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今朝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美酒在前,白刃在後。

這是太祖的詩詞。

太祖皇帝和我爹,文湛,死去的青蘇,三殿下羽瀾,估計還有越筝,他們都是一路人,都是能吟出這種詩的人。

和我完全不一樣。

我用力看,仔細看,用心揣摩,可還是不能領會這句話的精粹。我就是扶不上牆的稀泥,徹底沒戲。

可是……

一晚上,我還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呀。

文湛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認死理,他一定說我恨他,還說我恨他這麽多年,我就怎麽也說不明白,我都讓他給我攪和糊塗了。

這事要從根兒上說起來,還得怨我爹。

我小的時候,我爹事兒多,不是和攝政王鬥,就是和閣揆裴東岳鬥,鬥的他一整天小臉蠟黃,心力交瘁的,沒空管我,等他發現我一直不會讀書的時候,我都九歲了,還基本上大字不認得幾個,應該請先生教書了。那個時候我爹又想省錢,就把我和太子文湛搓成一堆兒,一起讀書,一起吃飯。

文湛脾氣自小就不好,別的兄弟都不和他玩,他就只有拉着我玩。我娘是窮人家的孩子,她不精貴,我也不精貴。文湛剛開始嬌氣的很,把我折騰了兩三年,後來不知道怎麽了,他老實多了,至少不折騰我,改去折騰別人了。

他愛折騰誰,就折騰誰,反正只要他不折騰我,我就管不着了。

再後來,我們一起長到十多歲,文湛十四歲,我十八歲。

那一年,高昌公主阿伊拉進宮。

高昌王把他閨女獻給我爹做妃子,我爹這個人怕麻煩,凡是麻煩的女人他都不碰。要是他碰了高昌公主,阿伊拉懷了他的孩子,後宮朝野馬上就得亂成一鍋漿糊。所以他就把阿伊拉像金絲雀一樣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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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王不是好鳥。

他只有一雙兒女,兒子被他送到大光明頂研習武藝,十幾年來下落不明;女兒被他送來雍京做人質,想要蒙蔽我爹的野心;他自己的将軍率領十萬大軍逼近絲路,就駐紮在裴檀的防區外,對着中原虎視眈眈。

西疆兵甲萬千,炮聲隆隆,火光沖天。

雍京則是絲竹、紫檀或是象牙板輕點,歌姬婉轉低唱。

無論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還是‘醉卧沙場君莫笑’,幾乎都是‘古來征戰幾人回’!

西疆是戰場,雍京也是。

西疆的戰争是真刀真槍,血肉橫飛;雍京卻斯文多了,言語談笑之間,多少人和往事都會灰飛煙滅。

高昌公主阿伊拉布下一個局,一個死局。

為了給她父王一個出兵的借口,她需要去死,于是她勾引了我。

太子也做了一個局。

為了除掉我,除掉一個東宮謀士說能影響他情緒的人,他幫助阿伊拉勾引我。

我父皇也有一盤棋。

為了給裴檀一個進攻的理由,他默認一切發生。

三殿下羽瀾,四殿下青蘇作壁上觀。

我呢?

我是個傻瓜。

我愛上了高昌公主。

我并不是天生斷袖,我愛過一個人,她是我父皇的女人,她懷了我的孩子。我想要帶她離開,可是她卻選擇留在大正宮中。

他們捆着我,不讓我去找她。

等我千辛萬苦的找到她的時候,她死了。

她死了,她是被冷宮中的女人一腳一腳踩死的。她們嫉妒她懷孕,嫉妒她有孩子,于是她們合起夥來,一腳一腳踩在她的肚子上,她和孩子血肉模糊。

她曾經說過,在她的家鄉美麗的天山有一個傳說,死去的人會成為天上的星星,再墜落人間。

所以,有人死去,就會有人出生。

她死了。

孩子死了。

一個月後,越筝出生。

我想我不恨文湛。

我也不恨父皇。

更談不上去恨羽瀾和青蘇。

我只是很傷心。

我不想再回憶起那個事情,因為感覺很惡心;我也不想再去喜歡女人,總覺得再美的紅顏都會變成白骨,血肉模糊。

……

那年端午,禁宮夜宴,漫天煙花,絢爛至極!

我不知道文湛一直注視着一切。

我只記得一雙眼睛,穿過虛妄繁華,隔着美麗的舞姬,瓊漿玉液,皇族貴戚看了過來……

子夜盛開的昙花一般,纖薄,透明,飽滿,冶豔而脆弱。

阿伊拉!

——啊!!

我睜開眼睛,額頭有汗,心撲騰撲騰的亂跳。

我好像做夢了。

我抓着腦袋坐起來,昏昏沉沉的,記不起來自己做的什麽夢。窗子外面就聽見鳳狗尾巴花呱呱叫的聲音——這是一個西瓜,劃的圓一些,中間劈開,分成兩半……

——鳳氏抽筋太極拳。

鳳曉笙是個女人。

她柔弱,美麗,會做飯,以後還會生娃。她對男人就有天生的吸引。在我祈王府,她說一句頂我說十句,人們會讓着她,寵着她,可比用我的親王大帽子壓人要有趣的多。

這不,一大早,我就看見院子裏面,鳳曉笙領着黃瓜,小蓮,謝孟還有他的幾個近衛軍的弟兄在耍太極拳。他們耍的太不亦樂乎了,忘了給我做飯了。

我捧着一個涼饅頭站在回廊下面看着他們,心緒萬千。

人這一輩子,似乎就是吃飯、掙錢、娶媳婦(嫁漢)、生娃、讓娃吃飯、掙錢、娶媳婦(嫁漢)、生娃……

周而複始,子子孫孫,無窮盡焉。

怎麽就有很多人,偏偏就不喜歡吃一口安生飯,偏偏就喜歡窮折騰?

崔碧城昨晚上喝多了,今天早上起來頂着個雞窩頭,一雙腫泡眼,他讓人給他煮薏米仁湯水去了,據說那玩意能消腫。

他捧着一個永嘉名師做的紫砂手壺,裏面泡的茶葉是他的心肝兒鳳凰單縱,現在雍京市面上二兩黃金一兩的精貴茶,靠在我身邊的回廊柱子上,眯縫着眼睛,一邊哼着《牡丹亭》中的一小段,那咿咿呀呀的聲調,就跟他晚上做那檔子事兒爽到之後哼哼唧唧的聲調一樣。

“王爺。”

他忽然湊過來,饒有興味的看了看我,這才說,“小生昨日睡的不踏實,總是醒,就感覺我這耳朵根子不清淨。”

我早上起來頭疼,聽不明白他想說啥,就這麽瞅着他。

“王爺,小生聽你昨晚好像哭鼻子來着。小表弟,你可有年頭沒哭過了,這是怎麽了,遇到什麽傷心事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嘆氣說,“表哥,我這是哭你呢。先哭幾聲,算是給你送行了,省的将來我哭都沒地方哭去。”

他把我的手一把扒下去,怒道,“承怡,你胡說八道什麽?”

“表哥,你還不知道诶。你可是闖了大禍了。你可知道太子殿下新聘的太子妃是哪家的小姐?”

崔碧城上下掃了我一眼,才說,“禮部左侍郎杜元文的女兒,杜明鶴杜小姐啊。太子很聰明嘛,皇後想要太子娶裴家的小姐,可是其實娶不娶裴家的小姐都一樣。娶了就娶了,就是不娶,裴家也是太子的人,可是杜家就不同了。娶了杜明鶴,比把整個內閣大學生的閨女都娶了還好用。”

我不想聽他胡說,連忙問,“你舍得?”

崔碧城一瞪眼,“那有什麽舍不得的?又不是我的女人。”

我驚訝道,“她不是和你私定終身了嗎?”

崔碧城忽然尖叫,“什麽?!怎麽可能!?這是哪個居心叵測的人胡說八道?!我怎麽去搶……”

“你小點聲!”

我一把捂住崔碧城的嘴巴,然後左右看了看。那邊鳳曉笙,謝孟,還有那幾個近衛軍,外加黃瓜,小蓮向我們這邊看過來。

我連忙笑着說,“大家早啊,慢慢練,不要管我們。”

我拉着崔碧城沿着芙蓉亭,魚塘,到小滄浪這邊。

小滄浪是水榭,飛跨碧波,正堂還挂着當年沈大司馬的手書——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小滄浪因此得名。

崔碧城見無人,這才壓低聲音,“我怎麽可能去和閻王爺搶女人?!太子那脾氣,誰惹了他,就跟惹了閻王一樣!再說,杜明鶴是東宮太子妃,誰敢碰?!”

崔碧城猛然推開小滄浪臨水的窗子,四下無人。

他的手指無意識的摩挲着手中的紫砂壺,手指的骨頭節都是白色的,像是他手中捏着一只什麽,他正一點一點把它捏碎,令其永不超生!

我問他,“你不是整天都往杜家跑嗎?你和杜玉蟬,杜皬他們那麽熟,怎麽會不認識杜家的小姐?”

崔碧城狡辯,“你以為杜家是哪裏?那是以理學後進自居的杜皬杜閣老的府邸,不是城南的窯子!”

“杜家三進的院落,內院裏面除了丫頭就是婆子,一個男人都沒有。就連挑水的挑夫都只能在內院石牆前面,把水沿着石道倒進去,根本就進不去內院的門。杜家小姐的繡樓還在那層內院之內,據說她的繡樓第一層臺階門板都撤了,連她親爹都上不去,更別說我了。”

“誣陷,誣陷!這是誣陷!”

“這是誰在背後胡說八道,這不是純心把我往死裏整治嗎?”

我仔細看了看他,他不像在說假話,我卻被他說的話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說,“我娘說的。”

“誰?”

崔碧城一臉癡呆,似乎沒聽清楚。

“我娘說的。她說舅舅給她捎信,說是外公的意思,想讓你娶杜小姐,他說的,你好像已經把她弄到手了。他們要是都知道了,那麽整個大正宮,整個雍京城,就沒有人不知道你崔碧城把太子妃給睡了。”

“太子絕對不會要別人的女人,甚至連謠言都不能有,不然你這個奸夫的名聲要是坐實了,太子那一關,你就過不去。”

崔碧城把紫砂壺一把拍在木桌上,木桌上的筆墨紙硯都蹦三蹦!

“這是有人想滅我們崔家!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你嚷什麽?!”我頭一疼,眼睛一花,雙腿一軟,撲騰就倒地了。

崔碧城放下他的紫砂,過來拽着我,“小祖宗,小祖宗!這個時候你可不能病,你要是一撒手,這事就更難做了。我一個人可不扛這個麻煩。”

我被他晃得快要散架了,我一把推開他,就躺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喘氣,崔碧城連忙把我扯起來,塞到木椅上,然後把他的紫砂壺湊到我嘴邊,硬是給我灌了一大口鳳凰單縱,我這才這才長出一口氣說,“你抗,你一個人抗的住嘛你。”

我緩了口氣,這才問,“你說,到底是誰不想杜明鶴嫁給太子?”

崔碧城一撇嘴,“這樣想的人太多了。不說別人,單說他杜家就不想結這門親。杜小姐原先是有婚約的,你知道她聘給什麽人了嗎?”

我搖頭。

崔碧城說,“是孔尚寧。”

“誰?”

“曲阜孔家,诶,就是這一代衍聖公,孔尚寧!”

我問,“孔尚寧不是有老婆嗎?杜家小姐給人家做小?”

崔碧城說,“不是做小,是續弦。”

我點頭,“這就是了,杜老頭還是老謀深算啊。那是孔家,是至聖先師孔子的後人。”

“自我華夏三代以來,上千餘年,改朝換代,兵災天禍,什麽都變,今日王侯将相,他日販夫走卒。都說是君子福澤,五世而斬,這世上就沒有不變的豪族,只除了他曲阜孔家。只要世上還有讀書人,就沒有人敢動孔家。”

“嫁給太子有什麽好?今日榮顯,他日的皇後,不過也有可能是刀下冤魂,冷宮豔鬼。”

“這麽說來,似乎就是做小,也比嫁給文湛好些。”

崔碧城看了我一眼,“對!再說,杜家可是三殿下的人。他們要是把閨女給了太子,那杜家的勢力可就要分出一半給太子了,那些原先誓死追随的人恐怕有很多人就要開始作壁上觀。到時候三殿下想做事,攢不夠人,就是哭鼻子都不管用了。”

我擺了擺手,“我對老三還有太子的事情都不感興趣。現在是你的事最麻煩。他們不想杜家和太子結親,還要把你拖下水,順便把我也落下水痛打一番,實在可惡!”

“表哥,你看,關鍵時候還是能看出來,我和你最親了吧。”

崔碧城忽然嫌惡的看着我,“你又想做什麽?昨天夜裏我可看到你給我扯的那塊缂絲了,太小了,比針孔大不了多少。就這玩意,你還坑了我一萬六千兩,你又想幹嘛?”

“表哥,你和我不一樣,我的名字可是刻在皇室玉碟上的,我是堂堂的親王。大鄭律法,親王,如果沒有通敵謀逆實情,就是貪賄大罪,大理寺、都察院也只有參奏之權,并無處置之權。”

我繼續說,“可你不一樣,表哥,你是草民,又涉嫌沾污太子妃,如果誰把你弄到缇騎的诏獄裏面,就是随便誰動個手指頭也能碰傷了你。”

崔碧城一拍桌子,“一口價,多少錢?”

“二十萬!”我說,“你給我把太子那二十萬兩的債還了,我給你擺平這件破事!”

“十萬!”

“不成,這不帶還價的。不瞞你說,我對和太子扯皮這個事膩歪透了。你給我二十萬,讓我把錢還了,我保證你清白的跟個花骨朵一樣,誰也甭想往你身上潑髒水。”

崔碧城一咬牙,一點頭,“成交!銀票明兒一早就送到。不過,你到底想怎麽辦?”

我想了想,手指點點桌子說,“要想說清楚這個事,就得找一個人。”

“誰?”

“裴檀。”

第七卷 崔碧城的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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