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無心上班,向Angler董打請假報告,這個時候就凸現出不是北京本地人的好處。雖然我家距離這裏不過百裏,但怎麽說也算外地啊,公司規定外地員工每年有一個月的探親假。
Angler董對我請假的事很惱火,她認為目前試驗正處在推進的關鍵階段,這個時候離開,完全是不負責任的表現。這個我認可,所以之前即使我失眠、頭疼加月經不調、內分泌紊亂都沒敢冒然請假。
果然被叫去面談,Angler董一臉愠色:“舒然,這是你短期內第二次請假,第一次我沒說什麽,但這次你要一個月時間,我覺得請求很過分。”
“主任,我知道這樣不好,我只說一句,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有理想,也追求事業,渴望成功,但愛情來了,一切都不再重要,您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沒想到我這樣坦白,表情緩和許多:“舒然,論年紀我算是你的大姐吧?我想勸你不要太執着,有時一條路走下去不是終見光明而是頭破血流,你要自己把握好。”
我站起來誠懇的給她鞠躬:“主任,謝謝您,一個月後我會準時回來報到。”
我開始心無旁骛的整理出國材料,按照網上提供的清單逐項準備妥當。Ken很快就打來電話,不情願的通知我去大使館面簽。
桑妮幫我打點行李,邊收拾邊哭,我安慰她:“又不是去埃塞俄比亞挨餓受苦,是去美國好不好?再說很快就回來啦,你哭什麽啊?”
“你一個人跑半個地球,口語一般,溝通困難,我能不擔心嗎?”
我拿袖子給她抹眼淚:“誰口語一般?咱正經的六級水平。放心吧,沒事,趕快給我多帶倆塑料袋兒,等我給你倒騰點兒美國大杏仁回來。”
“滾,我難受死了,你還瞎鬧。”她破涕為笑,沖過來掐我。
臨行時大偉過來接我去機場,一下樓意外看到Ken也在,看得出桑妮也感到驚訝。
“您怎麽也來了?小女子怎敢勞您大駕?快回去吧,桑妮和大偉去送我就行啦。”
“不是去送你,我也去機場。”
桑妮親昵的走到Ken身邊:“也回美國去嗎?怎麽之前沒有說?”
Ken仍是公式化的表情:“Sorry,臨時決定。”
“你不用去啦,我自己沒問題,我休假你再走了,咱們公司不就垮了嘛?”我不想給Ken造成太多麻煩。
“幫你過去我已經罪不可赦,如果再讓您單獨走這一路,我必定死罪難逃了。”
機場路上,Ken坐在副駕駛,透過後視鏡向後看,欲言又止。
我沉不住氣,探頭過去:“怎麽了?是不是費達臣在美國已經成家了,你正捉摸着怎麽跟我編故事呢?”
“Tony昨天手術。”
“什麽?!”我激動地一下子站起來,嗵的一聲撞到車頂,吓得大偉猛踩剎車。
“為什麽不告訴我?現在怎麽樣了?”
“我敢告訴你嗎?十天已經是我幫你搞定簽證的最快速度了,如果告訴你昨天手術,你可能會逼我去找奧巴馬。”
我悶在後面不吱聲,心亂如麻。
大偉安慰我:“別急,手術挺成功的,那面的醫療條件怎麽說都更好,而且很多人照顧着呢。”
“那是不是沒事了?切除了就沒事了吧?”桑妮也很擔心。
Ken把頭貼過來:“只切了三分之一,醫生說已經是這次的極限了,這樣還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下肢活動能力呢,本來不想給Tony做的,但是顱壓高症狀太嚴重,迫不得已醫生才同意試一次。”
“別說了,到了再說吧。”大偉怕我情緒失控,拉拉Ken的胳膊。
“她有權利現在知道,Tony确實有可能永遠不能獨立行走,甚至失去自理能力,而且昨天的手術對于他只是剛開始,以後可能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Ken滔滔不絕,說個不停。
桑妮大喝一聲:“夠了,Ken,你有必要這麽殘酷嗎?”
“不是殘酷,是誠實,OK?”Ken不屑一顧的看了桑妮一眼,又轉向我:“我的意思是現在你還有選擇的機會,我的建議就是你留下好好生活,這樣對你和Tony都不錯。”
我頭漲得厲害,手腳發麻,重又探頭到Ken眼前:“放屁!”
Ken竟然撲哧一聲笑出來:“OK,OK,我投降。”
總算登上飛機,我向空姐要了毯子,換好拖鞋,三個多月來第一次安心睡着。中途Ken叫我起來用餐,我沒心沒肺的吃了兩份牛肉飯,喝了三杯橙汁,水果也一掃而光。
Ken看着我一通忙活,終于忍不住說:“看你的精神狀态我就放心了。”
“嗯,我得養精蓄銳跟費先生作戰去。”
“好吧,還吃不吃?”
“不要了,不過還得睡會兒。”我拉過毯子繼續睡覺。
Ken小聲嘟囔:“My God,Tony,My God!”
飛行了将近13個小時後,飛機終于順利着陸在西雅圖Ta(塔科馬)國際機場。Ken馬上打開手機聯系,然後回頭告訴我:“司機已經到了,先送你去酒店,放好行李再去見Tony吧,或者你先倒時差?”
“直接去費先生那裏就好,我沒什麽行李,完全可以随身攜帶,至于時差,剛才在飛機上已經倒得差不多了。”
“這倒是,不過你不需要化妝或換衣服嗎?”Ken很了解女孩的心思。
我晃着頭,厚着臉皮問:“怎麽了?我狀态不好嗎?”
“不是,你面色紅潤,鬥志昂揚,直接上舞臺表演都OK。”Ken接過我的行李,調侃道。
來接我們的是個面貌和善的白人大叔,在路上我才從Ken的口中知道他和費先生的家并不在西雅圖市中心,而在其郊外的MercerIsland,中文通常譯成美色島或默瑟島。我認為默瑟島更好,聽着氣派,不像美色島,散發着小資産階級腐朽之氣。
為了得到最好的治療,他們為費達臣選擇的是西雅圖瑞典醫院,那裏的神經外科非常出色,從《實習醫生格蕾》裏就可見一二。
Ken舒展的靠在座椅裏,兩只手交疊着枕在腦後:“知道MercerIsland嗎?那裏很美,是世界上最适宜居住的城市之一,我們小的時候因為父母要工作只能住在熙熙攘攘的市中心,等到父母老了,總算可以到這麽好的地方享受寧靜和清新的空氣了,我們卻長大了,還得回到鬧市去開始我們這一代的工作,是不是很可笑?”
“你如果看看我們怎麽生活就不覺得可笑了,我們努力的工作就是為了讓下一代住到鬧市去,哈哈。”
大概半個小時後汽車開進瑞典醫院停車場,我開始忐忑不安,迫切想見他,又害怕看到他,手掌裏全是冷汗。我裹緊風衣下車,把臉埋在厚厚的圍巾裏。Ken看出我情緒不對,靠過來牽住我的手,我把頭貼在他胸前,小聲說:“等會兒,等會兒。”他很貼心的站着不動,等我控制好感情才進去。一路我們都不說話,氣氛冷得可怕,終于走到病房門口。
我站在外面深呼吸,等待眼淚停止,Ken陪在身邊,依然牽着我。這時病房的門突然打開,我驚得差點跳起來,出來的是一名護士和一位五十幾歲的華裔中年婦女。
“Mary,怎麽了?Tony沒事吧?”看到護士手裏拿着注射器,Ken很緊張的問那位阿姨。
“哦,Ken,你回來了?”Mary吃驚的捂住嘴巴,又詫異的看看我,接着說:“Tony這幾天睡眠很差,情緒煩躁,護士剛剛給他打了鎮靜劑。”
Ken點點頭,指着Mary對我說:“這是Mary,我和Tony從小跟着她長大,可以說是我們的另一個媽媽。”
Mary不好意思的羞紅臉,我的心早就飛進病房,只是胡亂點頭應承着。
Ken又拍拍我:“這是舒然,Tony的女朋友。”
一聽到我的名字,Mary馬上興奮起來:“是舒然?舒然?太好了,舒然來了。”
我擦擦眼淚,擡起頭來沖她微笑:“你好,Mary。”
Ken捏捏我的手:“進去吧,他就在裏面,不過打完針可能睡着了。”
輕輕推開病房的門,他果然安靜的睡在床上,呼吸均勻,神情安逸。我不敢走過去,心裏堵得難受,Ken在身後推了我一下:“去啊,你不是拼了命想見他?”。
我只好輕手輕腳的靠上前,離他一米遠時還是停下了。他比之前瘦了許多,臉色不好卻不難看,眉毛還是向上挑着,偶爾睫毛抖動,或皺眉,和我想的一樣,和我這一百零七天來想得一模一樣。我終于忍不住又哭起來,先是默默流淚,繼而小聲抽泣。
不知是不是聽到我的聲音,他忽然醒了,吃驚地側過頭,看到是我,一把揪掉吸氧管,掙紮着想要起來。我還沒來得及過去阻止,他就脫力的躺回床上,呼呼喘着粗氣:“誰告訴你的?誰帶你來這兒的?”
我不住的哭,腿軟得一步也走不動。
他嘆口氣,說:“過來。”
我一面哭一面慢慢的向他走過去,監護設備在他周圍你一聲我一聲,嘀嘀叮叮的響着,加濕器間斷的一些霧來,讓他看起來不太真實。
終于走到床邊,我擡手輕輕摁了摁他左手的指甲,他的手動了動,我又大着膽子在他手背上畫圈兒。大概他仍然沒什麽力氣,從剛才看了我一眼之後就一直合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我小心翼翼,還原地站着,不敢和他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好像攢下一些力氣,對我說:“看到我了就走吧,沒你想的那麽嚴重,情況還可以。”頓了一下,又說:“你在這兒影響我休息。”
“我留下不行嗎?病房那麽大,我這麽瘦,待在角落裏你也看不到,不會影響你。”
“不行。”
“我保證不和你說話,你當我不存在不行嗎?或者我待在病房外面,跟你保持距離也不行嗎?”我仍不死心。
“不行,就算家屬也不許留院,再說你在這兒我休息不好。”他又把眼睛閉上了。
“我就是家屬,你娶我我就是家屬了,行不行?”。
他忽然睜開眼睛,努力的看我,然後輕輕搖了搖頭:“不行。”
我難過得要死,又問他:“要不你娶別人也行,你那麽有錢,養兩三個老婆不是問題,我給你當情人行不行?”
他皺着眉,這次回答得挺痛快:“不行。”
我急了,他是真的不許我陪他:“費達臣,你怎麽能這麽狠心。”
見他不理我,又惡狠狠地說:“行,你不要我,我嫁給別人去,找一個特混特不是東西的,怎麽能折騰就怎麽來。”
大概是又開始頭疼了,他偏過頭去,全身微微顫抖,緊緊的閉着嘴巴,深吸氣,眉毛扭成一團,使勁的抓着床單,突出的指關節白得吓人。
我趕緊俯下身,輕輕婆娑着他的手臂,見他沒拒絕,又用手舒展他團起的眉心,最後,像往常一樣,慢慢地把手覆在他的眼睛上。他忽然一把攥住我的手,就這樣死死的抓着,仿佛一松開他或者我就會離開。
疼痛越來越厲害,他的額頭和鼻尖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腿也繃得筆直,終于“嗯,嗯”的哼出聲來。左手被他抓着,我只好擡起右手幫他擦汗,額頭冰涼一片,我難過得想吐。
好久,好久,他抓我的手漸漸放松,鼻息也變得平穩,我喚他“達臣,達臣”,沒有回應,想他大概累得睡着了,我便抽出被他握住的左手,他不滿的哼了一聲,想要睜開眼,終于還是沉沉的睡了。
我撿起被他扯掉的氧氣管,重新幫他放在鼻下,又蓋好被子,然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握着他的手,靜靜地守着他,眼睛都不敢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