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當你對自己的影子感到厭倦—易銘

第1章︰當你對自己的影子感到厭倦—易銘

動車開出車站,奔馳在華北的平原上的時候,易銘心裏的不安還是不斷的冒出來。

本來呢,是打算約許萱的。就算哪裏都不去,在天津到處逛逛也好。這個時候天津本地人都出去了,游客都來了,很多地方都變成對于她們倆來說安全的約會場地。秋高氣爽的,去五大道逛逛也好,去看看那些老房子,作為一種朝聖一般。想想也是,唐山地震的時候這件老房子還是留下來,沒有倒塌沒有徹底毀壞。雖然是物是人非,但是,物的長久存在,就像一種變相的永恒。

或者還能不能從許萱那裏聽到一點故事呢?反正自己對天津的了解,永遠都不夠。或者說,不論許萱說什麽,易銘只是想知道一些許萱的故事,細枝末節,一言一語去揣測背後的故事。

還沒等她問呢,許萱先告訴她,別打這個主意了,我有很緊急的事,你自己玩去吧,好嗎?

易銘當然是說好,但是卻覺得,這話怎麽聽起來向對一只狗說的呢?罷了,你是尊貴的那只波斯貓,我是溫順的金毛,這樣也蠻好。你扔個毛線球過來,說今天不想陪你玩,你好煩,自己玩去。我就嗷嗷兩聲,自己玩兒去吧。

這個選項歸零,就有另外一個選項冒出來。李雲飛要去北戴河度假。她在那邊有一套酒店式公寓,順便在秦皇島要參加一個婚禮。前兩天她和易銘說這個事兒,問要不要一起去?易銘自然知道,自打從美國回來這個家夥就使喚自己使喚慣了,倒也不稀奇。只是自己一心想和許萱出去玩,便回絕了。結果現下,為了避免太無聊,也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北戴河,又巴巴的問回去。

于是她們踏上了去北戴河的路。

在邁阿密的時候,易銘就沒少覺得,李雲飛這個人有一種靠譜和不靠譜的兼容性。她已經開始覺得,這個女人的靠譜是她之前幾十年的工作經驗帶來的,她的不靠譜則是一種天生的不可糾正的劣根性。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活了幾十年,不僅年齡和自己老媽差不多,連主要缺陷也是一樣—知道不好,但是不改。易銘最讨厭她老媽這一點,不過好像這兩年她老媽越來越開明了,這一趨勢有扭轉的可能。

但是這個中年棄婦。。。

等到到了靠近北戴河海邊的酒店式公寓之後,易銘就正式開始了她的小太監生涯。豪邁的慈禧太後把自己的房子借給很多人住過,易銘都不明白了:有的是四口之家來,這就只有一張大床一個沙發床,怎麽睡?又或者有的人只是一個人來,又怎麽會沒事找抽去把電視調了臺、以致于慈禧太後跳腳于:“我不是交了數字電視費嗎?!為什麽收不到呢?!”

聽到咆哮的時候,易銘正在浴室替這個看不懂的操作說明的女人裝毛巾架。啊,靠。易銘在心裏無奈的感嘆。所以,在北戴河的第一個下午就是,在整修房間的各項設施中度過。

北戴河給人的感覺,不是易銘之前以為的那種有點像度假村的地方,有點像三亞的地方,也不是大連那樣的北方大海,是,很典型的華北。或者嘗試比喻的更恰當些,很像大一的那個清明節放假去塘沽的感覺。跟着慈禧太後走在馬路上,十月就開始有些冷的夜風,大排檔和它們站在路邊見到客人就想拉進去的店主。不過這點慈禧太後說的很對:“這裏過完十一就沒有生意了,現在肯定要努力掙錢啊。”兩人吃完飯就開始在海灘邊閑逛。走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而眼前看去,是一片漆黑,一片漆黑的夜色中的大海。海風的味道,完全不是易銘在加勒比聞到的熱帶氣息,是不舒服的,沒有明顯的氣味使人舒服的,找不到具體定義、完全迷失在別的地方的美麗之中、自己無從凸顯的海灣的味道。

不特殊,不美麗,不讓人喜歡或者不喜歡,就像現實一樣。

易銘這才明白,為什麽自古以來,秦皇島這片地方一直都是一個歷史故事中英雄豪傑路經的地方,而不是什麽名勝的度假所在—要說它值得度假,就是因為離北京近而有大海吧。這兩個要素缺一不可,缺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甚至更像李雲飛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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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經歷根本是在徹底毀滅她對這個“幹媽”的印象。且不提,慈禧太後從昨天到了就一直在對自己吐槽之前所有的房客—你他媽的要是不喜歡人家把屋子借她們幹什麽?你那麽不喜歡人家你平時和她們混的那麽親熱幹什麽?前呼後擁的,一大群人和你去吃晚飯。啰嗦的不煩啊?作為太後,太會照顧自己是不對的,她需要的是別人的照顧。慈禧昨晚非要吃螃蟹不可,結果天太冷螃蟹又寒,毫無意外的,她胃難受。

作為一個職業老胃病,易銘到任何地方,可以不帶任何其他藥品,胃藥必須有。于是乎,她早晨在沙發床上醒來,看到太後娘娘不舒服的臉的時候,就把嗎丁啉掏出來了。啰嗦了半天—媽蛋,換我啰嗦了?--太後終于肯吃藥了。

然後,一整天的行程就是按照太後的指示,找一條路線,到秦皇島市內去逛逛。易銘本來覺得,咦,不是你來了很多次的地方嗎?為什麽你不知道?也罷也罷。結果一路上,基本是靠手機拿着高德地圖導航在閑逛。其實,易銘喜歡閑逛,她自己就是這麽享受在天津老城區的美好季節的。但是,跟着這麽一個讨人嫌的旅伴,就沒辦法喜歡了。

易銘曾經和別人形容過,別的老師都是有個老虎屁股,僅此一個;飛姐是渾身都是老虎屁股。所以在旅行當中,你也很難去把握,自己到底哪裏做的不對就把她給惹了。所以這次易銘想奉行,我什麽都随你的方針。但是還是不對啊。居然他媽的還是不對。我艹你大爺的不對。

易銘躺在沙發床裏氣呼呼的想。你今天擺那副臭臉給我看幹什麽?你今天把我的所有部分全部挖苦一遍、從衣服從行李從吃飯的飯量、你他媽的哪裏不滿意?講點道理,今天分明是你的要求,要去秦皇島市區,然後從下車的車站走到另外一頭,基本沿着市中心逛過去的。你是嫌棄不夠繁華?這裏他媽的是秦皇島不是世貿天階或者三裏屯!你嫌棄走的太多?傻逼啊難道不是你要走的嗎?!你嫌棄午餐?艹你大爺咧,一路走過去,至少路過了十家餐館,是你選的最後那家,問題是難吃嗎難吃嗎難吃嗎?!

而且最讓人生氣的,還不是別的,是這個人說話的樣子和語氣。那個白眼兒翻得,那個風涼話說的。易銘總算是明白為什麽她兒子可以和她翻臉翻到如此地步—是我我也要翻臉。正在怒極之中,她從被窩裏探出腦袋,只看見電視屏幕的藍光,看見這個細紋已經無論如何無法掩飾的女人坐在床沿,看着電視發呆。

那種藍光照在蒼老臉上的樣子,易銘一輩子不會忘記。那比多恐怖的鬼怪還讓她害怕。那代表了一種失敗的人生。反差強烈,簡直堪比張愛玲小說裏結尾的反□□。在平時,在學院,在大家眼中的李雲飛,不是一個失敗的人,是最成功的女強人。但是此時此刻,易銘看見了一個早年失婚、事業不順、人生本來大好光景被自己稀裏嘩啦敗光、和唯一的兒子關系也不好、在世界上熱愛旅行卻又不知道兜兜轉轉到底為了什麽的,可悲的正在衰老的中年女人。

有的人你看着是如此成功的,受人喜歡的,愛戴的,尊敬的。等到你和這個人接觸多了,才會發現那種眼角眉梢的失落。那人自己也知道,其實在做人的很多方面,事業也好,家庭也好,自己都不成功,甚至說起來是做得不夠好。說那麽多誰誰誰咋咋地,如何如何不樂意共處,其實你自己又如何是好的?是我們忍耐你,是你,說的慘而直白一點,是你在人生的別處做的失敗所以在這裏找補,而且找補成功了,僅此而已。有的時候,你看的很明白,有的時候看的很不明白,自以為是,以自己為宇宙中心。世界的力量中心是天道,正是你未曾戰勝過的、同時無人戰勝過的,命運。

有自知之明算很好,但是無力改變自己,真的,雖然很難,還是很遜。而你正是這樣的、有自知之明但已經放棄掙紮的人。也許他們的人生真的活到了,“何苦辛勤排練悲劇重演”的境界。

那是我絕對不想去體會的人生。我可以在物理上生理上盡情的老去,但是我的心,不可以。如果可以預見那一天,那我寧願先去死。

離開學長的婚禮,在北戴河火車站等車。一整天讓人興奮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婚宴上有錢的學長在桌上至少放了三包那麽多的中華煙。易銘了解餐飲業,知道婚宴絕對不會有什麽好吃的。但是,有好煙诶!不錯哦!好像已經消氣的慈禧太後忽然和她聊起天來。說着說着,兩個人就一發抱怨起那個特別喜歡易銘的教徒了。“他就是有病啊。”太後說,“有一次他來找我,說,你欺負我。我說我哪兒欺負你了。他說,學生們說的。我就說,學生們說你就信啊!我們最早,所有老師是有協議的,老師之間的糾紛不牽扯學生,也不會告訴學生。”

易銘覺得有意思,心裏一邊挖苦教徒一邊想,哦,你說不告訴學生,那你幹嘛告訴我?

太後的火車比她早一個小時。于是易銘就一個人在火車站等着。守着自己的戶外登山包,想着自己怎麽就這樣打發了自己美好的國慶假期?我到底是為什麽才想來陪李雲飛這個變态啊。是我憐憫她嗎?

是啊。

我媽媽有人陪着出去玩,我周末都會盡量陪媽媽,我會給媽媽打電話,我會一直關心我媽媽,但是,慈禧太後沒有這個待遇。

這是她的恻隐之心。從小其實也失去了很多東西,在母愛父愛裏面,同樣失卻了一些東西,帶給她疼痛。但是最後,她學會了自己給自己這些東西,然後再散播出去。

她去貴死人的車站超市裏買了奧利奧和紅牛。這樣的旅行裏,沒有任何人陪伴,此刻有的只是自己。沒必要和任何人說話,沒必要和任何人分享心情。甚至沒有想起任何人。除了家裏人打來的電話确認安好,并無人聯系自己。

對人的崇拜似乎從那個時候就徹底告別了簡單崇拜徹底崇拜的時代。也在那一刻徹底進入成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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