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崔碧城又坐了回去,端起米飯,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徑自去吃他的三黃雞。

我很羨慕他。

你說說,在這個地方,這麽窄的一條回廊上,遇到文湛這個冤家,還和我眼對着眼,我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何況那邊還有一個小蓮跪着呢。

文湛走到這邊就停下來,我只能出去。

剛一跨出門檻,我腆着臉笑着說,“呦,沒想到在這裏遇到您!真是……真是太好了。”

“大皇兄。”

文湛不說話,我卻忽然聽見一聲非常低非常低的聲音,來自文湛的身後。

我歪着脖子向文湛身後看……他好像又長高了,反正比我高,我要側着身子,才能看到他背後,一個身穿深色長衫的書生沖着我淺淺的施禮,我還以為是江南來的大才子呢,原來是他!

我三弟羽瀾。

羽瀾是福貴妃杜氏的兒子,也是雄霸朝綱的那個杜老頭的親外孫。

這個人似乎從小就是文湛的一個翻版。

幾乎一樣的外戚,一樣的身份,一樣的出身,一樣的聰慧。

只是他娘不是皇後,所以雖然比文湛大兩歲,卻和我一樣,都不是太子。

我一點也不同情他。

我也不喜歡他。

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杜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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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說,文湛,裴檀,外加我家那個鐵公雞崔碧城都是杜老頭調教出來的,一個一個都是斯文陽澄湖大閘蟹的派頭,可是這個羽瀾卻又是不同。

他學了江南文人的斯文,卻沒有人家的灑脫;學了一肚子程朱陸王的東西,卻身陷一個完全撕破理學這樣畫皮的大正宮,不能學以致用,浪費至極。

羽瀾斯文工整的像一道靈符,惡靈退散。每次我看到他,他都衣衫嚴正,三伏天那領口還紮的死死的,到了三九天,修長肅穆的他也就多一件貂裘。

羽瀾是非常典型的一種書讀了不少,但是沒有讀透的人,所以性格就顯得混亂,糾結,撕裂。

杜老頭比他強。

因為那個老家夥活的太久了,有些聾,有些啞,做得阿翁。

他稱呼我為‘大皇兄’,我還他一聲‘三殿下’。

這麽多年我和他幾乎沒說過話,他總是叫我大皇兄,而我總是沖着他點點頭,叫他‘三殿下’。最近一兩年他總是跟着文湛,好像他的影子。

羽瀾退後一步,我湊過去,在文湛身邊小聲說,“殿下,你不應該到這裏來。”

“那小王應該到哪去?”

文湛的聲音也不高。

我們湊近走遠了些,東宮的便衣侍衛外加羽瀾都落在後面,把外人間隔開。

文湛說,“大皇兄,你在青蘇犯上作亂的時候出雍京城也就算了,卻又在冉莊耽擱了兩天,半途還遇到了來路不明的刺客,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你回來之後是不是應該先到微音殿,跟我把事情說一下?你再怎麽胡鬧,也不應該把裴檀、謝孟打發回東宮之後,你自己跑到這裏來逍遙!”

我一聽又不高興了,我到崔碧城那裏去借錢,還不是你逼的?

再說,我怎麽知道四弟青蘇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造反,我又怎麽知道崔碧城家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忽然冒出來那麽多刺客想要我的命?

我的火忽然蹿了起來,可是一看到他,又看到不遠處亭子那邊的小蓮,還有我的确欠他錢這個殘酷的實事實,我繼續腆着臉笑着說,“我只是去崔家村探親,既沒奉召,也無欽命,我想着回雍京之後就不要去微音殿打擾殿下了。再說,您不是下了诏書,讓我不能再踏足大正宮一步嗎?不瞞您說,我落在玉熙宮的好幾箱子的瓷器還沒有搬出來呢。”

文湛忽然問,“我說過嗎?”

我一懵,“什麽,殿下說什麽?”

他說,“我說過不讓你進微音殿嗎?”

我一愣,不是吧?!還不是那天你紅口白牙說的,我再進後宮就別想再活着出來了?!我還跪着接過您的聖旨呢!!這言猶在耳,你怎麽就想賴賬?不成,不成,賴賬這種活一向是我幹,你可不能搶我飯碗。

我連忙說,“微音殿是殿下處理政務的地方,就是殿下不說,臣也不敢亂闖。”

他幾不可聞的哼了一聲,“一向任你出入近二十年的地方,你什麽時候這麽守規矩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模糊的說,“這現在不是不一樣了嘛。”

“哦。”文湛說,“怎麽不一樣了?你是想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還是說,父皇閉關清修去了,我當家之後就拿兄弟們開刀了嗎?”

我可從來沒有這麽說過!!

不過你的确是這麽做的!

我甚至還能從你的身上看到那種沒有蛻去的殺氣。

四弟不好,他是真的不好!可是就算他再不好,他也是你親哥!我們兄弟幾個活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他就這麽着被你像砍瓜切菜一樣給宰了,這多少有些說不過去!

再說,咱爹還沒咽氣呢!他老人家要是妖孽上身,忽然睜開眼睛,看着你這麽胡亂開刀,他一定會傷心的哭鼻子的!

不過……

想歸想,我可不敢說出來。

我大叫,“冤枉,我怎麽敢胡亂說太子殿下您呀?”

像是知道我心口不一,文湛有些不屑的看着我,忽然不說話了,擡手按住我的左肩,我本來想躲開他,誰知道他的手指猛地按住我的傷口,就這麽一扯!!——

我疼的一激靈,大叫,“媽呀!——疼死我了!——”

太子收回手指,這才冷笑着說,“筋骨倒是沒事……你命都快沒了,還跑到這裏買男人,尋歡作樂!大皇兄,你好興致!”

我疼的龇牙咧嘴的,勉強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誰的命快要沒了?

咱們兩個人真的是彼此彼此。

這兩天誰也不好過,奈何橋邊走一遭,閻王爺不收,又把我們發回來了。然後驚魂未定,傷口未愈,血跡未清,就都跑到這雍京城南溫柔鄉銷金窟的觀止樓,誰比誰興致少?

理是這麽個理,絕對沒錯!

可我一說出來就後悔了。

天大地大,太子最大!

他打我罵我,甚至殺了我他都有理!我說他就不成。

眼見着他的臉色又變了,嘴角似笑非笑的揚起,我就知道準沒好事!

我連忙說,“殿下,說正經的,這裏真不是您來的地方。人雜,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都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幹什嘛的?您得趕緊離開這兒,省的臣……”

按理說,太子為尊,我們這些兄弟,別管比他大還是比他笑,都要在他面前自稱‘臣弟’,以示謙卑。我不知道羽瀾在他面前用什麽自稱,反正這個‘臣弟’我自己叫不出口,于是索性模糊過去。

我接着說,“……省的讓人擔心。”

他臉色緩和一些了,只是眉梢一挑,“你會擔心?”

“瞧殿下說的,我能不擔心嗎?雖然我們兩個不是一個媽生的,再怎麽說也是一個爹生的兄弟不是?我們是親人呀~~~~~~~~”

就這麽兩句話,把他剛好看一些的臉色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徹底給刮沒影兒了。

我開始無比懷念他小的時候,雖然那個時候他喜歡發個小瘋癫,愛搗鼓個小陰謀小詭計,可是那都無傷大雅,總比現在強。平時的臉上總好像貼了一張畫皮,脾氣其實也陰晴不定,不定哪句話就能把他給惹火了,他還不告訴你,讓你自己去猜!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算自封為整個大內罕見的聰明人,我也比他笨,誰能猜的出他的心思?

在我想着‘完了,完了,今天徹底過不了太子這個關了’的時候,文湛忽然說,“那個孩子不錯,人看上去很幹淨。”

“啊?誰?”

“就是那邊亭子裏面跪着的那個。我讓姜七試了試,他沒有武功。要是你真喜歡,就索性買回去放在屋子裏面。你也別整天在觀止樓這樣的地方混。大鄭律法規定,在朝的官員不能出入青樓楚館,大皇兄你雖然是個逍遙王爺,整天在相公堂子厮混,也有辱身份。要是讓左都禦使楚薔生那個什麽都不怕的因為這事參你一本,就不是罰俸半年就能過的了關的。”

威脅!

赤 裸裸的威脅!!

我現在銀根緊缺,你再罰我半年的俸祿……那可是白銀整整兩萬兩,你是想把我往死路上逼是不是?!

我連忙點頭如搗蒜,“是是是!太子教訓的是,我一定謹記在心,沒齒難忘。不過……”我大着膽子擡頭看了他一眼,他臉色雖然不好看,也說不上有多難看,我連忙說,“殿下,您讓人……那個,折了他的手,只是為了試探一下他有沒有武功?這個……這個恐怕不妥吧。”

他眉毛一挑,斜睨着我……我發現他最近喜歡這個表情,只挑一只眉稍,然後就斜着眼睛,從眼角看着我!不就是你最近長的比我高了嗎?你至于嗎?

太子說,“如何不妥?你是說這樣試不出來他有沒有武功?真正武功好的人斷手斷腳也忍的住?”

我大汗,“我是說,殿下,您不會想用這個辦法,把我王府裏面的人,一個一個的篩一遍吧。”

文湛認真想了想,才說,“嗯,這倒是可以試一試。”

“別呀!殿下,我王府裏伺候我的人至少一百多號呢,您要是都給折斷手腳看看他們是不是身懷武功,那我還怎麽過日子呀?”

“您想想,這大廚要是少一只手,那他是可能拿不了刀了,這到也省力氣了,把什麽蘿蔔土豆土雞豬肉的剁也不用剁,直接扔鍋裏炖,那不成了叉豬食了嘛?還有,這上房修瓦的少一條腿,我再發他一根拐杖,他每次修我屋頂的瓦片都單腿,外加一根拐杖站在顫微微的梯子上,他這是要修瓦片呀,還是瓦片修理他呀?知道的,是說殿下為人嚴謹,體恤下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大內盡是一些歪瓜裂棗,四肢不全的家夥,那也是也丢父皇的顏面嗎?”

“殿下,您就饒了我吧。”

太子說,“也不需要都這麽做。以前在玉熙宮一直伺候你人都不用動,只挑那些你從外面弄來的不幹不淨的人,最好手腳盡廢,這樣就是有什麽歪心思,也都做不了什麽了。多好!”

我好像我家那個整天苦着臉的黃瓜一樣,諾諾的說,“現在玉熙宮的那些人我還帶不出來。我這裏都沒有安頓好,他們那些人要是真出了宮,萬一哪天我的王府保不住了,那他們去哪裏?大內的宮內好出不好進。所以現在我真的想在外面随便找幾個人,先用着。還有……小蓮也不是什麽不幹不淨的人……”

“我不是說他!”

太子瞪了我一眼,好像我是把他的好心腸當成驢肝肺了。

他說,“我知道你是什麽心思。你想着這次出宮總算合你心意了,沒人管你了,可以恣意胡來了,是不是?所以你說的好聽,什麽現在王府荒廢,玉熙宮的人暫時先不帶出去,省的要是有什麽麻煩,他們還要回大內。這個宮門出去容易,再進去難?其實你根本就不會想着帶他們去你王府!你怕裏面有我東宮眼線!”

“大皇兄,我這次可以明白告訴你,你玉熙宮的人,沒有一個人是我的眼線!不過……這次你玉熙宮的人,你也帶不走。你既然不喜歡他們跟着,我也不會勉強你。”

“承怡你已經是親王,想要挑揀幾個自己喜歡的人放在王府裏,這點面子我肯定給。只是我想說,外面撿的人未必就幹淨!他們可不會像我的人一樣,只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又做了些什麽。他們有的人會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太子一面說,我一面擦汗,我腰躬的都快要塌了,我連忙說,“殿下,您給個章程,承怡照做就是了。”

“我讓謝孟帶一隊近衛軍進駐祈王府。謝孟人老實,辦事地道,我放心。”

嗯,你放心!你是放心了,你讓我怎麽辦?

我千躲萬躲,怎麽就是躲不開?

“怎麽?不願意?”太子笑了,輕飄飄的,似乎心情非常好,“沒關系。那我讓他們繼續試!反正那個跪着的那個既不剁菜也不修瓦片,就是手腳盡斷也沒關系!你用他哪裏,我給你留着就是了。”

“別!”

我一擡頭,笑的像一朵爛狗尾巴花!

“殿下,您讓謝孟過來,我求之不得!我現在不是窮困潦倒嘛,所以我絞盡腦汁挖空心思也要讓近衛軍的那幫大爺們吃好喝好,賓至如歸嘛!”

太子哼了一聲,心情卻不錯。

他忽然問,“那邊那個一直啃雞屁股的人是誰?”

“啊?”我的腦子有些笨,差點轉不過來,我順着他的眼線看了看連忙回答,“是我表哥,崔碧城。”

“就是他呀。”

然後他就不再說什麽。太子踱了兩步回頭對我說,“小王這就告辭了,不打擾皇兄美事了。要在我再耽擱下去,還不讓皇兄怨恨死我?”

“怎麽呢?”

我又擡臉對着他笑。

他冷哼,“別笑了!你那張臉皺的像一只……”

“苦瓜!”我接話。

“對,……是苦瓜。你對着我笑的就沒一次能看的。”

我再想說什麽,他一擺手,我就閉嘴了。

他帶着老三他們走了。

亭子那邊已經有人連忙過去把小蓮攙起來,下去找郎中看病去了。

崔碧城放下雞屁股踱過來,“那人還買嗎?”

“買!”

“還還價嗎?”

“廢話!照着腳後跟還!”

我咬牙切齒的說。

媽的!要不是柳一這個混蛋見利忘義,我早把小蓮買回去了,哪裏還至于遇到太子演這麽一出戲?

第四卷 祈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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