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早早起床,打扮妥當,望眼欲穿的等Ken來接。其實完全可以自己坐計程車過去,但費先生一向反對我單獨行動,即使在國內也不願我獨自去找他,何況在陌生的西雅圖。他現在病情還不穩定,我不想他着急生氣,只好盡量聽話。
半小時後Ken終于慢悠悠的出現,還體貼的帶來三明治給我。
我急惶惶的拉他下樓,他氣定神閑:“吃完再走好不好?Tony現在想跑也跑不了,你着什麽急?”
“我希望他睡醒就能看到我,所以你快點兒快點兒!”
“OK,OK,別拉我好不好,衣服都扯皺了。”Ken終于邁開步子,跟上我一路小跑。
費先生還在熟睡,臉上竟能見到些許血色,嘴唇也不像昨日那樣幹澀蒼白。我們怕打擾他,退到樓道裏說話。
“今天我要回總部開會,晚上再過來接你,沒問題吧?”
“嗯,走吧走吧,省得在這兒礙手礙腳的。”我故意氣他。
旁邊走過一個推着輸液架的白人老太太,正和善的看着我們,我沖她微笑致意,她竟然走到我身邊:“Lily,are you my Lily?(莉莉,是我的莉莉嗎?)”
我和Ken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幸虧金發碧眼的護士小姐及時趕到,一邊沖我們眨眼睛一邊安撫老太太,小聲在Ken耳邊和他解釋。
我好奇的問Ken怎麽回事,他笑着打趣:“我還以為你有其他海外關系呢,老太太是個孤寡老人,她兩個女兒都死于橫禍,刺激太大,精神失常了,覺得滿世界都是她女兒。”
我聽得心酸,回頭看見老太太還在不住的喊我,不肯回病房。
“你怎麽石頭心腸,這也能笑着說?”
我甩下Ken,大步走到老太太面前,幫助護士一起攙扶她回病房,她仍不停的問我是不是Lily,情緒十分激動,我只好假裝承認哄她:“Yes,mom,I'm your Lilye down,and I love you.(是的,媽媽,我是你的莉莉,別激動,我愛你)”
我們總算把她安頓回病房,另一個護士已經聞訊過來幫她注射鎮定劑,老太太很快就睡着了。兩個護士小姐對我這個熱心的外國人不斷表示感謝,我笑着說:“It doesn't matter.(小事一樁)”然後又過去摸摸老太太的手:“God bless you!(上帝會保佑你!)”
一出門, Ken正在外面等我。
“是不是又準備諷刺我認了個外國老媽媽?”
“Sorry,舒然,我真誠向你道歉。”他态度虔誠,反而弄得我不好意思。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事,我們中國人都是活雷鋒,雷鋒知道嗎?”
“你是個好姑娘!”
“現在才知道啊?”我驕傲的在他面前昂起頭,大手一揮:“走吧,回去啦,我怕老太太醒了再給我留個百萬遺産什麽的,手續太麻煩,呵呵!”
走到病房門口,透過磨砂玻璃,看見裏面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影。
我還沒反應過來,Ken說:“Tony的父母來了,進去打個招呼吧?”
大腦瞬間跳閘,我轉身就跑:“下樓買杯咖啡去,等他們走了給我打電話!”
一溜煙竄到樓下的星巴克,在角落裏把自己藏起來。雖然剛才沒看清,但那位女士一絲不茍的盤着頭發,一身優雅的白色短裙套裝,背影給我的感覺就是《流星花園》道明寺的媽媽一樣,料想是個極致挑剔的人。我此刻正穿着濃橙色的休閑蘿蔔褲,寬松的白色亞麻襯衣,棕色系帶牛皮半靴,毫無美感可言。這可是費達臣的媽媽,我怎麽能這個樣子見她,就算不打扮得楚楚動人,至少也要溫柔可人吧?
喝了兩杯咖啡,手機總算響了:“回來吧 ,你确定還在美國嗎?按照你逃走的速度大概已經跑回中國了吧?”
我不理Ken的揶揄,又到櫃臺買了一杯熱牛奶,興沖沖的跑回病房。
費達臣已經醒了,正半坐在床上,精神很好。
我舉起牛奶:“喝不喝?”
“不餓。”他微笑着搖搖頭,又問我:“你跑什麽?怎麽不進來?”
“下樓喝咖啡去了,這裏不是星巴克的發源地嘛,我去品嘗品嘗。”我臉紅着撒謊。
“這裏還是波音747的發源地呢,你怎麽不去坐飛機呢?”Ken一臉壞笑。
我不顧手上的牛奶,跳起來打他:“你怎麽這麽多嘴,還不快走!”
Ken走後,我端起牛奶,強迫費達臣喝下幾口。手術之後他恢複的情況并不樂觀,雖然下肢觸覺和痛覺正常,但幾乎不能自主活動。而且盡管嘔吐好轉,卻仍然會頭疼,食欲也未見提高。
“天天不能洗澡,很難受吧?”
他是那麽愛幹淨的人,怎麽能忍受這種折磨,如果是我反倒覺得還好,正好省事。他垂下頭不說話,表情淡漠。
我到衛生間裏端出滿滿一盆熱水,又扔進兩條毛巾,浸濕後擰幹,攬着他的背,輕輕的幫他擦臉。他很抵觸,不斷的躲閃:“別這樣,我不想這樣。”
我知道他不喜歡像病人一樣被我照顧,所以幫他擦完後我又拿起毛巾給自己擦了一遍:“我先讓你幫我試試毛巾熱不熱,別燙壞了我嬌嫩的皮膚。”
他笑了一下,低下頭閉上眼睛,不再說話。我拿着毛巾忙上忙下,從脖頸開始,細細的擦,甚至每根手指都要抹一遍。又挽起他的褲子,他的腿部肌肉已經有些萎縮的跡象,大概這三個多月卧床的時間太多。想起第一次送我回家時,他露在格子短褲外健碩有力的雙腿,我心裏陣陣難受。
大概發現我注意到他的變化,費達臣不安的扭動一下:“這樣就行了,不用擦了。”
我不理他,擦得更加小心,仿佛在處理什麽貴重的珍寶。
擦好後又掏出指甲鉗,認真的給他修指甲,這一次他始終看着我,只是表情冷漠。
“怎麽樣,是不是大師水平?”剪好後,我拉起他的手在他眼前炫耀。
他不說話,我便逗他:“切,我的前男友們每當回憶起我,無不贊嘆我給他們修的指甲是多麽巧奪天工!”。
“我想坐起來待一會兒。”他突然開口,指指床邊。
我扶着他慢慢起來,等他坐穩後,又搬起他的沿床邊放下來。這下他沒有可倚靠的地方,只能雙手抓着床單,撐住身體,喘着粗氣。
“這樣多不舒服,要不然還是靠在床頭坐着吧,好不好?”我看着他的樣子,這樣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現在竟然連獨立坐着都吃力,不免心疼。
“舒然。”他淡淡的開口叫我,眼睛卻看着地面。
我預感他要趕我走,連忙向後退了幾步,站在遠處看他。
“過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很艱難的喚我。
我走過去,蹲在他腳邊,把頭枕在他的腿上,淚水決堤:“我不走,真的不走,你什麽也別說。”
他撫摸着我的頭發,動作輕柔,手卻是冷的:“你還那麽年輕,應該好好享受生活,周末裏和朋友去唱歌、打球,假期時一起爬山、旅游……”
我打斷他:“去他娘的朋友。”
他接着說:“你工作才剛起步,有很多想法和期待,要加班,要出差,要升職……”
“去他娘的工作。”
“你的父母,盼着你找到一個可以終身照顧、陪伴你的人,他們才能放心,把你交給他……”
“去他娘的……”剛要往下說,忽然發現後面接上父母好像不妥,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舒然,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會帶你周游世界,下雨了給你撐傘,累了就把你背在肩上,生病了可以抱你去醫院,整晚守着你,和你一起吃遍天下美食,傍晚拉着你的手散步,你受委屈了會第一個沖出去和別人拼命……最重要的是,他的壽命要足夠長,比你長,才能不讓你感到離別的痛苦和孤獨。舒然,我要你找到這樣的人。”
我早已趴在他的腿上泣不成聲,他哽咽着說不出話,我感到頸後點點冰涼,大概是他落下的兩滴眼淚。
再擡頭時費達臣已經恢複平靜,絲毫看不出流淚的痕跡。他是這樣堅強而驕傲的人,多麽嚴重的病痛,多麽絕望的打擊,都沒有讓他哭過一次,如果不是真的觸到痛處,他不會這樣失态。
保持這種費力的姿勢坐了這麽久,他的身體已經有些搖晃,汗水不斷順着臉頰流下來,他咬着下唇堅持。我站起來擦幹眼淚,爬上床,從他身後伸手環住他,他執拗的抗拒,但終究體力不濟,軟軟癱倒在我懷裏。
“你先歇一會兒,然後咱們再商量,行嗎?”我扶着他躺下來。
他緊閉着眼睛,過了一會兒,小聲說:“頭很疼,睡不着。”
我抓起他的右手,又把另一只手覆在他眼前:“給你唱搖籃曲吧。”
剛哼了兩句,他就笑起來:“跑調了,更睡不着,怎麽辦?”
“水平就到這兒了,要不給你數羊?”
“不用出聲,待着就好。”
這一次他睡了三個多小時,一醒來就讓我幫他找男護士,我猜他是要小解。今天早上剛剛拔去術中放置的尿管,去廁所一下子成了他的難題。
“我幫你吧?”我到衛生間去拿早上護士提前準備好的便盆。
他一見就急了,大聲嚷嚷:“快去叫護士,把那個放回去!”
“不用那麽麻煩,我真的沒問題。”
“不行,快去。”他執意不肯。
我跟他開玩笑:“外一找到的男護士是同性戀怎麽辦?那咱們就吃大虧了,還是我來吧?”
“舒然,快去,快去。”他直冒冷汗,表情痛苦。
美國醫院與國內這一點差別很大,就是有很多男護士,甚至在某些醫院,要超過女護士的數量。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一個,我磕磕絆絆的跟他介紹情況,他二話不說就随我走進病房。
費先生快速用英語和他交談,他很快領會,從角落搬出一只輪椅,半抱着費達臣慢慢挪到輪椅上,又放好輸液架。
我見他搞得這麽複雜,連連說:“別折騰了,我出去回避,在屋裏解決就好。”
他們都不理我,男護士把他推到衛生間裏竟然轉身出來,我莫名其妙的看着,沖那位護士先生說:“Hey,he is in danger.(他這樣很危險)。”
“Sorry,he has his secret,I should private matter he wants to hide.(不好意思,他有隐私權,我必須尊重他的隐私)。
過了一會兒,費達臣在裏面說:“好了。”
我急忙沖進去,還好,他還穩穩的坐在輪椅上。原來衛生間裏有許多方便殘障人士的相關設施,只用上肢的力量就可以,之前我完全沒有注意到。
護士先生很盡責的又幫他躺回床上,收起輪椅,問我們有沒有其他的事需要幫助。我連聲道謝,目送他出門。
“你跟我說不就好了嘛,我扶你就行,還怕我抱不動你啊?告訴你別小看我,我是大力水手,吃菠菜就力大無窮。”我露出胳膊,沖他展示肌肉。
“舒然,咱們回家。”他半天不語,一開口就把我吓得半死。
“你不是認真的吧?才剛術後第二天,怎麽可能出院啊,別鬧了。”
“給Ken打電話,我要出院。”他語氣絕決。
“絕對不行,你瘋了,回家怎麽治療,你還需要抗生素和脫水藥,別這樣,咱們再住幾天好不好?”我吻他的手,哄他聽話。
他固執的從床頭桌裏拿出手機,打給Ken:“在哪?好,馬上回來。”挂上電話又扭頭對我說:“他二十分鐘回來,你把東西收拾好。”
“他不會讓你出院的,達臣,咱們再堅持幾天,我陪着你,好不好?”
任我說得口幹舌燥他都不再出聲,我們彼此僵持,直到Ken回來。
Ken一進門就發現氣氛不對,問我:“怎麽了?這麽着急讓我回來?”
我忍不住流淚:“他要回家,要出院。”
那個人努力的坐了起來,邊喘邊說:“去辦出院手續。”
Ken也很意外,走近了問他:“出什麽事了?怎麽突然做這個決定?”
“我要回家,你辦不辦手續對我都無所謂。”
我氣得要命,沖到他面前:“你一定要這麽任性嗎?你不想承認自己是失去行動力的病人是吧?可是如果不輸液你究竟能撐幾天,不想活了是嗎?”
Ken吓得急忙扯我衣袖,不讓我再說。費達臣瞪大眼睛怒視我,臉色鐵青,嘴唇抖着說不出話來,忽然一把拽下輸液器,鮮血從他的手臂上湧出,床單染上一片紅色。
我和Ken當場楞住,Ken轉身去找醫生,我蹲下來用手摁住出血處。費達臣把臉側過去不看我,我心疼得放聲大哭。
醫生很快過來幫他處理傷口,問Ken是否需要給病人注射鎮定劑穩定情緒,我們還沒答話,費達臣就惡狠狠的吼了一句:“滾出去!”醫生雖然聽不懂中文,但從他的表情和語氣裏也能猜出不是什麽好話,搖搖頭無奈的出去了。
“如果你堅持回家,我必須征求Aunt的意見,她同意才行。”大概說的是費達臣的母親,看來Ken也無能為力,如果我們再不妥協,不知道費先生還會做出什麽過激的事。
“不回MercerIsland,回我那裏,她沒必要知道。”
我們不敢再輕舉妄動,老老實實的收拾東西。
我小聲問Ken:“你真允許他回去?給他媽媽打電話試試?”
“沒用,我還沒見過誰能勸他改變主意,從小就這性格,寧可死也不妥協,你再跟他對着幹,我看從樓上跳下去的事他也幹得出來。”
“你別吓唬我,他到底哪根筋搭錯了,為什麽非要回去呢?”所有人對費先生的這種縱容讓我很不解。
“他大概不想把和你在一起的美好回憶都定格在醫院裏吧。”我鼻子酸酸的又哭起來,剛才對他說的話很過分,我一味責怪他恣意妄為,沒意識到他的想法竟然與我有關。
我拿出他的衣服,輕輕推他:“把病號服換下來吧?”他拒絕跟我交流,但是默許我幫他換好衣服,酷酷的在床邊坐着。
我到角落裏拿輪椅,出乎意料的輕,Ken接過來在床邊放好。
我向費達臣主動示好,拉着他的手:“輪椅特好,也是輪椅中的寶馬了吧?”
他仍然繃着臉,眼神飄向別處,Ken抱着他移到輪椅上,我拿起一條毯子搭在他腿上,他伸手扯到地上,我撿起來再蓋,他又扔。
Ken趕緊解圍,在我耳邊說:“算了,反正直接去地下車庫,等到了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