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上—易銘

第1章︰北上—易銘

易銘剛剛抵達邁阿密的時候,經常在很多孤獨的或者艱難的時分想起五年前自己前往大學報到的時候,父親在自己背後拍的那一下。在左邊肩胛骨那個位置,這樣想起來的時候,她右手握拳輕輕敲了敲,父女之間不需明說卻互相理解的感覺,隔着寬闊無比的太平洋也能互相感應一樣。那一下拍擊,有“交給你了”的含義,有“放心不下也只能放下”的含義,以及許許多多不能簡單訴諸語言的含義。

其實想起來蠻丢人的,但是後來都很自然的承認了:易銘剛進校的時候立刻背會了一個單詞一個詞組,absent parent和nostalgia。此處應該配上易銘的一個苦笑,那會兒啊,真是想家想得要死。易銘剛到大學的時候,倒不是沒住過校,也不是沒有離開過家,只是從來沒有離開這麽久這麽遠。這種分別給了她一種似乎世界要崩壞的危機感。這和她後來的變化反差很明顯,明顯到和她關系非常好的室友任林栩在聽到關于易銘非常man的議論時,不由得大笑不已:

“她?現在是很man,神一樣的;你們是沒看見她大一的時候哭哭啼啼的樣子。”

易銘高中的時候看了村上春樹的青春三部曲,當時對那種所謂的無可挽回的改變感到非常好奇。等到她大二回家的時候,她也就失去了這種好奇—因為已經完全理解和沉浸在這種東西裏面。若是要等她自己來總結,在如今已經身在美國、徹徹底底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成年人之後,去回想大學時代的變化到底是什麽,也許她會寫,

“一是,對一些原先非常在乎事情不在有所謂。二是,對原先有些不屑一顧的事情燃起熱情。”也許別人都沒有她的變化大,至少她周圍沒看見。從前她是想遁世的人,高中時代就是。後來知道遁世要做事。再後來決心用又黑又髒的手段去做事,不再抗拒在泥水裏和對手打架。不正經考慮謀生的易銘在大三之前,嚴肅認真考慮的事情只有怎麽做一個合格的思想家和文藝青年。對,這就是那個時候的易銘一定可以寫出來的句子。大二下那個學期過了二十歲之後,時間也好思維模式也好,好似跨過某個坎,易銘開始想盡辦法掙錢。好在不蠢,拿着壓歲錢生生能在股市花一學期掙出她爹小半個月掙的錢—也不一定,年景好些的話,她爹掙幾萬塊錢是一周之內的小事。

父母倒是很高興,覺得女兒似乎終于走在一種他們能理解的成長道路上了。當然相對的也有不高興的地方,比如易銘開始成瘾的吸煙。這個時候他們就對易銘可以自己掙錢感到很煩躁了,沒有辦法掐斷她的財路來迫使她戒煙。硬要斷了所有的財路似乎也不現實,當初女兒拿着高出一本線20幾分的成績卻非要進的這一所二本學院可是一點都不便宜。

去你大爺的美式教育。雖然這個選擇就是易銘和她老媽在一夜之間的決定,但是不馬虎不倉促也沒有任何逼迫—家裏負擔學費沒有問題,她的能力沒有問題,分數沒有問題,重點是她的意願,她的目的她的企圖,這讓她的朋友們很奇怪。

按理,她要是有錢,幹嘛不直接出國去讀本科?又或者幹嘛不選別的看上去比這個要求學生通過特定語言考試的學院輕松的去處?這個奉行美式教育的合辦學院可謂費力不讨好、高價找罪受的地方。沒人理解。後來她自然不曾後悔,從痛苦艱難的學習經過到接觸的朋友,從改變的思維到人格養成,發生的一切她都不後悔,甚至非常感恩。

當然還要包括遇見許萱這件事。

以後她會跟別人回憶道,我那時候最開心最不後悔的兩件事,一是去了U大的E學院,二就是遇見了許萱。

回憶大學時代的時候,她會想到離開潮濕的南方去北方的列車上看到的風景。出發是在早上,火車是八點零五分的。一路開出自己的家鄉,生活了十八年的、同時也無法預知在未來會變得日益陌生的家鄉,路上南方的崇山峻嶺,青山綠水,易銘幾乎是帶着某種悲傷想一幀一幀把它們全部死死刻在腦海裏。後來她往返學校與家鄉之間,總是飛來飛去,再也沒有坐過火車。曾經嫌棄麻煩後來覺得分外浪漫的火車。有的城市只聽過沒抵達過,這次抵達也只是抵達了站臺,悶熱的空氣裏不熟悉的過站城市。一夜之後逐漸映入眼簾的廣闊的北方平原,華北農村原來長這個樣子,只在地理書上學過的平原原來是這個樣子。。。

她是南蠻來的蠻夷,就算飽讀詩書也會覺得自己是蠻夷,而且在日後的歲月裏更加想強化自己蠻夷的身份,遙遠的家鄉,因為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曾經有一天,易銘端着咖啡站在寝室的窗前,看着天津的燈火回想自己即将結束的大學四年,輕輕嘆一口氣,閃現的畫面太多,似乎全部是未來人生的某種隐喻。那段日子非常喜歡聽久石讓寫的《太陽照常升起》。

繁華啊燦爛啊,衆人眼裏光耀的人生,誰會以為背後沒有悲傷和失落,但是除了當事人又有誰能體會。她記得有一次,非常想家不适應大學生活的大一生活裏,她有一次在寝室樓下給老媽打電話,打着打着就哭了,哭得很厲害。母親為了強迫她适應,就是不允許她回家。那個時候她心裏感覺好痛好痛,眼淚也混着滾滾而下。那夜天津的月色特別好,是滿月,幾乎把易銘徹底籠罩在月光裏。

嘶。。。她想,那天是什麽日子來着?

是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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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易銘一心一意好好學習的目的就是回家去。回家去找個好工作好好侍奉父母。可是到後來,她的心變了。變化的越來越快,被朋友們戲稱是火箭速度。她想飛,遠走高飛,最後真的做到了。飛到大洋彼岸去,就好像那裏才能容得下她後來與日俱增的野心和對新生活的設計。上帝眷顧她,如高中時曾被人預告的一樣:一生無甚波折,只要克服得過且過的毛病就可以走很遠。初到美國按着她自己的計劃奮鬥時,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命中的艱難。直到鐘穎闖入她的生活,她才發現不是這樣。她的人生又一次開始了順利的階段。直到現在,坐在火車上飛奔向北的易銘已經可以在可預見的時間裏成為這個領域一定程度上的王者。她的努力招來她的幸運之神,她得到她命定的眷顧。

與此同時,她也完成自己預言的事:離開家很多年,沒回去過。抛棄了很多在自己前二十幾年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東西,猶如抛棄重物方才能高飛。她在大學歲月的尾巴裏、特別是和許萱的感情糾葛裏充分體驗到那種身不由己無能為力的痛感,由此變得冷感,由此變成了可以端着酒杯數傷痕的王。曾經她狠狠抛棄的東西,她都很愛惜。但是為了拿到她想要的新的東西,她必須将它們盡數抛棄。人原來要活得成功,都得作掰玉米的狗熊。她成了自己想做的悲情的王,那是她預計好的劇本。一點差池沒有。

她接受有得必先有失的生命邏輯,并且主動抛棄了很多。一邊抛棄一邊緊握,若非如此絕難走到如今境地。

她很愛鐘穎。除了兩個人極大地相似性,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鐘穎的出現填補了她将要因寂寞而崩潰的異國生活,甚至是整個奮力掙紮的生命。她信佛,同時也堅信鐘穎就是她的天使。給她力量,給她希望。

這是某種程度上幸運的人生。

幸運的人都付出了他們覺得痛苦的代價。

也不是沒想過也許有的分離的那一天,縱使現下一切看來都是好的:事業蒸蒸日上,雙方父母家族都很接受她們的相愛相守,連孩子這件事都可以提上日程,随時可以回國,随時可以留美,看上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止易銘和鐘穎攜手達成她們的美好人生,但是她就是害怕。她是悲觀主義者,看什麽東西,即使表面上樂觀的去相信,究其原因,是她對人生無常的拜服。她相信無常,把無常當做宗教,于是底線化作—即使最糟糕的結果,我也可以接受。心裏有最壞的打算和準備,向着最高最遠去進發。同時相信空,所以努力握住當下。

想起來自己寫什麽,畢業時候的個人總結的一句話,“願我們回首再相見的時候,縱使是百年身,也可以報以微笑。不悔,不怨,不枉少年。”可以說給鐘穎聽,更像是說給許萱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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