的酒來回穿行。
看珠寶展的人比鐘表展要多,但很安靜,戚魚沿着展櫃一件件看過來,忽然聽見身邊的莊成低應了聲“虞總”。
“一個人覺得無聊麽。”
戚魚手裏正拿了一杯奶白色的酒,聞言擡起腦袋看虞故峥,搖搖頭:“不無聊。”
虞故峥看了眼戚魚杯子裏的百利甜,酒已經被喝了大半。而她似乎是酒勁上來了,臉色紅紅,圓杏眼裏亮着水光,帶着一種近乎天真漂亮的少女感。
“會喝酒了。”
“……嗯,因為他們說這是甜酒。”思忖會兒,戚魚還是如實道,“其實還不會喝,但是咖啡太苦了。”
“忘了,你喜歡甜食。”虞故峥的眸光落在戚魚臉上,道,“咖啡也是酒,給你換的時候沒注意。怎麽喝了?”
戚魚想了下,回:“您給我了,我就喝了。”
“……”
虞故峥失笑一瞬,沒接話,讓莊成去樓上拿一杯氣泡水。
前面的展櫃前圍了不少人,戚魚跟着虞故峥過去,見玻璃櫃裏展覽着一組寶石首飾,旁邊的白色牌子上用一行燙金中英文寫着“帕拉伊巴碧玺”,每件飾品下還立着克拉和估價的小牌子。
首飾上的寶石在燈光下呈現一種稀有的土耳其藍色,熠熠閃光,周圍都是贊嘆聲。
“太漂亮了。”
“這個顏色比我上次在G市珠寶展上看到的還要透。”
“爸,這個胸針我要了——”
一道女聲插話,聽聲音是下午那位快消公司老總的女兒。茵茵剛挽着老總的手撒嬌,轉頭就看到了虞故峥,瞪大雙眸:“虞總。”
先前虞故峥對老總道“缺管教”的一幕還沒翻篇,茵茵不記教訓,視線又黏在了男人身上。
虞故峥對戚魚道:“挑一件。”
“……”
戚魚似乎還有點茫然,這次不用想,直接默默搖了搖頭。
“虞總。”茵茵搭腔,“我聽說虞太太還在讀書,年紀這麽小,戴首飾還太早了呀。”
戚魚瞅了眼虞故峥,欲言又止。
太貴了。
“不讓你白喝一杯咖啡。”虞故峥接過莊成送來的氣泡水,遞到戚魚手上,音色比酒要醇郁,重複道,“挑一件。”
玻璃展櫃中的這套首飾僅有幾件,一枚十克拉的戒指,一副各自有六克拉的耳墜,更貴的是項鏈,最便宜的是八克拉的胸針。
“胸針。”
茵茵難以置信地瞪向戚魚,轉頭就挽緊老總的手臂:“爸——”
老總面上倒沒有不快,只是笑侃:“虞總,你這是打算讓我的女兒割愛啊。”
戚魚捧着水杯,也看過去。
虞故峥微微笑了,道:“她還小。讓一讓她。”
宴會結束已經是晚上近十點,戚魚在車裏拿回自己的手機,發現多了數條信息。
【許圓:@戚魚,親愛的今晚預選賽怎麽樣?應該比完就出結果了吧?】
【許圓:人呢人呢人呢】
【許圓:不會被挖走了吧?!!】
【夏新宇:學妹嫌你吵,懂?】
【許圓:?】
……
是一個小時前的信息,戚魚敲字回過去。
【戚魚:對不起,我剛剛看到微信。我報名了明天的預選賽。】
群裏瞬間蹦出幾條回複,聊了片刻,戚魚将手機放回帆布袋,手指在袋裏碰到一個黑色絲絨盒子。
裏面是虞故峥買下的寶石胸針。
“您買得太貴了。”考慮片刻,戚魚蹭了蹭小盒子,看向虞故峥,“婚紗和裙子是需要的,但是這個不用。”
“不喜歡?”
戚魚搖搖頭,小聲道:“沒有,但是我還不起。”
“算進我們那一筆合約費裏。”虞故峥笑了,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道,“今天太晚,跟我一起回別墅住,願意麽。”
戚魚:“啊。”
這個反應實在罕見。
“怎麽了?”
“……我明天有一個比賽,在晚上。”戚魚默了會兒,補了句,“晚上七點開始。”片刻,又輕輕補一句,“應該來得及。”
虞故峥道:“明天送你回去。”
戚魚“嗯”了句,将胸針盒放回去,思忖問:“剛才他們也想要胸針,您那樣說,以後會被計較嗎?”
莊成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戚魚。知道她比同齡人要懂事,但沒想到她事事懂事。
“不會。”
“洪傳良的女兒理虧在先,他早晚會找一個由頭補給我。”一晚上的推杯換盞,虞故峥像是有醉意,稍一阖眼眸,神色很淡,“我們的婚約,輪不到別人說什麽。”
半晌,戚魚才回:“嗯。”
她手心挪回裙角處,小幅度蹭了一下。
感覺有汗。心跳得也很厲害。
回B市要兩個小時,車下了高架一路駛進近郊別墅區,到了虞故峥常住的那套中式園林別墅。
傭人早就布置好了房間,戚魚住的女主卧在主宅的三樓。傭人帶戚魚熟悉了一圈環境,女主卧外連着開闊的露臺,往裏是衣帽間和泳池浴室,甚至還有獨屬于女主人的汗蒸房。
偌大的整層只有一套男主卧和一套女主卧,兩套之間隔着客廳,格局大氣,高敞雅致,博古架上的藏品琳琅滿目。
虞故峥回來就接到一個越洋電話,徑直去了樓下書房。
戚魚回到卧室,一眼看過去,床單被套、桌臺沙發等等,都是白和粉的色調。
“有什麽事您就撥號給我。”傭人阿姨示意床邊的內線電話,藹聲道,“家裏所有的號碼我都給您抄在本子上了。”
“好的,謝謝。”
戚魚洗完澡,換下了今天的衣服。她沒帶換洗衣物,裹着浴巾去了衣帽間。
寬闊的衣帽間裏極為空曠,但推拉式衣櫃裏還是提前放了幾件幹淨內衣,不知道是誰放的。戚魚捏着內衣杵了半天,忽然伸手,揉了揉臉。
臨睡前,床頭鈴響了。
“喂?”
“睡得習慣麽。”
虞故峥的聲音。
“……嗯,床很軟,顏色也很好看。”戚魚抱了個枕頭,坐在床邊,認真回,“還有衣服……麻煩您了。”
衣服大概是家裏阿姨留意置辦的,虞故峥稍頓,并不多解釋,問:“為什麽喜歡粉色和白色?”
戚魚輕輕晃了下小腿:“以前媽媽喜歡我穿粉色,小時候我的裙子都是這個顏色。”片刻,她逐漸停了動作,“白色是,看別人穿得很好看。”
虞故峥那邊還有輕微的鍵盤聲,應該還在處理公務,聞言很淡地笑了一聲,沒有多問。
戚魚似乎有點局促,想了想:“您明天會送我去學校嗎?”
鍵盤聲稍停,這次虞故峥的笑意深了。
“我不會騙你。”
挂完電話,戚魚慢吞吞爬上床,坐着默了會兒,忽然小小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呓語:
“騙過的。”
還不止一次。
六年前,B市的新聞媒體都在狂歡。
虞家長子虞遠升新婚,娶了某地産大亨的千金,強強聯姻。婚宴就辦在虞家老宅,大辦特辦,幾乎整個B市的權貴名流都到場了,記者媒體更是蜂擁而至,大雨澆不熄現場的熱鬧。
酒席桌上,孟貞蘭碰了碰戚明信的手肘:“老公,等會兒你帶着娴娴去跟第一桌的那些人打聲招呼,你看別人都巴結着呢,不能少了我們。”
戚娴不耐:“幹什麽呀媽。”
“什麽幹什麽?”孟貞蘭瞪了眼大女兒,“第一桌那裏坐的都是什麽人你知道嗎?去跟你爸認識幾個青年才俊,你也到嫁人的時候了!”
“什麽青年,我看全是老頭子。”
孟貞蘭三推四搡地把戚娴推出去,又去看二女兒,才發現不對:“戚魚呢?”
戚甜咬着筷子在玩手機,公主裙下的腿晃了又晃:“我怎麽知道!”
“你又攆她了?”孟貞蘭不太在意,“行了,嘴巴擦一擦。”
晚上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
花園的歐式回廊下,戚魚抱着膝蓋,縮在一根廊柱下。她的肩膀抖得厲害,哭得像小動物的嗚咽。
哭了良久,終于哭累了。
戚魚揉了下眼睛,淚水卻怎麽都止不住,無措地多揉了幾下,卻流得更兇了。
“怎麽在這裏哭。”
一道極為好聽的聲音自後傳來,戚魚瞬間忍住哭音,轉過身。
淚眼朦胧間,有人在她面前彎俯過身,止住她不停揉眼睛的手:“別哭。怎麽了?”
“睫,”戚魚剛出聲就打了一個哭嗝,後退一步,小聲抽噎回,“睫毛掉進眼睛裏了。”
視線還是模糊的,發抖間,她聽到對方說了句“別揉”,接着稍顯冰涼的指腹在眼下輕輕擦過,帶走了那一根睫毛。
戚魚睫毛上還挂着淚,愣愣擡起腦袋看,總算看清講話的人。
一個哥哥。
一個穿着白襯衫,黑長褲的,很好看的哥哥。
哥哥的眉眼俱是笑意,問她:“你多大了?”
“十三歲。”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哭?”
戚魚不安地看了看他,又後退一步,眼眸又紅了:“因為……裙子髒了。”
她的裙子上有很明顯的一塊斑駁,應該是剛沾上的油漬印,而整條裙子套在她身上明顯大了一碼,哪裏都格格不入。
片刻,戚魚見哥哥在自己面前蹲下,頓時更不安了,她揪了下裙子,想要藏起那一塊難看的油漬印。
他沒有看她的裙子,而是在看她的膝蓋。
那裏有一處明顯的磕碰傷,傷口擦破了,泥水和小沙粒還粘在上面,在滲血。
“這裏是自己摔的嗎?”
“嗯。”
“不處理會發炎。”哥哥起了身,“你要不要我帶你去包紮?”
戚魚一直在盯着他看,表情還是怔怔的,輕輕點了點頭。
他笑了:“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跟着陌生人走?”
半晌,戚魚才小聲回:“沒有。”
他失笑。
“那走吧。”
戚魚跟着他來到樓上。眼前的房間比她的要大得多,書架寬敞,幾乎都是書。
她坐在小沙發上,看他拿來醫藥箱,屈膝替她處理傷口,漆黑疏長的睫毛斂着,很好看。
紗布打的結也很好看。
對上她的目光,哥哥笑了:“三天內傷口不要碰水,下次小心。”
戚魚愣愣看着,一時間沒動,不知道怎麽,一顆心像是被浸在水裏。
跳得很悶,很重。
戚魚在腦海裏措辭了三遍,才小心翼翼問出口:“哥哥,你叫什麽名字?”
“虞故峥。”
虞故峥見她還是懵,瞥見桌上的喜糖,攬一把遞給她:“吃糖嗎?”
戚魚不貪心,挑了一顆,輕輕攥在手裏。
“哥哥,你也在讀書嗎?”
“嗯。”
戚魚從來沒有這麽多話,幾乎是絞盡腦汁想問題:“以後你還會在這裏嗎?”
“會的。”
她仰着臉,又問:“以後……你會做什麽呀?”
“醫生。”
半晌,戚魚慢半拍地想,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
“回去吧。”虞故峥道,“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問那些穿西裝的人。”
走前,戚魚攤開手掌看了一眼,是玻璃糖紙包裝的草莓糖,小小的,粉色的。
她像是這顆糖一樣,剝開糖紙,一下露出了最甜的部分。
戚魚極為緊張地将那顆糖輕捏了又捏,終于嘗試向虞故峥彎眼露出一個笑,原來臉頰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片刻,她糯聲道:
“謝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